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揭示大清第一商号的成长之路:大盛魁商号(全文)   作者:邓九刚   《大盛魁商号》目录推荐书评   《大盛魁商号》内容介绍   [新书关键词]本土第一商业哲理小说全面揭示大清第一商号的成长之路最高境界的规则博弈最经典的商业故事再现中国商人的经营之道《大盛魁商号》作者历经20年创作心血的史诗巨作!   名导王新民操刀,一百集大型连续剧期待上映!   [内容介绍]本书讲述了清同治到光绪十年间大盛魁商号所发生的故事。大盛魁商号清一色晋商主持,它有完善缜密的管理。它更类似经典型的股份制企业,商号由若干财东组成,全国几十家分庄由掌柜分管,定期的股东会、盈利、分红派息搞的头头是道。   他是本土最早的巨型企业,也是中国最早的跨国公司,他凭什么做到基业长青,居然并不是一家家族企业,他堪称亚洲商业股份制企业的鼻祖,也最早实行了职业经理人制度,他的内部最早上演了经理人同股东间的权力斗争,也最早采用了最先进的现代企业激励制度——管理层持股。   《大盛魁商号》内容相关   “大盛魁”商号是一家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本土巨型企业,几乎与清朝的历史同步,有着复杂的组织结构,其兴衰浮沉充满了神秘色彩。极盛时有员工六七千人,商队骆驼近两万头。活动地区包括喀尔喀四大部、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库伦(今乌兰巴托)、恰克图、内蒙古盟旗、新疆乌鲁木齐、库车、伊犁和俄国西伯利亚、莫斯科等地。其资本十分雄厚,声称其资产可用五十两重的银元宝,铺一条从库伦到北京的道路!在本土商业史上,一直有南有“胡雪岩”,北有“大盛魁”之说。   《大盛魁商号》作者简介   邓九刚,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1948年出生,呼和浩特人,亲历各行各业,七十年代初开始创作,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电影、电视剧本计三百余万字。   《大盛魁商号》编辑推荐   《大盛魁商号》历经作者20年创作心血的史诗巨作!   素有“北有大盛魁,南有胡雪岩”之说!   名导王新民操刀,一百集大型连续剧期待上映!   内蒙卫视08年正月十五日大型专题节目——“盛世魁元”精彩上映!   呼和浩特大盛魁影视城旅游项目现已全面启动!   《大盛魁商号》名家评论   《大盛魁商号》是一部男子汉式的作品,给人一种雄性的力量之美;苍凉遒劲,广袤无垠是这部小说的基本格调。——何孔周   《大盛魁商号》目录(1)   第1章第一商号:大盛魁?003归化城——坐落在阴山脚下的神秘商城,它的特殊位置对俄罗斯商人形成了很大的诱惑!资可敌国的大盛魁商号,他们以骆驼起家,商队常年行走在草原、大漠。归化商人铤而走险,走私驼队的暗影出没于边境密林之中,成为公开的秘密。   1.可怕的连锁效应?0042.归化城出大事了?0053.最大的通司商号?0104.保荐入号到面试通关?0185.从学徒到掌柜?025第2章商者无道?031大盛魁的信狗传来北京的秘密消息,引起大掌柜的密切注意。归化商场上的胜负连接着国势的盛衰,大清朝廷与俄罗斯国的外交谈判关乎着大盛魁的切身利益。   1.大盛魁的通信秘密——信狗?032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0363.两名要命的俄国代理人?0444.漫长的谈判?0495.五条号规?058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068第3章经商的学问?081乌里雅苏台,喀尔喀草原上的商业中心;她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遥远而陌生。但是新世纪的商业风暴使这里失去了往昔的平静,随着商业的繁荣,越来越多的俄罗斯商人涌进这座草原小城。   1.坐庄掌柜的坐骑?0822.魔术般的经营秘密?0893.为大盛魁的生意死?094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0985.一桩商业上的大事?109第4章在商言商?115古海被调往草原深处的养驼场,那是大盛魁的驼队在草原上的重要补给站……中俄两国商人在蒙古草原市场上的商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绵羊这种特殊的商品尤其被商家所看重。   1.万金账上注“己”字的掌柜子?1162.最大的本钱是什么?1123.中国商人的惟一出路?1254.野心勃勃的俄国商人?1315.第一号人物做义务广告?137第5章为商有其道?141商业的争斗在中国商号之间、中国商人和俄罗斯商人之间展开,彼此力量此消彼长。商业的变数就像万花筒般变幻着。大盛魁被天义德狡猾的年轻掌柜李泰夺去了部分宝贵的市场。   1.大掌柜亲自出马?1422.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1503.变化就是不经意敲打的时钟?1604.大掌柜的贴身伙计?1685.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173第6章内害为商业大忌?177一代又一代的财东代代繁衍,已经衍生成一个庞大的群体!三年一度的大盛魁财东会议即将召开,归化城为此而激动起来。积蓄已久的财东和铺伙之间的矛盾随时都会爆发。   1.二百零六户财东?1782.老板的烦恼?1853.经官下狱?1934.金账和太平清册?200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2066.顶印索债?220第7章大商无形?227一条暗河把塞外草原与晋中家乡的村庄连在一起。古海父亲为巴结史财东主动与其套近乎,殊不知由此而引发的灾难正在不知不觉中向我们的主人公逼近!   《大盛魁商号》目录(2)   1.棋盘上的重要棋子?228   2.两处三进的套院?235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245   4.非常时期要有非常胆量?255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260   《大盛魁商号》书讯   《大盛魁商号》:民族商业史中最神秘的一颗流星——《大盛魁商号》   《大盛魁商号》内容简介:他是本土最早的巨型企业,也是中国最早的跨国公司,他凭什么做到基业长青,居然并不是一家家族企业,他堪称亚洲商业股份制企业的鼻祖,也最早实行了职业经理人制度,他的内部最早上演了经理人同股东间的权力斗争,也最早采用了最先进的现代企业激励制度——管理层持股。   本书讲述了清同治到光绪十年间大盛魁商号所发生的故事。“大盛魁”商号是一家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本土巨型企业,几乎与清朝的历史同步,有着复杂的组织结构,其兴衰浮沉充满了神秘色彩。极盛时有员工六七千人,商队骆驼近两万头。大盛魁商号清一色晋商主持,它有完善缜密的管理。它更类似经典型的股份制企业,商号由若干财东组成,全国几十家分庄由掌柜分管,定期的股东会、盈利、分红派息搞的头头是道。   其资本十分雄厚,声称其资产可用五十两重的银元宝,铺一条从库伦到北京的道路!在本土商业史上,一直有南有“胡雪岩”,北有“大盛魁”之说。   作者简介:邓九刚,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1948年出生,呼和浩特人,亲历各行各业,七十年代初开始创作,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电影、电视剧本计三百余万字。   大盛魁商号是一家拥有三百年历史的本土巨型企业,基业自清同治延续至今,一直被称为“大清第一商号”。其兴衰沉浮的神秘色彩在民族商业史中堪称之最。作者历经二十年多次实地考察,奔马内蒙古达尔罕草原当年大盛魁所开拓的中俄茶叶之路,遍访百位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驼夫、商人,终成就《大盛魁商号》。   小说将时光倒退回280多年前,复活280年前属于一个商业帝国的荣耀,复活两个半世纪前一段气势磅礴的民族商业史。小说讲述了以大盛魁商号为代表的旅蒙商以庞大的驼队将中国的茶叶、丝绸、中药材等源源不断运往蒙古、俄罗斯直至欧洲,开辟了中国继“丝绸之路”之后的又一条国际商业大通道“茶叶之路”的全部过程,二百年来纵横于以归化为中心的各种商道。   大盛魁,现在除了被认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一幢清朝建筑外,剩下的已然是一个逐渐冰冷的符号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商业帝国,寄托了国人无数光荣与梦想的跨国托拉斯,在西伯利亚隆隆的铁路和中华民国杂乱的枪炮声中被迫退出了它的历史舞台,令人唏嘘不止。   在一片唏嘘声中,邓九刚和王新民盛大出场了,两个理想主义者准备借助理想、热血和光影的力量,为国人讲述民族商业史最神秘的一颗流星,百集电视连续剧正在内蒙古拍摄当中。   何孔周读《大盛魁商号》(1)   何孔周   记得许多年前,在首都知识界曾经对日本的明治维新和中国的戊戌变法进行过比较研究;面对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大家极想搞明白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两次改革一个成功一个失败?   那次讨论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是的,日本的明治维新与我国的戊戌变法无论对于日本还是中国都至关重要,它们发生在同一个时代,有着极为相似的政治和社会的背景,就像两个历史的路标指引亚洲的两个相邻的国家使他们一个走向强盛一个滑向衰落。   事隔许多年,当我阅读《大盛魁商号》的时候,这件事情又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记忆。这是因为《大盛魁商号》以小说的方式形象有力地给那场讨论做出了回答。由此可见,作家的思想十分敏锐而又犀利。在思想性上没有独到发现的作品,无论你在技巧上是多么的新潮、多么令人眼花缭乱,其成就都是有限的。新时期以来,当我们刚刚从旧的思想桎梏中挣脱出来,不少作家更多地把眼光和精力投向艺术手段上的革新,这固然有其积极的文学意义,但也不可避免地使不少作家疏淡了作品的思想性这个不可忽略的要素因而造成新时期文坛虽然纷繁热闹但巨著难觅的尴尬现实。而《大盛魁商号》的作者有眼光也有魄力,敢于拨开历史的迷雾把一段被人们长期冷淡和歪曲了的历史重新挖掘了出来,这说明作者具有独特的眼光与胆识。真正的大作家大艺术家必须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没有思想穿透力的作品终究难以成为传世之作。邓九刚在《大盛魁商号》中所做出的努力让我们感到振奋。   《大盛魁商号》是一部男子汉式的作品,给人一种雄性的力量之美;苍凉遒劲,广袤无垠是这部小说的基本格调。在写法上也有一定的特点:以传统现实主义为主,同时又吸收了不少现代派的表现手法;   从总体上看语言遒劲沉郁,但又不乏色彩与灵活。《大盛魁商号》创造性地以独特的地域和历史背景,鲜明的人物性格和生动的故事情节,典型地反映了19世纪中末叶我国北疆的民族商业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险恶环境中竞生图存、艰难发展的经历和命运。既艺术地概括了兼及农村、城市、草原以及俄罗斯诸多生活层面的历史生活内容,又潜隐着能够触发读者共鸣的现实感和时代感。在叙事方式方面、风土人情和人物性格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民族特色和地区特色,都烙上了鲜明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从明朝末年资本主义在我国产生萌芽算起,经历了清王朝的社会倒退,又经过了近代中国四邻进逼列强瓜分的痛苦过程,直到民国,中国资产阶级一直是处在一种被压抑的恶劣的环境中挣扎图存寻求发展,她所走过的道路极为艰难曲折。几百年来尤其是近代中国资本主义所走过的困顿历程充满了血泪和悲情,照说这段历史本应该成为文学家大展思情的领域,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她却非常遗憾地被人们有意无意地歪曲与遗忘。《大盛魁商号》的作者以敏锐的文化眼光发现了这一点,并以自己的艺术实践填补了当代文学史上这一页本来不应该疏漏的空白。这是作者的一大功绩。   何孔周读《大盛魁商号》(2)   《大盛魁商号》写到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像《中俄里瓦几亚条约》、《中俄库伦条约》等等。这些都使得作品的历史感和厚重感得到了有力的加强。   丝绸之路,名扬四海。《大盛魁商号》的作者用他多彩的笔触为我们描绘出了另一条横贯欧亚的伟大商路———茶叶之路。这个题材的发掘本身就不同凡响,就具有史诗的意味。   从空间上看,以着墨最多的塞上商城归化城为中心(即现今的呼和浩特),作家的笔触一直深入到了茫茫的喀尔喀草原深处、俄境的伊尔库茨克和欧洲的历史名城莫斯科。难能可贵的是,广阔的空间画面有条不紊地分成若干层次逐个展开的。作品笔触所到,有乡村、有市井、有官府衙门、有苍茫的草原、有寂寥的驼场、有浩瀚无垠的沙漠……处处漾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   作者对历史尤其是晚清我国北方的经济史做了较为深入的研究。阅读中时时可以遇到令人可玩可品的精彩段落。所有这些都使小说的可读性得到了加强。   作者的思考无疑是较为深入的,也是有力的。但是《大盛魁商号》失误在于理念强于形象。而且,小说在丰富性上,在人物的文化心理的挖掘上也还有所欠缺。对于一个年轻的作家提出这些要求,我只是愿他做得更好,这是因为《大盛魁商号》已经证明了他是很有希望的。   不了解大盛魁肯定不能了解中国企业   晓踏天   很多老外甚至国人都在说中国的公司都还没发育成熟,缺少有历史、够成熟的巨头企业,那么我想他们肯定不知道咱们自己有自己的骄傲,不知道咱们还有如此可敬的伟大公司--大盛魁商号。   大盛商号创造了几个奇迹:   它有300多年历史,那么你能说咱们缺少百年老店吗?   员工最多的时候有近万人,那么你又还能说中国历史上没有巨型企业吗?   它做的是跨国买卖,特别是对俄贸易,而且在俄还有了办事机构,那么你还可以说中国的跨国公司营养不良发育晚吗?   由于它成立的特殊性,所以天生就不是家族企业,其财东大会俨然就是亚洲最早形式的股东大会,后来更拥有了现今董事会运作形式的雏形。   大盛魁对各掌柜采取的分红激励措施,俨然就是现今最先进的企业激励制度--管理层持股。而它由掌柜来负责商号的管理,财东(也就是目前的股东)不参与管理,俨然在企业经营权与所有权分离上做得比现今我们的很多大型企业做得彻底得多。这种方式俨然就是我们现在称道的职业经理人制。   所以,只知道研究花旗、摩根、通用、诺基亚的学者大老爷们,企业大佬们,快回来吧,看看咱们自己的伟大公司!   邓老师的《大盛魁商号》在这个时候面世,我相信这是对我们所有的中国企业和关心中国商业历史的人来说,是非常有意义,也很具价值的,不枉费邓老花费了20多载心血。   同时我也相信这本书的价值将超过在曾红及一时却讲述朝鲜商人故事的《商道》,也不是各个讲述单个本土商人权谋之术的《乔家大院》、《胡雪岩》、《圈子圈套》等可堪比肩,因为它讲述的是一段历史中的一家属于我们自己的伟大公司!   大盛魁商号的国家镜像叙事(1)   文/蒙古狼赵卡   《大盛魁商号》一开篇发生在哈拉沁峡谷的突发灾难,邓九刚先生是把它作为一个国家命运的灾难寓言来讲述的:不可一世的庞大驼队在经验丰富的牛领房带领下步入死神的口袋,转眼之间“整个大山整个世界全部在那恐怖的轰鸣声中颤抖起来。尘土把整个峡谷淹没了。人、狗、驼、马的惨叫声在轰鸣中挣扎着,显得极其微弱、渺小、可怜。”与其说这是描写一个商队的瞬间覆灭,还不如说是对一个无可挽回倾覆命运的逝去帝国的追忆。   从小说的若干线索我们大致可以辨析出,《大盛魁商号》讲述的是清同治到光绪十年间,著名旅蒙商大盛魁商号所发生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商战故事,因邓九刚出色的结构技能,将一个民族商号的命运无可挽回地置于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语境中,实质上,以大盛魁商号为代表的民族商业其不可逆转的覆亡和它的国家一样,都是一种无奈累积的结果。   在邓九刚的大盛魁系小说中,《大盛魁商号》以其独一无二的对偶叙事彰显了小说的结构力量,在叙事张力上虽弱于邓九刚的另一部大盛魁系小说《驼道》,但更显丰实厚重。   通过一个不重要的人物古海为线索,串起了整个小说的结构,这个结构的视角基本是以对偶框架决定叙事效果的,是一种容纳在商号/国家的大对偶框架结构叙事,因小说中商号/国家互为镜像的关系,我称之为大盛魁商号的国家镜像叙事。   首当其冲的是商号和衙门的博弈。无疑,《大盛魁商号》中最出色的篇幅之一就是关于商号和衙门的对偶叙事了,其博弈的复杂和张弛隐喻了商号/国家的镜像关系。衙门作为一个官僚系统,我们看到在《大盛魁商号》中的运转本身就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戏剧性。大清帝国的衙门不同于卡夫卡小说的衙门,卡夫卡小说的衙门充斥了荒唐、昏庸、愚蠢、低效率和伪正义,而大清帝国的衙门却充满了中国式的狡诈和智慧,推委、贪婪、冷酷和必要的高效率。恰恰是面对这样一种衙门,在其他商号勉为其难的境况下大盛魁却能够如鱼得水,特别是对胡、张两任道台的性格揭示,十分具有布莱希特式剧场效果。小说不动声色地梳理了这样一种寄生强权和屈从金钱的逻辑:钱权交易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不合法的,但它却充满了合理性。这就是一个时代商号和衙门的博弈结果。   弱国强商的对偶叙事是整个小说隐藏的主线。《大盛魁商号》令人称道之处就在于它非常特别的展示了一个弱国强商的博弈叙事。大清帝国积贫积弱,却怪胎般地产生了像大盛魁商号这样的商业巨擘,在中国、蒙古、俄罗斯的跨国贸易中纵横捭阖,而大清帝国却为俄罗斯无足轻重的商人或居心不良的探险者赔款道歉,甚至有官吏为此丢掉乌纱帽。以至于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领袖大盛魁都不得不铤而走险“暗房子”。大掌柜也是实出无奈,“同样是商人假如你是俄国人,在喀尔喀做生意就可以免税的优惠,并且官府也不敢欺负你;可是你是中国人就会被课以重税,随时还会遭到官府的欺辱,弄的不好就会把脑袋丢了。如今在大清的土地上做中国人难哪!”,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所以大掌柜的感慨“朝廷挺不住的,总有一天顶不住的”,与其说是预言了一个国家的命运,毋宁说是感叹自身这个商业巨无霸飘摇的谶语。   大盛魁商号的国家镜像叙事(2)   大盛魁和俄商的对偶叙事可以说是一种非对称力量的角力。观察大盛魁和俄商的非对称力量的角力其实就是观察大清帝国和尼古拉俄帝国的角力,当然,那更是一场众所周知的非对称角力,大清帝国常以令人难堪和屈辱的各种不平等条约印证了自己的软弱角色。那么,大盛魁等一干民族商业力量的地位和命运可想而知。小说几次借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之口表达了这样一种愤懑,也就是作者满怀的不无忧虑和一腔悲壮:“俄人是官商一体,是以整个国家在和你做生意,……不惜动以刀兵……”当然,大盛魁也不是弱到任人随意宰割的地步,和俄商的小麦贸易就等于是一次淋漓尽致的大快朵颐,为积弱成疾的大清帝国在中俄商战中挽回了一丝可怜的面子。   掌柜和财东的对偶叙事从哪个方面说都更像是一种猫鼠游戏,其核心问题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财东们竭力想在大盛魁商号中挣得一席话语权,可惜,其众所周知的博弈结果肯定是代表财东一方的落败而告结束。在这个博弈叙事里,以大掌柜为代表的经理人老谋深算,发挥了中国传统的“道”与“术”,极尽诡诈,使以史姓财东为代表的财东力量以无可奈何的疲倦而宣告失败。但大掌柜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暗房子”事件几乎使大盛魁这个百年商号差点因此毁于一旦。所以说,大盛魁掌柜和财东的博弈没有真正的赢家。   归化和外埠的对偶叙事则是真正彰显了大盛魁无与伦比的商业智慧。无论是茶厂,还是草原深处,抑或俄罗斯,以大掌柜王廷相为代表的中国商人的确纵横捭阖,将中国式的商业智慧发挥到了极致。由于以大盛魁为代表的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叱咤风云,加上作者不无偏爱对归化城行云流水般的描述,归化在某些时候甚至具有了一种被信仰的力量。   《大盛魁商号》以一种罕有的却时见收敛的气势磅礴在当代中国可谓独树一帜,这得益于邓九刚先生从容不迫的叙述和信手拈来的史料穿插,以归化城为中心,将各种故事辐射到包括了乌里雅苏台、库仑、恰克图、山西祁县、喀尔喀草原等;以大盛魁归化城柜为中心,则涉及了广袤的草原、清纯的乡村、热闹的市井、腐败的衙门、遥远的戈壁和壮观的驼场;以大掌柜为中心,在人物上描写了学徒古海、总帐房郦先生、野心勃勃的祁掌柜、史家财东、沙王爷、胡张道台、将军、各色俄商等等不一而足。秩序井然而不显凌乱,可见作者叙事功力之深厚老辣。   《大盛魁商号》的商号国家镜像叙事在一种对偶框架内完成的一个时代的商业传奇,已经不是一般故事所能承担的了,颓势难以扭转,但悲歌慷慨,它更像是一种民族商业样本生存于草根发展于乱世的悲剧性史诗。就这一点,我敢说《大盛魁商号》在中国当代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民族寓言文本。   2007年09月20日   “大盛魁”商号“股份制”的现实意义   文/刘相铭   应老同学之邀,为其哥办的企业讲了一天课。感触颇深,这家企业流动性极大,而且跳槽层次涉及中高层,跳槽者不仅带走了核心技术,带走了经济情报,而且带走了人气。说到跳槽者,这位企业家不断发牢骚,由于和我的特殊关系,甚至脏话连篇。   我在讲课前要求老同学和其哥必须在现场,我讲了我提出的“共营”理念。不知道是否对这位企业会不会有启示,暂时不得而知,还需要我观察其进一步行动。   日后,总结时,使我不由得总把这家企业和王新民导演欲开拍的邓九刚先生著的《大盛魁商号》掺和起来琢磨。   《大盛魁商号》,我5年前读过,但没当回事。这一次,《大盛魁商号》欲开拍,王新民导演还要修什么“大盛魁影视城”,这是经济现象,也是商业行为,作为经济类报纸的编委,我应该关注。我欲对王新民与邓九刚,以及“大盛魁”现象进行一次深度采访与反思,特别是“大盛魁”现象的现实意义。   故重读了《大盛魁商号》,也许是研究的方向问题,也许是年龄问题,也许是《大盛魁商号》本身的问题,我不关心什么政治因素,也不关心什么腐败现象,更不关心个中活寡妇与私生子的故事,我只对其中的“股份制”结构感兴趣。   “大盛魁”商号“股份制”是一种先进的企业管理制度,应该成为中华企业汲取营养的典范。我认为,大导演王新民应该重视这一点。   “大盛魁”商号“股份制”是一种动态性的股份制,随着学徒及员工的位置提升,“身股子”便会有所提升。之所以,“大盛魁”商号的门槛高,制度严,熬了十年才熬到“哈喇庄”掌柜的墨先生,因为和美人桥的***有了纠缠,因为上嫖被柜上发现,便被迫上吊。这些事,后来成为大掌柜的古海看在眼里,铭记心头,甚感凄凉,为何依然会留下来继续苦熬呢?说白了,不就是为了赚点“身股子”,出人头地吗?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清楚,他们都在为自己干,而且干得越实在越塌实,越有希望。   但“大盛魁”商号的“身股子”不是谁想赚就能赚的,看看每一次选徒弟的精细,看看每一次出徒的标准,那是什么,是人力资源体系,是最最完善的人力资源体系。有大师们归纳,一流企业做标准,二流企业做品牌,三流企业做产品。的确,看看,我们中华老字号“大盛魁”,用人有标准,重用有标准,不用有标准,赚“身股子”更有标准。可见,“大盛魁”应算一流企业。   现代企业,人是最核心的东西,离开了人什么都别谈,我这里的人指人才,德才兼备的人才。蒙牛有标准:无德无才者一概不用,有德无才者可以利用,有德有才者应以重用。蒙牛发展神速,就因事事有标准,件件有落实。   我观察到,“大盛魁”商号中,邓九刚先生许多笔墨放在了学徒如何一步步成为掌柜这个环节上,我看是有用意的。其实,一个企业最重要的企业行为不是决策,而是执行与细节。而执行与细节是在“掌柜”,即中层领导亲自指挥下来完成的。如果高层领导在这方面头脑不清醒,用错了人,其中只要有一位中层领导打哈哈,搞玄虚,任你决策再好再高明,那么其他中层领导要不就会进退两难,要不就会同流合污。其实每个人都有其可用之处,喜欢务虚的就安排在务虚的部门,喜欢务实的就安排在务实的部门。   “大盛魁”商号“股份制”的现实意义   另外,很多企业老板有一个严重误区,只对高层爱护有加,认为左膀右臂最重要,而对中层领导不重视,发自内心不尊重,用利用的心态对付着“使唤”,结果是互不信任,执行力不够,或干脆没有执行力。   而实践证明,一些优秀的人才,绝不是挖来的,也不是用嘴吹出来的,而是用出来的。有一位企业家说过,只要你放手让下属干,充分信任他,他绝对会干出比你想象中更为理想或更有创造性的活计。工业家安德鲁.卡耐基为自己选择的墓志铭就是:这里长眠着一位知道如何让别人做得比他自己更好的人。   信任是前提,但不是驱动力。一切工作的原动力是外在的驱动力,而非热情,热情是暂时的,如果不加温,迟早是会凉的。驱动力是什么?无非就是依靠价值诱因体现出来的主动性与能动性,精神价值与物质价值。其实,对员工的提拔就是对其精神价值的认可,对员工的奖励或给一定的“身股子”就是对其物质价值的认可。   还有一个误区,就是有些企业家放着自己家里成熟起来的员工不提拔,老看着人家企业的人才眼馋。其实,把人家企业的人才挖过来,自己不会用,也会变成庸才的。   联想集团的柳传志老先生,就是一惜才用才的高境界的人,自己要退居二线,发现自己的两个弟子各有千秋,都舍不得伤害。便策划着让两位各做一件事,一个做好国内市场,一个开拓国际市场,有许多人认为柳传志之所以并购IBM就是为让两弟子都有作为,而且不抬杠。   扯远啦!回到“大盛魁”商号的“身股子”,我觉得其内中的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和成果,是值得借鉴和学习的。无论从人力资源管理角度,还是从财务创新上,还是从“股份制”的结构上。   因为一切企业和政府一样,独裁与封闭只有死路一条,共营才能共赢。   再现中俄草原茶路:《大盛魁商号》的   一只云雀从草丛突然飞起,邓九刚座下的马惊跳起来,继而漫无方向地狂奔。他两耳生风,竭力控马,勒缰的手心滋出汗来。1985年,邓九刚在内蒙古达尔罕草原对心目中的“茶叶之路”进行实地考察时,惊马险些蹿出国界,闹出边界纠纷。半晌,马消停了。草海潮动,他在高天流云下立马踟蹰,嘟囔自语:“莫非那茶路就在脚下?”   “早年那"后草地"是有一条路的。”儿时的邓九刚听老辈人这么说。   从呼和浩特向北,越过大青山,就是一片广袤丰饶的草原。当地人称“后草地”。也就是中原人所说的蒙古草原。   “什么路?通到哪里?”   “运茶的路嘛。通×××,×××××……”接下来的地名是一串含糊的音节。后来邓九刚知道,那些模糊的音节是“恰克图”、“伊尔库斯克”等。这些都是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城镇。   作家邓九刚上世纪80年代写小说《大盛魁商号》时,前后采访过100多位从茶路上退下来的商人、驼夫。茶路的传说让邓九刚着迷。好奇,就刨根问底。从被烟草熏黄胡须的口中,老辈们娓娓道出神奇的心底世界——后草地深处那条茶路活跃生动的存在。   邓九刚不能自持,丢开手头的小说创作,开始求证“茶叶之路”这一概念。   接下来的故事使邓九刚颇费周章。他闷在图书馆三四年查找历史文献。其中俄文资料很多,有学术专著也有旅行日记、游记等等,俄国学者、作家、旅行家、当事人,都留有记载。邓九刚不得不请人翻译。查阅大量资料让他如获至宝。那是“小猪跌进了菜窖的感觉!”他看到了——口岸,300年前的中俄贸易口岸。   另一次实地考察中,邓九刚的车在内蒙古杜尔伯特草原陷进一个干涸的河床。正无奈时,风吹云至,暴雨滂沱。几个过路的民工冒雨赶来帮助推车。车歪斜地刚爬出河沿,身后洪水追到,汹涌奔腾漫过河床。   为寻访茶路,邓九刚多次骑马乘车考察蒙古草原,倾听历史的回声。   根据资料中物流的方向,邓九刚可以描述穿过后草地的那条中俄草原茶路的基本路线了。   中国商人   在创作长篇小说《大盛魁》的过程中,邓九刚三次登门采访一位慕姓老人被拒绝。老人90高龄,行走驼路40多年,生性傲岸,气度高拔。邓第四次上门,老人已驾鹤西归。1981年,邓九刚在呼和浩特郊区挂着俄国壁毯的小泥屋访问时年85高龄的阎万山,小院里飘着散不尽的骆驼腥臊。阎万山14岁走上茶路,言谈多操蒙语,兴奋时杂以俄语。每次都断然拒绝邓送来的烟酒,且不大看得起未经风雨的当代人:“没到过库伦,那叫没出过家门儿!”在邓九刚采访的100多名茶路老人身上,个个透出这种伟岸自信、豪迈坚韧的气概。经他考证,各行业前后行走于茶路的商人、驼夫总数大概在30万~50万之间。   其中归化的大盛魁商号是商业集团的代表,也是300年以前中国最早的股份制企业。它的经营范围“上至绸缎,下至葱蒜”,无所不包。其分支机构包括钱庄、票号、茶叶加工厂、粮油加工厂、制药厂、酒厂、驼场、马庄、羊庄等,遍及归化、北京、天津、汉口、上海、张家口、营口、锦州、包头……兴盛时拥有员工8000之众。活跃在茶叶之路上的大盛魁高峰时,动用资金数亿两白银,间接带动了大半个中国的几十万人口的生计。   这些年,中俄、中蒙数十个边境口岸相继开设。丝绸之路遗址上的欧亚大陆桥和茶叶之路的后身、北京—乌兰巴托—莫斯科的国际铁路也早已开通。   ……   2007年,俄罗斯恰克图市为纪念恰克图建市280周年,举行了茶叶之路艺术节。艺术节的标志就是茶叶和骆驼。   同年5月俄罗斯恰克图茶叶之路文化考察团访问呼和浩特,邓九刚出面组织民间接待。10月,邓介绍中国国际茶业博览会代表团访问恰克图。这是邓九刚有意促成中国茶商对恰克图的历史性回访。   至今,邓九刚仍不时想到,19世纪末叶,如果在俄罗斯草原深处看到一堆白骨,那也许未必是俄国马车夫的遗骸,说不准正是倒下的中国赶驼人。   命定的倾覆(1)   周政保   思考如何评价邓九刚的这部《大盛魁商号》时,我突然想到了评价本身的问题。   在现今的文学界“引人入胜”与“意味深长”,大约是评价长篇小说思情质地时使用最频繁的两个概念。说某小说“好看”,往往称之谓“引人入胜”,而在论及小说的品位及艺术价值时,“意味深长”的判断也许相对多一些。当然,文学界要更看重后者,因为总觉得“引人入胜”的评价有点儿只注重“可读性”的倾向。实际上,这里还是存在一些误解的,在我看来,尽管每一部小说“引人入胜”的程度不会相同,但“引入入胜”本身称得上是长篇小说艺术的一种高追求或高境界。“引人入胜”的关键是“胜”:倘若无“胜”,谈何“引人”谈何“入”?所谓“胜”,就是胜境,或就是优越、乃至极尽佳妙的意思,其中也含括了“意味深长”的成分。以《辞海》释道:“后常以‘引入入胜’形容山水风景或文艺作品的美妙境地。显然,“意味”不“深”不“长”的“胜”,也只能算是“胜”的“初级阶段”。   从评价本身的疑惑说到对于《大盛魁商号》的评价,也就可能寻找到了一个相对恰当的概念,即“引人入胜”,或者可以说,《大盛魁商号》就是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至于小说“胜”到了怎样的境地,我只能说: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不过,有一点我敢断定:在中国小说界,《大盛魁商号》虽不是最好的作品,但它是一部“独一无二”的作品。以前没有过,当今也没有。作为一部很特别的小说,其描写的生活是特别的,展现的背景是特别的,刻画的人物及人物性格所蕴涵的思情寓意,也同样是特别的。我们很容易感受到,为了这“特别”的最终实现,作者是费了苦心、花了大力气的,而其中的经略及深厚的积累,也不是短期之内的匆忙行为所可能抵达的。   实事求是地说,《大盛魁商号》的写法是很传统的。但这种讲故事的传统方式(作为小说叙述形态),其本身并不构成雅俗优劣之类的问题。起码在我的小说意识中,真正的价值(或最终的审美价值)主要不在于故事的叙述方式,而在于或主要在于故事所可能的寓意,以及与此相关的接受效应。其实,因了接受与传统熏陶的无可抗拒的关系,小说故事的传统叙述方式反而容易携读者进入作品的胜境(所谓“引人入胜”)。   这部小说之所以有分量,之所以不少描写让人产生怦然心动之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了故事或故事所传达的“人的过程”的缘故——其中自然体现了叙述方式之于表现的顺应或契合。但说到底,依然在于故事的可能性,而不在于某种为叙述而叙述的、甚至是趋赶新潮的所谓“叙述革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作品实现了题旨寓意的传达,并吸引了读者、启示了读者、赢得了读者的思情共鸣,那我们就能认为小说的叙述是成功的,是符合艺术创造的规律性或目的性的。我想,以这样的眼光来审视或掂量《大盛魁商号》,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从小说的具体描写及作为背景的某些“史实”的透露——如卷四第三章写到的清政府钦差大臣出使俄国,在黑海的里瓦几亚与俄人擅签了丧权辱国的《里瓦几亚条约》(又称《交收伊犁条约》,1879年);这一章还提到了让小说主人公们感到忧喜参半的《改订条约》((又称《中俄伊犁条约》或《圣彼得堡条约》,由曾纪泽签订,1881年)——读者不难看出,《大盛魁商号》所讲述的故事,大致发生在从同治到光绪的那十年左右的历史背景之下。那是一个国力贫弱的时代,一个因贫弱而饱受外族欺压凌辱的时代,也是一个政治极端腐败的时代,一个面临灭顶之灾、可又回天无力的时代。从鸦片战争开始,灾难一直追逐着整个民族的旅程。即使如小说中的“大盛魁”这样的商务集团,实力雄厚且又倾心尽力地苦苦挣扎,也很难摆脱灾难的笼罩。就如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所言:“朝廷是挺不住的,总有顶不住的。”而大盛魁城柜总账房郦先生也称:“颓势难以扭转。”这便是一个时代的命运。无可抵抗,谁也挽救不了它的没落和最终灭亡。作为“势”,也作为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的体现,小说的描写——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人物刻画及命运的可能性(或悲剧性),应该说都是相当出色的。特别是这里所说的“势”,即使是“颓势”或“败势”也显现出一种艺术传达上的风卷残云般的大气磅礴,一种只有悲剧史诗才可能泛显的,但又被涂上了传统文化色彩的失败者的慷慨或长叹……   命定的倾覆(2)   小说的这种“势”,其实在《序幕》中已经获得了犷悍、暴烈、饱满可又十分沉重、寂寥、神秘的传达:一支庞大的驼队,曾经是那样严整、肃穆,那样浩浩荡荡、气度非凡,可在跋涉了莽莽苍苍的亘古荒原之后,却被哈喇沁峡谷活生生地掩埋了,没留下一点儿痕迹。恐怖的灾难是突发的,然而在这名副其实的“灭顶之灾”中,却包含着必然的、由小到大的积聚过程——“驼队”的命运是如此,一个社会的崩溃覆灭难道不是如此吗?“领房”的精神是无畏的,经验是丰富的,祈祷是虔诚的,而商旗猎猎的“驼”在“蒙古高原”上也是无与伦比的,那逶迤而行的十几里长的阵容,呈示着它的威严、它的声势浩大,可最终还是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得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作为象征或作为“势”的隐喻形态,《序幕》中哈喇沁峡谷的灾难,构成了这部长篇小说极为简洁的题旨表述或极为精彩的寓意传达。我想,《大盛魁商号》所企图实现的思情也罢,民族命运也罢,社会前景也罢,人的生存状态也罢,被称为“文化”的那些东西也罢,或者是“人的过程”也罢,大都可以在哈拉沁峡谷的恐怖或灾难的序中,寻找到相应的基因般的溃痕。   当然,可能体现小说的“势”的叙述特点,还在于描写过程中的那种辽阔的时空纵横。尤其是广袤的空间与终究渺小的“驼队”与苦争苦斗的各式人等所形成的强烈反差,更加促进了“势”的生成——无论是叙述的“气势”,还是人的状态或过程的“颓势”。小说以塞外的归化为中心,辐射所及包括了乌里雅苏台、沙王领地、库伦、恰克图、山西祁县等。而笔触所涉,有乡村,有市井,有官府衙门,有礼仪宴邀;有浩瀚的沙海,有无际的戈壁,有苍茫的草原,也有寂寥的驼场……如此广阔辽远的空间,随着故事情节的跳跃与推进,很自然地拓开读者的视野及想象力。于是,那种多种意义上的“势”的综合印象,也就成为一种难得而又必然的小说效果(最直接的阅读感受)。   可话说回来,无论是“势”,还是小说的题旨寓意,或者是描写的独特性,最终可倚仗的仍然是小说的故事,仍然是其中的人的状态或人的过程——作为富有相当容量及规模的长篇小说,是无法藐视或疏离这些主干性因素的。尽管我们可以说:叙述就是一切,但叙述是有秩序的,或是由想象确认之后才开始的,而“一切”之中所包含的,不就是故事或故事中的人么?若论《大盛魁商号》中的人物,被刻画得最具力度或最富容量及寓意张力的,自然是首推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以大掌柜为中心,组合成一个坚固而充满了封建帮会色彩的系列人物群体,如郦先生、祁掌柜、古海、海仲臣等(其实还应该包括财东史耀及其儿子史靖仁等)。这部小说的全部意义,就是经由这个人物群体的有层次的描写方法得以实现的,或者说,作品的题旨(《序幕》的象征或隐喻),就是围绕着大盛魁的生死存亡,以及由此而滋生的各式各样的矛盾冲突才逐步趋于完成的。我们暂且不论小说中的人物,特别是大盛魁的一些核心人物或重要人物都是一些怎样的人,譬如说,他们各个具有怎样的精神世界与性格特点,就说作为庞大商务集团的大盛魁在故事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及不得不经受的“严峻考验”,也足以使作品传达出一种思情辐射的浑厚悠远之感,甚至蒸腾起一种让人想起历史、想起现实、想起我们这个民族百年蹒跚的沉重或苦痛的气息。   命定的倾覆(3)   大盛魁是一个民间商务集团,从财东到掌柜都是清一色的山西人,除了精于算计或气度不凡之外,与组织严密、规范严苛的帮会团伙别无二致。大盛魁不仅实力雄厚,而且精诚团结,富有智慧,二百年来纵横于以归化为中心的各种商道。无奈是到了大掌柜王廷相、总账房郦先生这一代“大盛魁”,大清帝国已到了末世的同治光绪时代,雄才大略的文武大臣况且如此,何谈风雨飘摇中的民间商贾?实际上,大掌柜们虽则勘勉吃苦、孜孜不倦,虽则运筹帷幄而决战千里之外,但如履薄冰的状态才是这些“新旧交替”时期的商贾们的真实写照。大盛魁是从旧社会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怪胎;它具有先进的印记,也无可避免地携带着落后的成分,乃至与生俱来的“先天不足”。它只是前行在旧的道路上,并竭尽全力与泥泞的坎坷作着最后的搏斗:几代人的苦心经营眼看就要毁灭——然而,无论怎样地力挽狂澜,也抵挡不住因国力衰败而导致的外患内忧,更无奈于作为国势或国情而沿袭了千百年的“重农轻商”局面。这一切具有命中注定的意味:不论本事大小,谁也改变不了历史的态势。大盛魁面对的矛盾冲突,深刻地构成了近代中国社会的缩影,或者说,小说所描写的是大盛魁的商务活动,虽是掌柜们的柳暗花明或机关算尽,但它却以极为生动恢弘的形象过程,为近代社会的不可救药或最终覆灭作了一个鲜明有力的注解。不仅仅是“乾坤逆转,世道骤交”,而且是“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大盛魁遭遇的局势,偶然之中深深地潜藏着“落日之战”的必然。读者可以感受到,大盛魁的图存经略之所以艰难曲折坎坷,原因就在于他们所面临的挑战,不仅具有复杂多元的性质,而且每一种力量都可能置他们于死地。首先是来自强大的外族商人(或兼政客身份的商人)的渗透与挤压。一方面是朝廷的“重农轻商”,一方面是在政府支持下的“政商合一”,以商务为政治手段;一方面是闭关自守、日益衰落,一方面是野心勃勃、伺机扩张(所谓要建“黄俄罗斯”)。于是,包括谢尔盖、伊万、康达科夫在内的沙俄商贾(或政客),也就自恃国强而长驱直入、为所欲为。可大盛魁则只能时时提防着来自各个方面的各种打击或暗算。在这里,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穷邦自慰之言,那就是“弱国无外交”。其实,何止是“外交”?即使是商务交道,也不可能是平等公正的。当然,因了大盛魁是民间商务集团的缘故,也就有了既抗争又笼络的双重性,甚至是某种相互勾结的“沆瀣一气”,譬如大掌柜与海康达科夫所实施的那桩走私大买卖。顺便说一句,这笔走私生意之所以历尽惊险,差一点儿祸及大盛魁的根基,表面的原因似乎在官府,可暗中的导火索却在“圈内反对派”的作梗(告密)。不过,鉴于大盛魁与官府、与朝廷内线的密切关系,“走私案”终于化险为夷。   在这部小说中,“走私案”所触发的各种纠葛,仅仅是一种总爆发——其中透露的矛盾,在这总爆发之前或之后就一直发生着或依然延续着。我们不难看到,唯利是图的财东(史耀、史靖仁)与窥伺大掌柜交椅的祁掌柜是如何狼狈为奸、如何阴谋颠覆大盛魁总号的;同时也看到,总号的掌柜核心是如何利用矛盾、抓住时机而各个击破的。至于小说中的关于大盛魁与官府(或朝廷将军)的奇异关系的描写,更是极为独特精妙的一笔。其中的描写不无荒唐的色彩,甚至充满了对迂腐官吏的嘲弄,但又是接近历史的——不仅为腐败无能的政治作出了生动形象的诠释,也为“商”与“官”的相互勾结或相互利用,亮出了一道富有现实感的精彩风景。虽说官府朝廷因根深蒂固的“重农轻商”而不可救药,况且岌岌可危的统治者们也无力顾及诸如大盛魁之类的民间商贾的利益,但“唯利是图”却是末世官吏们的本能,而且显得更贪婪——大盛魁别无更高超的伎俩,除了处心积虑、吃苦耐劳,便是“战无不胜”的钱财笼络了。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时代,也是一个任凭心计与勇气即可横行天下的时代。因了钱财的笼络,大盛魁可以使“道台”乃至“将军”甘心情愿地为之劳神操心,为之“办实事”,且做到“侠胆义肝表里如一”。这是时代的悲哀,却是大盛魁的幸运。末世之风中的大盛魁之所以仍能维护不溃的傲态,其原因也只能是占尽了这种可悲哀的过去。当然,此间的状态也仅仅是维护而已,因为坍塌业已成为一种“大势”。何谓“势”?力也,流动之气也。若以一“大”字冠之,那就更是无可逆转了。显然,这就是《大盛魁商号》以小说方式讲述的历史,而今天的中国人则与这一截历史存有脐带般的血脉关系,至少可以说,它曾是我们的摇篮——那是发育商业文明的摇篮,那是浸透先人血泪的摇篮,那是沉积生命过程及人性呼号的摇篮……我想,最忘却不了的是人。大掌柜、郦先生、祁掌柜、古海……都是一些给人留下很深印象的人物。在他们的性格中,有独特的气质内容,以及那种只有中国商贾才可能具备的行为方式或洞观人世的眼光。他们敬业勘勉,吃得下大苦,做得了大事;他们恪守规范,肯于约束自己;他们意志坚强,遇险不惊……多年的滚打锤炼,养成了丰富的经验与可靠的判断力,以及与此相关的狡诈品性,特别是因了拼搏争斗的激烈多变,也使他们在世态的冷酷中凭添了几分处事的无情,甚至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人。譬如,大掌柜为了大盛魁眼前的或以后的利益,可以杀人灭口,可以把忠心耿耿的海仲臣送入地狱;又如,祁掌柜为了尽早坐上大盛魁第一把交椅,可以与利欲熏心的财东们结成一条战线,可以阴险无耻地向官府告发大盛魁的“暗房子”秘密勾当,或者说,只要合目的性,便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与祁掌柜“搭档”的史耀、史靖仁父子,虽然落墨不多,但人物的无德无才,却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他们仅是沿袭祖荫,可又贪得无厌,于是只能依仗玩弄诡计的途径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类似于史耀、史靖仁这样的人物,不仅历史上屡见不鲜,而且在今天五光十色的生活潮流中,他们的面孔也并不显得陌生。财东与掌柜的矛盾,虽然表现为钱财的计较,但实际的容量要比钱财之间的冲突丰富厚实得多:它同样是“社会转型期”的一种动荡,一种首先发生在经济结构内部的摇晃,或一种特定生存环境下的人性过程。   命定的倾覆(4)   与史耀、史靖仁父子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作为小说主角之一的古海及其父母亲。先说古海——他是贫寒子弟,机敏而又懂得发愤;他没有其他出路,只有勤恳忠诚地从最底层做起。他做得很成功,环境为他提供了一座又一座展示才能的舞台。尽管他苦熬九载而招来横祸,但可以相信,“开销”并不是最终的结局。他已经练就了大盛魁掌柜的身手,东山再起仅仅是迟早的事。在《大盛魁商号》中,古海是学徒,或因了他是“初试锋芒”的缘故,所以也不可能如大掌柜一般呼风唤雨,或如郦先生那样举足轻重,但他在小说构造中的地位及艺术作用,却绝不亚于其他人物,哪怕是极见性格的重要人物。他是旁观者,又是直接的参与者。他的存在便是小说。离开了他的“故事”,也就等于从结构上消解了小说的“故事”。他既是小说的重要人物,又是小说的重要线索。可以说,一旦失却古海,也就意味着小说的全面崩坍。古海作为小说中的贯穿性人物,其重要性还表现在:作品对于这个并不惊心动魄的人物的精心刻画,同时也意味着是对其他人物性格的塑造或逐步完成,譬如对于大掌柜。《大盛魁商号》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最值得一提的,则是小说以生动沉着的笔触塑造了大掌柜这样一个19世纪中叶的富有末世特色的中国商贾形象——大掌柜的形象,同样也离不开古海所起到的艺术作用:就阅读印象而言,我们在感受古海时,经常可以感受到大掌柜的存在,尽管大掌柜并没有出场。大掌柜是一个商贾形象,同时又是一种彼时彼世的精神形象。显而易见,小说也没有把他作为纯粹的商贾来刻画。大掌柜苦心经营几十年,倚仗自己的实力、谋略,以及谁也不可忽视的影响,致使自己的精神无处不在,上至官府朝廷,下至所属掌柜。他对学徒们的铸造,便是其精神的一种再现或重塑。古海九年苦熬,大掌柜便是他朝圣与接受的精神形象。这是一种过程,一种可以被称为生存状态的“人的过程”。当然,也是一种创造性地承袭与重显大掌柜精神的过程。《大盛魁商号》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古海精神成长过程的不动声色的揭示。在这里,既不是歌颂,也不是鞭挞;《大盛魁商号》只是以小说的方式,对一截历史或对一种“人的过程”作了属于作家自己的穿透与展现。自农而商、从商而溃,其中构成了一种特定社会背景下的极其无奈的历史循环。大盛魁的掌柜们清一色地来自农业社会(也只可能来自农业社会),而这种社会角色的转变,无疑可以造就小说传达极富意味的契机。就《大盛魁商号》而言,古海是最具这一角色特征的人物。他从山西祁县到塞外商贸集城归化,其自身就是这种角色转变的体现者;不仅如此,他还是一座寓意之间的桥梁:由于他的存在,才可能勾连农业社会与商业社会之间的那种有机联系,才可能把农民的梦想,并连带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乃至造房建屋之类的追求统统推到读者的面前。小说对于古海父亲古静轩(也包括古海娘、古海妻、张婶等)的描写,很有效地强化了作品的深度或厚度。不管有意无意,我们或多或少可以从古静轩们的生存状态及梦想,感受到土壤深厚的农村文化底蕴是怎样波及到一种新的社会文明的生长,以及新的社会文明如何不可避免地会留下妨碍自己前行的旧式印记。于是,我们可隐隐约约地倾听到些许从历史深处传来的沉重声息,而这种声息并没有因历史久远而失却让人进一步沉思的现实感。   命定的倾覆(5)   历史不会突然发生,也不会突然消失。历史总是表现为承袭与发展。历史没有尽头。今天也会成为历史,但今天首先是历史的结果。   从小说中的故事及人物的命运可以看出,大盛魁还将经历风雨的飘摇或洗礼,大盛魁的掌柜们也将蒙受新的苦难或新的打击。特别是古海,他的道路、乃至他的悲壮,似乎仅仅开了个头……于是可以说,《大盛魁商号》要讲述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但即使是已经发生的人事变迁,也足以构成一幅规模宏大的19世纪的商贸图;同时,它又是一幅富有命定色彩的民情风俗图——它不仅使我们获得了一个重新认识历史的窗口,而且也有了一次重新理解我们自己——无论是国情、民情还是“人的过程”——的庄严机会。   我想,这才是《大盛魁商号》的“引人入胜”的“胜”处或“胜”境。   内蒙电视台启动大型选秀《盛世魁元》   作者:段丽萍   1月25日,内蒙古电视台大型原创电视文化综艺活动《盛世魁元》举行了隆重的揭幕仪式。揭幕仪式后,内蒙古电视台还录制了《盛世魁元》新春特别节目《正月十五民星闹红火》。   据介绍,《盛世魁元》是内蒙古电视台根据电视传媒发展现状,在创新求变思想的指导下,以呼和浩特近300年历史老字号大盛魁的故事为依据,以百集电视剧《大盛魁》的拍摄为主线,计划用2年左右的时间制作举办的大型电视文化综艺活动。   大型选秀活动是《盛世魁元》的高潮和重头戏。活动包括电视剧演员的选秀、现实商业活动的职场真人秀;内蒙古文化历史、风土人情的知识竞赛等内容。   据了解,大盛魁是清朝康熙年间由山西人创办的股份制企业,也是中国历史上内蒙古地区规模最大的外贸商号,其鼎盛时期从业人员超过万人,商队骆驼近10万头,成为中国旅蒙商贸翘楚。   大盛魁词典   【房子】彼时在归化商界一词不是通常意义上人住的房子,而是特指驼队远行时用的帐篷。这种房子分驼房子、羊房子、马房子。分别指驼队用的和赶运羊或者马的房子。   【领房人】简单说就是驼队向导,但彼时归化的驼队整容庞大,所竟路途遥远地形气候复杂,所以领房人肩负的责任特别重大。其次领房人的职业技术含量高,风险系数大,在业界享有特殊地位。领房人的职业具有浓厚的神秘色彩。   【相与】   商业伙伴。   【牛桥】   在归化桥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就是市场。牛桥就是买卖牛的市场,依次类推有羊桥、马桥、驼桥等。   【大先生】   特指大商号内的总会计师。   【走马】   区别于奔马,靠四蹄蹈动能够快速而平稳行走的马。   【恰克图】   清代中俄边境俄方口岸城市,至今非常著名。与其对应的中方口岸叫买卖城,现已废弃。   【厚陈】   指商号的积累。   【暗房子】   指走私驼队。   【大下市】   指商号的财东对铺货集体辞退。   【宝盒子】   装有商号秘密帐簿的盒子,通常是木制的。   【召庙】   藏传佛教的庙宇。   【骡马大会】   不是说骡马开会,特指规模大型的骡马交易集会。每年五月初五在山西五台山、河南摞河、湖北汉口都有规模盛大的骡马交易大会。   【剃头】   指一次性的了结债务。   【庄口】   指商号派驻异地的分支机构。   【羊把式】   长途赶运羊群的高级羊倌。   【过骡子】   指商业相与之间一月进行的结帐方式。   【过标】   指商业相与之间一季进行的结帐方式。归化有月月骡子季季标的说法。   【通司商号】   专门从事对俄蒙外贸的商号。   【倒灌】   商品原本已经出口却又转入内销。比如俄罗斯商人把从中国进口的茶叶返销中国市场。   序言死亡峡谷(1)   罡风浩荡。   罡风之下是一片莽莽苍苍的亘古荒原。晚春时节密密匝匝的绿草被西北风一吹,都向着东南方向倒伏下去,一浪一浪地滚动着。哈喇沁山顶上的太阳用她温暖的光在倒伏下去的草背上涂抹出一层鲜艳异常的殷红色,骤然看去就像洒上了一片鲜红的血。天空中被劲风扯成的丝状的云在迅疾地移动,包含着西伯利亚冷峭气息的风在草尖上吹出了哨声。队列整齐的大雁排成习惯的“人”字形在荒野上空掠过,雁的叫声跌落下来,在草尖上回旋了一小会儿便消失了。雁群过后的天空显得更加寂寥空旷。看不见的暗色粉末从东边的地方倾漫过来,与匍匐着的草背上的阳光相遇。黑暗与阳光在不动声色地搏斗。整个荒原都被一种神秘莫测的寂静笼罩着。这寂静好像已经统治这里有一万年了,或许更久。极目之处不见人踪兽迹,这里是蒙古高原的西部,地处世界上最大的欧亚大陆的腹部。从这里往东往南往西或是往北,都要经过漫长的数千公里的路途才能到达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和北冰洋;海洋的气息很难到达这里。   就在夕阳将逝的时刻,一支驼队出现了。驼队迎着夕阳逶迤而行,前后拉了足足有十几里长。打头的骆驼货驮子上插着一面商旗,红底子中间一个黄色的圆心。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驼队的最前面是一个骑马的汉子,四十多岁的模样,灰蓝色的眼睛,眼眶很深,留一撮黑色的山羊胡子,头戴一顶布制的白色圆帽,打眼一看便知是一个穆斯林。此人姓牛名刚,人称牛领房。   牛领房率先来到哈喇沁山的一个山口,轻手轻脚地跨下马背,然后冲着夕阳跪下,两只手掌摊开,闭着双眼祈祷起来。祈祷完毕,牛领房便牵着马带领驼队朝着山口走进去。空气好像被什么魔法定住了,静得让人心颤。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见驼掌的沉重的杂踏声在啪哒啪哒地响着……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驼队全部走进了峡谷。就在这时,从山崖的峭壁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子在驼队行动引起的震动中摇晃了几下终于脱离了山体;小石子朝下坠落着,沿途撞击和带动了一粒又一粒的小石子加入了它的行列簌簌拉拉地响着;到了山崖中间,在滚动的小石子的队伍中有的拳头大、海碗大……以至后来连脸盆大、牛一般大的巨石也加入了进去,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一起就像由天而降的瀑布向下跌落,越来越响的轰鸣声渐渐把整个山谷填满了。峡谷两边的陡峭山崖在跌落的石块震动下摇晃起来,引起更多的山崖坍塌下来。连续不断的轰鸣声联合成一个经久不息的巨响。整个大山、整个世界全部在那恐怖的轰鸣中颤抖起来。尘土把整个峡谷淹没了。人、狗、驼、马的惨叫声在轰鸣中挣扎着,显得极其微弱、渺小、可怜。   峡谷像一头暴怒的巨兽,怒吼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安静下来。尘烟散尽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细碎的尘粒在峡谷底部积了有三尺厚,巨大的石头被淹没了,不久前走进峡谷的整整一支驼队也随之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暴怒后的山崖像疲惫的巨兽睡着了。阴云从山顶上掠过,来自西伯利亚的风在荒原上徜徉,似乎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第1章归化城   1可怕的连锁效应   毛尔古沁事件发生仅一个月,消息就由乌里雅苏台——库伦——恰克图传到了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电报局只在瞬息之间便报告了俄都圣彼得堡。碍于路途遥远,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联合打电报至伊尔库茨克,委托住伊尔库茨克的商人与大清朝理藩院进行交涉,协商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   直到这时主持归化地区行政工作的胡道台,才醒悟过来,才知道了事情的重大,才开始认真回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来龙去脉。   这两名死去的俄国人是经由北京、宣化、张家口、大同、丰镇、隆胜一路来归化的。刚到归化两个人就去拜访了胡道台。胡道台不懂俄语,差人到大盛魁请了王福林做翻译。那时候两名俄国人通过胡道台向大盛魁提出考察归化商务的请求,被大掌柜以“商务机密,不宜宣示外人”为由拒绝了。两名俄国人还提出要考察绥远城,裕瑞将军的答复甚为严厉,说:“中俄两国随即交战,俄国人窥我军营莫非是要窃我军机乎?!”   结果是两名俄国人由胡道台陪着参观了归化城的街道、庙宇、古迹等,在归化城里城外转了十几天后离去了。   送走了两名俄国人,王福林交差回了城柜。大掌柜向王福林询问俄国人在归化的行迹。当时大掌柜就颇为愤懑,说:“考察山川地理也罢,考察古道文物也罢,俄国人尽可以在自己的国土上细细考察,何以跑到我中华之地来做?”事不关己说说也就罢了。   哪想到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遇难,相随的两名俄国人也死在其中,这就惹来了许多麻烦。几十个死亡中国人的家属抄了牛领房的家,拆了牛领房的屋子,逼得牛领房的妻子投河自尽,事情就算自然完结。可是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之家属委托的代理人就特别难缠。他们提出索要死亡俄国人的尸体,装殓后运回俄国,并且提出高达几十万两银子的索赔!那些日子大掌柜顾不得号内的商务,就只陪着胡道台应付俄国代理人了。派驼队带着他们到毛尔古沁峡谷东口亲眼看了出事的现场。归化没有什么招待宾客的好去处,前后纠缠两月有余,最后由大掌柜方面向归化各商号募得了两万两银子,好歹总算是把两个来自伊尔库茨克的俄国代理人打发回国了。有了这教训,任什么俄国人再来归化考察,胡道台是概不接待了!哪承想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以及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家属对处理结果拒不承认,随后又第二次委托伊尔库茨克的两名商人做代理人前往归化。   2归化城出大事了(1)   从晋中平原上的村庄小南顺到归化城整整一千三百里地,一辆马车载着古海和姑夫姚祯义以及与古海同来归化学做生意的小伙伴靖娃、杰娃,整整走了半个月。进城之后先把靖娃和杰娃送到他们投靠的亲友家里,古海和姑夫就回到了姑夫开的义和鞋店。在义和鞋店的门口,候在那里的大徒弟福生忙手忙脚地从马车上往下搬行李,连安好都忘记了向掌柜问候,就急急忙忙地说:“哎呀呀!姚掌柜!你回乡走了几个月,咱归化城可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在马车上颠了半个月,姚祯义疲累非常,他一面揉着酸痛的胯骨一面往店里走。   “大事儿!——太大的事情……”扛着行李的福生跟在姚祯义的身后说,“牛领房的驼队在毛尔古沁峡谷被尽数活埋了……”   “啊!——”姚祯义站住了。古海看见姑夫的脸色大变,眼睛中流露出了恐怖的神情,扭过身子直眉瞪眼地盯着福生说,“不能吧?牛领房他,他怎么会去闯毛尔古沁峡谷呢?”   “咋不能,这事出了都快两个月了,消息是这几天才传回归化来的。整个归化城都吵翻了!”   “要知道,牛领房可是领房的老把式!他是归化城有名的三大领房人中的一个,毛尔古沁峡谷的厉害他能不知道?!那是座圣山,是有山神守护着的!一百多年了没人敢走,他怎么会带着驼队送死呢?”   “听说牛领房是想要踏出一条便捷的新路……”   福生的话音未落,从义和鞋店不远的驼桥那边传来一阵骚动的人声,三五成群的人经过义和鞋店门口往驼桥那边跑去了,脚步声咚咚地乱响,制造着慌乱紧张的气氛。姚祯义截住一个人问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人神色骇然,气喘吁吁地说:“有人要抄牛领房的家!”   “看看去。”姚祯义犹豫了一下,丢下福生和古海随着人群也往驼桥那边跑去了。   等到古海和福生跑上驼桥桥顶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古海看见在驼桥往上游大约三百步的扎达海河左岸上聚集着一大群人,乱糟糟的呼喊声和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人群涌动着,洋镐和铁锹在人群的头顶上乱晃。立在河边的一座青砖瓦舍的整齐院子被骚动的人群包围着。   “开门!”   “快开门!”   “再不开门就砸啦!”   “不用废话,砸啊——”   也没看清楚是院子里的人把门打开的还是愤怒的人群把门砸开的,总之院子的门是打开了,乱糟糟的人群呐喊着像一股强劲的旋风卷了进去。   一个身穿黑衣的妇女在院子中间迎住人群,听不清她向大伙说了些什么,只见她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口上,冲着人群一次一次地鞠躬。一个头戴白帽的年轻穆斯林一次又一次地把妇女向后拉着。但是妇女根本不听劝阻,非常顽强地挡在人群的前面,后来身体突然矮下去就看不见了。古海怀疑那妇人是给骚乱的人群下跪了。但是那妇人的下跪丝毫没起作用,乱糟糟的人群淹没了她,像决了堤的洪水般冲过去。有的人就进了屋子。   “这不是牛领房的家吗?”   古海听见一位上年纪的妇女问身旁的老头。   2归化城出大事了(2)   “不是他家是谁家?!”老头说,“我早算着有这么一天哩!真是有福不用忙,是祸躲不过……”   说话的工夫已经有人从屋子里向外抬一只红色的大躺柜。门框窄躺柜宽,好半天没能把柜子抬出来。有人喊道:“死脑筋!把门卸掉!反正是都要拆的了!”   于是把门卸下来,躺柜被抬出来,放在院子中间。接着搬出好几把涂着黑亮油漆的太师椅子,还有八仙桌子、小木柜子……有人大声喊叫着爬上了窗台,从屋子里把小柜子和几个二尺多高的花瓶递出来。搬出来的东西都被人们拿到了院子外边。有两个人为一把椅子争夺起来,互相推搡着在骂骂咧咧。屋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乱喊着:“家里没东西可搬了……别挤了!”   “没东西就拆房子……”有人带头叫喊着。   疯狂的人群稍稍平静了一小会儿就又激动起来。   “对!——拆房子!”   “快动手!”   “别站着看呀!”   “拆呀……”   立刻就有人拿洋镐在墙上刨起来,扬起一阵阵尘土。几个汉子顺着院墙攀到屋顶上去了。一块块灰瓦从屋顶上飞落下来,被人在地上接住。围观的人为了躲避危险都撤到院子外面去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眨眼的工夫站在房顶上的人已经把一根根的椽子扔了下来,不少人都冒着危险冲进院子里去抢那些椽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河边的道路全都被堵死了。   “这是咋回事?”古海奇怪地问身边的一个人,“那些人为什么要搬牛领房家的东西?拆人家的房子?他们是发疯了吗?”   “哼!发什么疯?——谁都没发疯!慢慢地你就会懂得,这些事情都不会凭空生出来的,都是有缘由的。”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劝阻呢?”   “谁站出来劝?”旁边的老头说,“傻话,怎么劝?!这是劝劝就能了结的事情吗?”   “官府呢?官府为什么不管?”   “谁都管不了的!”老头说,“换作你,这事轮到头上也得去搬牛家的东西拆牛家的房子!”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吗,这些人家的身家性命全都坏在了牛领房的手上……”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疾呼声从河边传来:“不好了!——快救人啊……有人投河了!”   疾呼声像一阵突然刮起来的旋风,将人群卷着移向河边。扎达海河边的那一幕,就像用钢钎在岩上凿出了槽似的永远印在了少年古海的心上:正值汛期的扎达海河,水面足足有一里多宽,满河面上全都是汹涌翻滚的浑浊浪花,让人站在岸上一看就头晕目眩。许多喧嚣的水沫子被急流翻卷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视野里。在牛领房家院子背后的河岸上聚集着密密匝匝的人群,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河面,无数双眼睛在河面上搜寻着落水的人。河面上已经有十几个人怀抱着木板一边拿一只手划着水一边高声呼喊着,激流将他们卷着向驼桥这边漂过来。和古海一起跑到河边的义和鞋店的一个小伙计连裤子也没有脱掉,一边跑着一边把上衣扔给古海就扑到了河里去,他头顶上的黑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很快就被冲到了河中心的地方。河岸上有头戴白帽的老年回民和围着头巾的回族妇女都把手放在胸脯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地为落水的人祈祷。不断地有人从古海身边跑过去跳入河中。有人在跳入河中时手里还抱着门板或者是圆木;几个壮汉吃力地把一辆卸了轱辘的大车推进水里,三个后生趴在大车上用手划着水面像划船似的将大车划到了河中间。岸上的人群被紧张的气氛压迫着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2归化城出大事了(3)   不到半个时辰,在驼桥下游一里半远的地方,投河的人被打捞住了。古海被人群裹挟着来到那里,看见河水中间那辆像船似的大车周围满满围了一圈人,都在水里划着簇拥着大车向岸边移。大车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后生跪着一条腿,呼天抢地地喊:“妈!——妈呀!快醒醒……”   后来古海知道,那后生便是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古海被挤得东倒西歪,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耳边有人在喊:“快!快!——把大车抬上来……连人带车抬上来!”   许多喊声和杂沓声混搅着响成了一片。古海钻出人群,爬上一户人家的房顶,居高临下地看见一双女人的小脚穿着灰色的布鞋湿淋淋地挺着,一个男人穿着浸湿了的汗褟子的脊背晃动着挡住了古海的视线。那辆被当做船用的大车也不知道是根本就没有被抬上岸还是又滑落到水里,正在被急流冲卷着离开岸边向着河中间斜着漂去了。人群中发出的嗡嗡的议论声被突然暴起的一声嚎哭震慑住了,像被迅雷击中树木一动不动了。   人群默默地让开一条道,两个衣服湿淋淋的汉子用一块门板把死者抬出来了。牛二板的母亲脸白得像纸一样,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向后垂着,头发里渗出来的水在门板上积成一滩,顺着门板的缝隙滑下来,水滴在九月的扎达海河边的尘土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湿痕。   牛二板的父亲在归化城是颇有名声的人物,是所谓三大领房人之一。三大领房人另一个姓曹,也是回民;还有一个就是供职于大盛魁的羊领房,是个汉族人。领房人之所以被人看重、地位显赫,是因为归化城不但是一座商城也是一座驼城;商业的繁盛使得这里的驼运业分外的发达。据载,历史上归化的骆驼最盛时有十六万峰之多。由于驼运业的重要,作为驼队灵魂人物的领房人被社会看重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有这样的话流传——说是十个汉子里才能挑出一个好驼夫,而一千个好驼夫中间也难得挑出一个好领房。驼队远行,领房人便是整个驼队的统帅和灵魂,必须是具有多年驼道生活的经验,同时又机警坚定的人才能担任这个重要角色。驼队上路,向什么方向走,一日走多少里,在哪里扎房子休息,遭遇盗匪或者猛兽如何应付,去哪里寻找水供人喝、畜饮,等等,等等,领房人都得烂熟于心。领房人的本事一半是自己在驼道上跌爬滚打练就的,另一半则是家传的。牛家从牛二板的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是专吃领房人这碗饭的。要说牛领房因为接受的是家传,本人聪颖超人并且又肯下工夫,所以成才较早,二十六岁便做了独立的领房人。待他父亲去世时他已经在驼道上闯荡了二十个年头。难得的是这二十个年头中,作为领房人,他连一丁点儿差错也不曾有过,于是名声渐壮,被归化驼运行誉为三大领房人之一。   领房人因为经验丰富、智慧超群,拿着一般驼夫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酬金,吃香的喝辣的,所以成为归化城最受人艳羡的职业之一。与此同时领房人中却很少有人能善终者,缘其为何?俗话说得好——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常在浪里行哪有不翻船的。领房人所以受人尊宠,那是由于他担负的责任非同小可,一旦有个闪失,这重大的责任和后果就常常是任谁都难以担负得起的。比如驼队,被强盗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驼队在沙漠上迷了路,或是不慎让驼队在不宜扎房子的地方休息,骆驼吃了断肠草、喝了有毒的水……重大的损失使领房人赔累不起,便只有拿身家性命作抵了。不幸的事一旦发生,领房人的出路就只有一个字——死,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既然敢端领房人这饭碗的,全都是好汉子硬骨头,一旦事情发生也用不着别人提醒,在驼道上自我了断完事。此类悲剧时有发生,并不十分稀罕。问题是牛领房所遭遇的事故本是不该发生的,著名领房人的盛誉冲昏了他的头脑,使他狂妄自大忘乎所以,竟然把驼队带进了百年间无人敢于通过的毛尔古沁峡谷。毛尔古沁峡谷是个恐怖而又神秘的所在,它是横亘在喀尔喀草原腹部哈喇沁山间的一条险峻的峡谷。绵延八百里的哈喇沁山将喀尔喀草原隔成东西两半,山势凶险道路不通,唯一的通道就是毛尔古沁峡谷,可是这峡谷相传是由一位性情暴虐的黄教山神守护着的,山神终年沉睡,一旦被触怒,顷刻之间山石就会从万丈峭壁上滚滚而下,有多少人畜都会被砸成肉酱埋葬在峡谷间。百年前出过一档子事以后,毛尔古沁峡谷就成了驼队的一个禁区,遇到哈喇沁山,驼队就绕一个大弯子走,这个弯子一弯一折要费去将近二十天的时间。   2归化城出大事了(4)   牛领房就是因为贪图省却这二十天的时间,冒险带着驼队闯进了毛尔古沁峡谷。结果酿成了一千三百八十峰健驼、十六只护卫狗、七十六名驼夫、一名专为驼夫治病的随队先生,还有两名俄罗斯随行客人全都丧生的惨剧。这消息由二千九百里外的喀尔喀草原腹部传回归化城之后,商界、政界、金融界、驼运行、皮毛行、六陈行、桥牙行、喇嘛庙、清真大寺……一片震惊!自古以来驼道即非安靖之所在,天灾人祸酿成的大大小小的事故年年都有发生,但没有一次像牛领房这么惨!即使是驼队遇上了最残忍的土匪也只杀几个驼队中的为首人员,将驼货掠去,大部分人是能保全性命的。而这一次牛领房的整整一支大驼队竟无一人一驼一犬能够生还。   毛尔古沁事件的后果和影响还远不止这些。不久,消息经过国境线外的伊尔库茨克就传到了远在欧洲腹地的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同时这不幸的消息也震动了北京城内的大清朝廷,毛尔古沁事件引出了中俄两国之间的国际交涉。这是后话。   3最大的通司商号(1)   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个免名召;清真寺、望月楼、关帝庙、奶奶庙;镏金镀银的各派宗教建筑群在一片片瓦灰色的店铺、民房、衙门、饭馆中间显得格外肃穆庄严、金碧辉煌。在阳光的照耀下,归化这座塞上名城到处都闪烁着令人眩目的圣灵之光;使每个走进她的人都感到一种来自天界的神威之力,从而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这就是坐落于黄河中游、上游交界处的归化城!一个成熟的商城。   扎达海河明净清澈,从归化城北边的大青山峡谷中流淌下来,泠泠淙淙地绕着城墙向西而南流淌过去。宗教的昌盛和商业的繁荣,使这座古城早就不甘囿于旧有城墙的桎梏,许多重要的建筑物都矗立在了城墙的外面。在北城门外边沿着城墙铺设了一条新的石子路,一家挨一家的钱庄、票号、店铺以及赌馆、妓院沿街铺展开来;与这新开的街道隔河相望的是大门口蹲踞着两尊石头狮子的二府衙门。而扎达海河的左岸则是一片穆斯林的住宅区,覆盖着墨绿色的瓦顶和绿色墙沿的大清真寺以及高高耸立的托着弯月铜饰的望月楼就坐落在这片穆斯林居民区的中心。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在那宽阔的河滩地上一溜排开的是归化人称作“桥”的各种市场:牛桥、驼桥、马桥、羊桥……把一条扎达海河弄得热闹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驼、马都麇集在河滩地上,牛哞马嘶羊咩驼哦此起彼伏,桥牙子们的叫卖声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正是过秋膘的繁忙季节,忙碌的商人们匆匆走着都带着小跑;一列列骆驼载着货物拥挤在街道两边,在等待着验货卸货。街道上这里那里走不出几步便被拥塞的驼队所阻隔。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和它们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当中。   古海紧随着姑夫姚祯义绕过一群群骆驼在人流的缝隙间穿行。虽说是在晋中老家时就听回乡探亲的姑夫多次讲到归化城的特殊风情,可是当古海真正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还是被这里的奇异景观惊呆了,犹如走进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个面容粗砺、脸色黑得像铁皮片似的驼夫汉子“嗨——嗬,嗨——嗬”地吼叫着,将沉重的货驮子从骆驼背上卸下来,头戴瓜壳小帽的商号的年轻伙计们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拿毛笔在货驮上划着记号。小吃摊摊主和卖艺的叫喊声显得特别刺耳,对古海又是特别地诱惑。一个光膀子的艺人把一支带红缨穗的画戟在肩头上飞快地旋转着,引起观众的一阵喝彩。看客中有卸完了货的驼夫、穿着各色袍子的蒙古族男女、衣帽整齐的商人、头戴白色圆帽的穆斯林、光脑袋的喇嘛、圆脸的巴尔虎人、面容粗黑身挎腰刀的西藏人以及让古海特别新奇的灰蓝色眼睛蓄着胡子的俄罗斯人。一个身着绸质长袍的满清贵族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卖艺人的武艺,他蓄一片整洁的髭须,左臂上戴着一只齐肘深的粗帆布手套,一只老鹰就蹲踞在他那横架起来的手臂上。老鹰用金红色的小眼睛盯着走近它的古海,突然间扎撒了一下翅膀,把古海吓得怪叫一声躲在了姚祯义的身后。旁边一个钉鞋匠老人看到古海的怪样子兀自笑起来。老头一边叮叮当当往鞋上砸着铁钉,一边唱喝道:   3最大的通司商号(2)   达拉嘎骑马跑边城,   满清人耍鸟又架鹰;   山西佬城里开字号,   回族兄弟牵驼走大城。   ……   老头的钉鞋摊旁边是一座桥,桥身全由巨大的青石板筑起,横跨在扎达海河上。那会儿古海还不知此桥乃是有名的庆凯桥,是归化商民为迎接讨伐叛逆的葛尔丹胜利归来的康熙皇帝而特意集资修建的。这归化之特别在于连钉鞋的场面也与众不同。从桥头算起沿着河沿儿一溜排开全都是钉鞋摊,竟然是望不到尽头的!古海和姑夫经过桥头的时候被钉鞋老头喊住了。   “姚掌柜好福气呀!这是你的儿子?”钉鞋老头上下打量着古海,说。   “哪里,”姚祯义说,“是我内弟的娃。”   “噢,原来是侄儿,”钉鞋老头说,“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伶俐的娃……”   姚祯义在发达起来之前与钉鞋老头一样也是操此业的,因而钉鞋匠们大都认识他。不过今非昔比,他们如今见了姚祯义是不能直呼其名了,只能称他姚掌柜。归化城是一个讲究规矩和礼仪的地方。   “小伙子是来归化住地方的吧?”钉鞋老头说,“不用问我也能猜出来。”   古海说:“是哩。”   “宝号是哪里呀?”钉鞋老头又问。   “是大盛魁……”古海脱口而出。   “哪里哪里!这娃是向往着住大盛魁,”姚祯义赶忙接过话头,“大盛魁门槛高哩,事情还挺难说,今日我这是带娃子拜见祁掌柜的……”   “谁都知道你姚掌柜和大盛魁是老相与了,姚掌柜保荐的人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哪敢如此满口!哪敢如此满口!大盛魁用人挑剔着哩,一百个里头未必能有几个入号的……可不敢满口。”   古海跟着姑夫进了北门,沿街走很快就到了大盛魁的城柜。不知为什么名声赫赫的大盛魁并没有把它的总号(也叫城柜)摆在繁华热闹的大街面上,而是设在了一条不很宽的斜街里。街道是弯形的,名字也挺响亮——叫德胜街。路面是由大小匀称的石子铺成的,很整洁。从大街上一拐进这条斜街,古海就感到一种不同的气氛。没有喧嚣和嘈杂的声音,载货和空着的马车和驼列在进进出出,没有驼哦马嘶声,就连车倌吆喝马的声音都是很控制的。街道的两侧全都是包了灰砖的院墙和同样颜色的门楼。这和古海在山西老家的祁县城看到的情形没有多少差别。骆驼没有一点声响地走着,只有钉了铁掌的马蹄在石子路面上敲击出很有节奏的蹄踏声,清脆的蹄踏声在街道两侧的灰砖墙上撞击着,回声传出去很远。古海不由自主地就紧张起来。   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高大,门口也没有石狮之类的扬威慑人的饰物。一座普普通通的灰色大门,院墙较周围其他的院子略高一些。关键是一种气氛,古海还没有走到大门的时候,胸口上就被那种看不见的气氛挤压着,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有一点儿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与此同时手心里不知不觉就变得湿漉漉粘腻得难受。好在这种紧张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吧,当古海随着姑夫姚祯义踏出大盛魁的城柜大门的时候,它就消失了。想见的人没有见到,要办的事情没有办成。   3最大的通司商号(3)   这大盛魁对于姚祯义来说可就是别一种感受了,可谓是熟门熟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是依靠着大盛魁这棵大树一步步发达起来的。姚祯义是大盛魁的老相与。仅仅是十年前的姚祯义还与古海在庆凯桥头上遇见的那个老钉鞋匠一样,是一个摆钉鞋摊耍手艺的穷匠人。钉鞋人在归化城论地位乃属下九流之列,连个正二八经的驼夫的身价都赶不上。   钉鞋匠也就只比扎达海河岸边替那些毛毡作坊、地毯加工厂做洗毛、扛麻包的灰脖子略强一些。但是姚祯义竟然靠钉鞋起家发达了。为什么?姚祯义不但钉鞋技术好,做工实在,最重要的是他的信誉好。他给驼夫钉的全包皮的匣子鞋用的全都是真正的黑色生牛皮(亦称臭皮子),他说能归化——科布多打来回,结果六千多里地走下来,姚祯义钉的匣子鞋就真的如他所讲——不烂帮不塌底不倒样。再加上姚祯义的嘴巴殷勤而且甜,也就是说服务态度好。日子久了他的好名声就传扬开来。姚祯义还好动脑筋,白天在庆凯桥头上钉鞋,晚上回去试着做匣子鞋。不用说,他做的匣子鞋也是结实耐穿很受驼夫们欢迎。于是姚祯义的名声就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就干脆收了钉鞋摊子,开了一间专做匣子鞋的小店铺。由于姚祯义的匣子鞋的质量好,就被大盛魁包揽下来,他能做出多少大盛魁就要多少。   作为归化最大的通司商号,大盛魁自己养着二万多峰上等的好驼,拥有数百名素质极佳的驼夫队伍。大盛魁家大业大气魄大,他雇请的驼夫队伍从头到脚的装备全都由字号提供。自那以后姚祯义的义和鞋店就专为大盛魁的驼队提供匣子鞋,一个人忙不过来又带了几个徒弟,店铺也越来越大。起初只租了半间门脸,后来有了钱干脆花一千三百两银子买下了北门外大街街面上的一处院子。前面三间改装成铺面,院子里除了姚祯义和徒弟们的住房,全部都做了制鞋车间,流水作业,里里外外二十几号人马,很像一回事情了。生产能力提高了,就不只做匣子鞋,还兼营了蒙古祥云马靴和俄罗斯长筒皮靴,因为这后两项才真正能挣到大钱。不管是匣子鞋还是蒙古祥云马靴、俄罗斯长筒皮靴,义和鞋店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概由大盛魁全部包销。到后来大盛魁的掌柜连义和鞋店的货都不验了,直接由姚祯义安排徒弟把一批批蒙古祥云马靴和俄罗斯长筒皮靴打包好,贴上大盛魁的“魁”记货签,由驼队运往蒙古草原和恰克图码头。市场认的不是义和而是大盛魁。这样一来义和鞋店几乎成了大盛魁属下的一家手工作坊了。   代表大盛魁直接和义和鞋店打交道的就是祁掌柜祁家驹。祁掌柜也是山西祁县人氏,那时祁掌柜负责大盛魁的驼运工作,其位置大概在总号排到了第六把交椅。驼商驼商,驼运于大盛魁内自然是占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归化、汉口、恰克图……几个大埠之地祁掌柜要经常随着驼队奔跑的。古海和姚祯义到城柜拜访的时候适逢祁掌柜不在。   姚祯义领着古海刚走到大门口,一个精干的小伙计便迎住了他们。那伙计正送一位客人出来。   “噢呀,是姚掌柜到了,快里边请,里边请……”   那小伙计显然和姚祯义十分熟识。   3最大的通司商号(4)   姚祯义说:“讨扰了,讨扰了,福林,请问一下祁掌柜可在柜上?我想见他一面。”   福林说:“祁掌柜人还在汉口呢。”   “哎呀,祁掌柜这一趟汉口走的时间也忒长了吧?有两个多月了。”   “是哩。原来说是月底即返回的,这都过了十多天了还不见回来。前几日里有信回来说汉口那边有些麻烦事要多耽搁几日……怎么,姚掌柜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姚祯义犹豫着,“我夏天里就曾经给祁掌柜提说过的,想要保荐一个伙计给柜上。”   “哦——”福林上下打量着古海,“想必就是这位小兄弟了?”   “正是正是。”姚祯义赶忙说,“他叫古海,是我妻弟家的孩子。”   “噢。”福林向古海笑笑点了点头。   “这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姚祯义扯扯古海,“海子,快快拜见福林小掌柜!”   古海赶忙抱拳点头,说:“给福林掌柜请安,请您多关照!”   “不敢!不敢!”福林正色道,“不可造次,我只不过是大掌柜身边的小伙计,不敢受礼,万万不可乱了尊卑!我叫王福林,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既然这样,大家都不是外人,”姚祯义说,“福林年长,你以后就叫福林大哥好了。”   “福林大哥好!”古海乖乖地向福林抱拳施礼。   福林也还了礼。   “福林,”姚祯义说,“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句不见外的话,古海这孩子的事我就拜托你了。”   “不敢,不敢!”福林赶忙摆摆手,“我一个小伙计,在字号上哪有我说话的地方!”   “这你就过谦了,过谦了!”姚祯义说,“要说局外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的,虽然名分上你只是一个小伙计,可你不是一般的小伙计,你若是在大掌柜跟前说句话,那分量也不比祁掌柜差到哪里去。再说你也眼瞅着就要出徒顶生意了……”   “姚掌柜该知道的,大盛魁在诸般事项中历来最看重的就是人才。学徒入号这是大事,都是要经过保荐——面视——初试——会试,最后才能由大掌柜、二掌柜和郦先生共同议决。这里留谁不留谁并无人情可言,凭的全是应试人的能耐和品行。”   “福林说的是,大盛魁的规矩我也是知道的,我所说的关照也只是请福林对海子多一层了解,没有破坏大盛魁规矩的意思。论品行呢,海子是我妻弟的孩子,我是最知道的,这孩子自小在乡里的私塾读书,知书达礼,邪性的品行是绝不会有的。论能力呢,这孩子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对经商之道初有知晓,还写得一手好字,对了,他还能双手打算盘呢!”   “那就好,那就好,”福林又一次打量着古海,“既然如此,姚掌柜是我们大盛魁的老相与了,有您的好荐词,有古海兄弟的好本事,入号的事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这里先谢谢福林了!”姚祯义说,“虽说是祁掌柜我们没能见上,也跟见着一样了。我们暂且告辞,改日再来讨扰。”   “别,别……”福林说,“姚掌柜既然来了,祁掌柜不在也不妨见见别的掌柜,也好对海子兄弟有个印象。大掌柜到二府衙门去了,二掌柜在恰克图,柜上只有郦先生在,您不妨先和郦先生谈谈。”   3最大的通司商号(5)   姚祯义领着古海随着福林走进大门,穿过人来人往的大院,沿着正房屋檐下的回廊向里走。一溜正房至少有二十间,是大盛魁总号的账房,一路走着从大账房传出了此起彼伏的算盘声。古海听得出大账房内至少也有三四十架算盘在同时操作。与大账房对应的是一溜南房,中间隔着院子可以同时停得下几百峰骆驼和几十辆马车;那南房更加高大些,有工人在伙计的指引下正往里面搬货物,显然那就是库房了。库房的东角上有一道夹廊,正有一队驼列从夹廊走进院子。车马驼列专有一道大门通过,不走古海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   古海还没有把外观景色看全,王福林就已带着他们踏进了一个圆形的月亮门。一踏进月亮门,气氛便不同了,两扇大门一关,立刻就听不到刚才那响成一片的算盘声和工人们搬卸货物的吆喝声了。内院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压抑。古海甚至产生了不知如何走路的感觉,他侧脸看看姑夫,姚祯义正掏出手帕捂在嘴上狠狠地抑制地咳了一声,尽管如此,他的咳嗽声在古海听来依然是十分响亮。整个院子都铺着青砖的地面,中间一条甬道是由匀称的鸡蛋大的卵石铺成的,宽有三尺,一直通向坐落在院子西头的一座二层小楼,整个院子干净得连一根草屑和碎纸片都看不到,两面是静静的房子,古海猜不出房里是些什么人,他们都在做什么。有咿呀的开门关门声音响起。人员走动都是脚步匆匆,都是没有一点声响。   王福林把姚祯义和古海带进楼下的一间客厅,给姚祯义让了座,敬了茶,说:“姚掌柜请稍候,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古海站在姑夫的身后望着王福林走出客厅返身关上门。他只有静静地看,不敢出声。他听见姑夫喝了一口茶,轻轻地将杯盖盖上,压低声音说:“一会儿见了郦先生要行礼问候再说话。”   古海晕晕地说:“哎,我知道……”   “先生问什么就照直说,”姚祯义又安顿说,“不知道的切不可乱说。”   “哎……我,我知道。”   “你怎么结巴起来了?”   “没有……没,没有啊……”   “这可不行,见了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不可乱讲,可也不能吓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那样先生还以为你是个结巴呢!不要紧张得厉害,就当做是平常的事,平常的人。”   王福林去了好久没回来。等得时间长了古海也就松懈下来,伸手摸摸额上竟湿漉漉的。姑夫见了掏出手帕递给他,说:“快擦擦吧,还没见到大先生呢就吓成这个样子。”姑夫就给古海讲起了郦先生的事。姑夫说,“郦先生是山西太谷人,小时候家境也是颇贫寒的,十四岁进大盛魁,熬做了三十多年了!普通账房先生在那里忙乱半天,算盘拨拉得震天响,郦先生只要站在旁边眼睛朝簿上溜一通,立刻就能知道你算得是对还是错。打起算盘连看都不看,人称铁算盘——活神仙……郦先生执掌大盛魁城柜总账房,没有人不服气的。大盛魁的总账房可不比一般,以后慢慢你会知道的,郦先生的地位除了大掌柜没人比得上。郦先生手里握着三套账簿,一套是各地分庄、票号汇集来的总流水;一套是大账亦称万金账,记的是财东们的财股、掌柜子们的身股,字号内‘己’人员的进出、功过赏罚和利润、该欠以及公积不动产等。这套账目一般人是不得看的,只有开财东会议或是官府税厅查阅账目时才能开启。郦先生手里还有一套账,也叫万金账,是绝密的,除了郦先生本人和大掌柜,任何人都不能看……”   3最大的通司商号(6)   说话的工夫郦先生就到了。客厅的门推开,王福林让到一边,就见一位精瘦精瘦的先生踏进门槛。不用说这就是郦先生了。古海看见一只花皮细狗跟着郦先生的脚跟也走进了客厅。姚祯义慌忙站起来。郦先生中等身量,一撮修剪整齐的山羊胡子蓄在下巴上,黑色中掺杂着不少红色、白色的胡须在里面。见过礼,主客落座,寒暄一番便入了正题。那只狗就不言不语地蹲踞在郦先生旁边冷静地看着。郦先生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简单地问了古海姓名、籍贯、出身……还没有过两袋旱烟的工夫,统共没谈十句话,便吹掉水烟,吩咐福林说:“上茶!”一听“上茶”,姚祯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鞠躬,说:“谢谢大先生,我们告辞了。”   郦先生端着长长的水烟袋,把姚祯义送到客厅门口。回头作揖时古海看见郦先生的两只眼睛在浅茶色的水晶石镜片后面打量着自己。他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先生枯燥得让他感到害怕。一直到走出了大盛魁城柜外院的大门,懵懵懂懂的古海都不清楚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晕晕乎乎的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4保荐入号到面试通关(1)   歇了两日,姚祯义把鞋店里积攒下的事务做了一番料理之后,就领古海去拜见了毛毡作坊的李掌柜——李掌柜是姚祯义的好朋友,也是大盛魁的老相与。姚祯义邀请李掌柜和他一起做古海的保荐人。按照规矩,古海入大盛魁学徒需要两名在市面上有相当地位并且和大盛魁有良好关系的人画押作保。姚祯义给李掌柜送了从家乡带来的四色花礼,关于古海入号的事没谈上几句,李掌柜和姚祯义就把古海丢在一边,又十分投入地议论起毛尔古沁的事。   目睹了牛领房的家被疯狂的人群抄砸以及牛二板的母亲投河自尽,那该是古海翻开归化城这部“大书”之后所看到的活生生的第一页,他被震慑住了!古海那尚未成熟的少年的脆弱心灵在那残酷激烈场面的打击下可怜地哆嗦起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好几个夜晚,他都在睡梦中被牛二板母亲那张像纸一样惨白的死人脸吓醒。那女人罩着黑色丝网的发髻湿淋淋地往后垂着,一个劲儿地滴水。这种紧张恐怖的情绪不分昼夜地追随着他,压迫着他,反而把他一生中最为关键的重要的事情——入大盛魁学徒的事——给冲淡了。不论走到哪里,到处都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白天刚刚能从夜晚的噩梦中摆脱开来,谁知被人们的谈论一刺激,那噩梦在夜间又卷土重来了,噩梦并不重复,能够变出许多花样来吓唬这个刚刚来归化不久的外乡孩子。古海白天在姑夫的店里帮着干活、扫地、打水、搬运牛皮,拼命地跑来跑去把自己搞得很疲累,好让自己在夜里能够睡得安稳些。他用这个办法来对付那形形色色的噩梦。   又过了半个月,祁掌柜从汉口回来了。听得消息以后,古海就在姑夫的带领下正式拜见了祁掌柜。祁掌柜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件杭州六机织的黑色绣花绸的长袍十分洁净,小瓜壳帽上的绿宝石闪着光,拖在身后的辫子油亮油亮的;脚上也是圆口布鞋,崭新的俄罗斯黑呢鞋面,连布纹都看得清清楚楚,鞋底的边沿用白膏子刷得锃锃闪光;中等个子略略有些胖,显得个子矮了些。祁掌柜为人开朗,言语也多,加上他和姚祯义最熟,场面就较和郦先生见面时轻松多了。   古海回答了祁掌柜的提问,无非也是关于籍贯、家庭和经商作贾的基本知识。古海一一作答之后,祁掌柜又拿了一架算盘考了古海几道题。因为熟悉,姚祯义也就随便些,祁掌柜要收算盘时姚祯义说:“等等!这孩子会双手使算盘呢!祁掌柜你不看看?”   “哦?”祁掌柜很有兴趣地重新看看古海,问道,“你会双手打算盘?”   古海老老实实回答:“我会。”   “这二龙戏珠的本事在咱大盛魁除了郦先生还没谁能玩得了呢。你打给我看看。”   祁掌柜又找出一架算盘,在桌上亲自摆好,将身体闪到一边。祁掌柜念出的数字连成串,就像石鸡子滚坡不歇气;小古海十根指头上下飞舞,算盘声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口气打了九九八十一道题目,每道题目的结果在两架算盘上都完全一样!祁掌柜哈哈笑着夸奖说:“好!好!这娃真的是块好料子哩!看看都出汗了……”祁掌柜从袖筒里掏出手帕亲自替古海擦额上的汗。   4保荐入号到面试通关(2)   “我还会心算。”   “哦?”祁掌柜问道,“怎样个算法?”   “你念我算。”   “不用算盘?”   “对!”   “那要什么?”   “我说过了什么也不要。”   “呵呵,这倒是有意思。来试试看。”   ……   姚祯义站在旁边喜得面放红光一个劲儿地搓手。心下想:祁掌柜都有了这话,都有了这动作,古海入号的事岂不是已经成了一半?更深一步的话姚祯义没敢再问。告别了祁掌柜,二人喜滋滋地离开了大盛魁城柜的院子。   又过了半个月,学徒入号的正式考试才开始进行。报名的人大约有一百多,都是来自山西的少年,年龄都在十四岁上下。大盛魁不要外省籍的人,连归化城当地的人都不要。这也是大盛魁最基本的规矩之一。这规矩直到二十六年后古海奇迹般地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才得以改变。学徒入号时不招外省籍的人,而大盛魁的“己”字人员出号以后——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一概不准重新入号;提拔职员则必须逐级晋升,不得逾级提升;学员入号,头三年在城柜学习一般商务知识,第二个三年到草原上的分庄或是恰克图分庄工作,这期间必须学会蒙语或是俄语;最后三年再回到城柜深入学习经商的业务并且参加实践;十年满才能获得第一个探亲假,为期是三个月。所有这些古海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知多少遍,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同时心理上也早有足够的准备。   严格而又繁琐的考试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半个月多。面试——初试——书法——珠算——商业基础知识——文化知识,进行完毕之后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在家时古海在父亲的操持下曾经对这整个程序进行过多次的模拟,因而考试进行得挺顺利,基本上发挥正常。   这中间只有一件事情给古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下午,参加面试的共有十二个人,名单上古海排在第九位,面试地点在大城柜院内的客厅,就是姑夫带他第一次拜见郦先生时的那间客厅。家长在外院等候。参加面试的少年都在院子中间的花坛周围站着,静静地等候着叫自己的名字。出来一个再叫下一个。站在客厅门前台阶叫名字的就是大掌柜的贴身小伙计王福林。王福林看见古海好像根本不认识,严肃着面孔,叫完一个名字等应试的人走进客厅他把客厅的门关好,便直直地站在那里不动,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应试者名字的纸折子。   史靖仁在走进客厅之前古海就认出他来了,知道他是大盛魁史财东的儿子。史财东家在祁县城南四十里的上史家村,是上史家村的首富。家有良田三百多顷,骡马耕牛数以百计,雇请的长工短汉老妈子使唤丫头也有几十号人,史家的三进砖瓦院子共有六座,形成“喜”字形,占了村子总建筑面积的四分之一。古海一个本家太爷和太爷的儿子都是史家的下人。太爷爷的儿子只比古海大三岁叫古月荃,是史家巡更护院的更夫兼留用,太爷爷因侍候史家老太爷多年颇受信任,年近六十岁还被留用,专在东家内院里做清洁工作,扫扫地养养花。古海爹为将来古海进身大盛魁主动和史家套近乎,年年春节提着礼物带上古海去给史家老太爷上贡,走的就是这位太爷爷的门子。古海虽然认识史家小少爷但没敢上前招呼,他怯于场面上的气氛。史家小少爷和古海差不多年纪,白白胖胖的。   4保荐入号到面试通关(3)   史靖仁走进客厅没有一袋烟的工夫就出来了,面带怒色地走出门后随手把那门摔出很响的声音。外边等候的人都被史靖仁“咣”的摔门声弄得吃了一惊。史靖仁嘟囔着走下台阶,穿过院子走向通往外院的月亮门。经过花坛的时候古海看见史靖仁眼里噙着泪,便忍不住迎上前去,有些巴结地低声问了一句:“靖仁,你怎么了?”   “他妈的!”史靖仁先骂了一句,说,“没说三句话就把我剔出来了!”   古海很吃惊地问:“为什么?”   史靖仁已经走过去了。   史靖仁说话的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古海觉得奇怪,他听姑夫说过只要是容貌和身体上没有明显的缺陷和忌讳,眼睛抠斜,嘴巴不够周正或者说话结巴,长得不吉利的痦子什么的,一般来说面试是不会被刷下来的。既然是打算进大盛魁这个高门槛的,预先对自己都有个估计,五官有缺陷、四肢有毛病的人趁早也就不敢来。和古海一起来归化的同村小伙伴儿靖娃和杰娃就奔了别的字号。   没过一刻钟,史靖仁又回来了,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中年男人。古海一看就知道,那是史靖仁的父亲史耀。   “咋的一回事情?!你给老子说清楚!你这个窝囊废孩子!”   史耀扯着儿子的一只手一边直直地朝着客厅走过去,一边不停地骂着。   “爹!——”史靖仁向后退着拖着哭腔说,“他们知道我是史家的人了,说是不用再问了,照规矩办!”   “混蛋!他们怎么会认得你,你一个孩子家的。”   “他们问我爹是谁,我就说出了你的名字……”   “笨蛋!教不会的!”   史靖仁的父亲闯进客厅以后,正常的面试就被打断了。好一会儿王福林都没再喊应试者的名字。客厅的门关着,隐隐听见史靖仁的父亲的叫骂声传出来。过了一会儿客厅的门呀地开了一条缝,一个伙计探出头把王福林叫进去了。王福林再出来的时候就向应试者宣布:面试暂停。   那时候史靖仁的一张胖胖的娃娃脸还是单纯无邪的,他作为大盛魁的一户财东的儿子而被拒之于大盛魁的门外,使古海感到意外和吃惊。他还不知道大盛魁有这种规矩。同时他又替史靖仁感到委屈。古海哪里会想到,就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史靖仁在三十五年之后会手持一柄短匕首闯进大盛魁的院子刺杀他,制造了一起震惊归化的大案。这是后话,不提。   史家父子大闹考场的事情是如何平息的,古海不知道。五天之后古海接到通知——面试接着进行。入号的考试断断续续地又进行了一个月才总算是结束了。繁琐漫长的考试把古海的感觉磨钝了,就像一只闯过了激流险滩驶入了平稳宽阔河面的小船。渐渐听不到人们对牛领房和毛尔古沁峡谷的议论,整日里在姑夫的鞋店里帮着做事,不知不觉间对制作长筒的俄罗斯皮靴产生了兴趣,姚祯义一天到晚忙着购进原料和社交场面的应酬,店里的实际工作主要交给了大伙计福生。福生是姚祯义一手带起来的大徒弟,手艺很高明,他主要监管着绱筒的关键工序,他自己两手也不闲着,把着一只木制的鞋旋子,光经他的手一天就要出十五六双成品长靴。起初古海只是帮着运运皮子收拾零碎皮头,后来有了兴趣就常常站在福生的身边看他绱鞋帮鞋底。有一日福生出去解大手,古海就坐在福生的小凳上吭吭哧哧地操作起来。福生回来一看古海在绱靴帮立马就急得脸都红了,吼道:“哎呀哎呀!这怎么得了!一双靴料要三五两银子呢!你咋能随便这么糟蹋?!到一边玩去!”   4保荐入号到面试通关(4)   在义和鞋店住了两个多月了,这是福生头一次跟他发脾气。情急之下福生一把将古海推到了一边,顺手就夺过了古海手里的那只靴子。   古海说:“福生哥,你看看嘛!我并没有把靴子弄坏。”   “还说呢!”福生气恼地拿起旋刀要拆那只靴子,“这也就是你,倘若换作别人,哼!看我不把他脸抽肿呢!”   “你先别忙着拆,”古海说,“其实这里边也没什么的,我已经看会了。”   “哼!看会了——”福生瞪着眼朝古海吼着,“我跟着姚掌柜学了三年,这道工序连边儿都不教我沾呢!——你只看了几天就学会啦?你是神仙了?”   “你看看嘛!看看再说。和你做出来的靴子比一比。”   福生扔掉手中的旋刀,双手抱着靴子调过去翻过来细端详了好半天——不说话了。半晌,他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望住古海,问:“这靴子……是你绱的?”   “不是我是谁嘛!刚才你还骂我……”   “不能吧?”福生不相信地摇摇头。   “怎么又是不能了?”古海说,“刚才你还骂我糟蹋皮子呢。”   “怪了!姚掌柜手把手地教徒弟,没有三年以上的工夫谁都不敢上手做这活儿呢……你莫非是在家里时曾经学过这手艺?”福生很奇怪地问古海,就又把那靴子拿起来看,目光在古海的脸上和那靴子之间来回移动。   “没有的,没学过。”   “不对,”福生又说,“那你的父亲肯定是个鞋匠!你是从小就看会的。”   “我爹是买卖人,是字号里的账房!”   “……”   福生不说话了。他认定古海不是个一般的孩子,从此对古海处处都表现出敬重。   一晃又是半个月,大盛魁招学徒的事还是没有消息。这一天傍晚靖娃和杰娃相约来看古海。三个人是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同村小伙伴儿,都是姚祯义从小南顺带出来学生意的。靖娃姓段,官名叫段靖娃;杰娃单名一个杰字,姓张名杰。他二人自知才智本事都不如古海又没有得力的人做保荐,所以都不敢高攀大盛魁,靖娃由他的亲叔叔保荐报了天义德,杰娃奔了裕新瑞。靖娃因了左脸颊上长了一个痦子,面试时就被裕新瑞的掌柜刷下来了。说他痦子长得不吉利。已经说好了进姚祯义的鞋店学徒,正在找保人办理必要的手续。靖娃带来他的好消息——被天义德正式录用了。天义德在归化的地位虽不及大盛魁,但也算是通司行内的一个大商号,在恰克图、乌里雅苏台等地也开着二三十个分号,在汉口也有着自己的茶叶加工厂。大概是归化人习惯什么事都爱凑个“三”的数字,所以把实力较强的天义德、元盛德和大盛魁一起称做通司三大号。   三个小伙伴在一起为靖娃的入号高兴了一番,古海便有些沮丧,说:“我的事看来是完了,到现在也没消息。不行我就留在姑夫的鞋店学手艺了。刚才福生哥还夸我的好手艺哩。”   杰娃抢着说:“那好哩!咱俩可以日日在一起玩了!”   “瞎说呢!”靖娃说,“大盛魁今年招学徒晚了一些时日是有原因的,听我叔叔说,大盛魁的小院里住进了两个俄国人,是什么……袋儿里人?”   4保荐入号到面试通关(5)   “是叫代理人,”姚祯义在一旁听了觉得好笑,忍不住插进去解释道:“是代表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家属来处理后事的。”   “是哩,”靖娃说,“听我叔叔说,那两个俄国人可难缠哩,住在大盛魁都两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走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姚祯义说:“想干什么?想要银子哩!”   杰娃问:“要多少?”   “张口就要五十万两白银!”   “啧啧啧……简直是要杀人呢。”   “哼!这一回算是惹下鬼了,听说道台衙署的胡大人愁得连觉也睡不着呢。”   “管他呢,”靖娃说,“俄国人总不能在归化住一辈子的,只要大盛魁招学徒的事一经办理,肯定会有海子的好消息!”   古海入号的好消息来了。腊月初一,早晨古海刚刚揭开鞋店的门帘,窗户上的挡板还没来及摞起来呢,一个利利落落的年轻伙计就来到了义和鞋店。还没进门那伙计就高声唱道:“姚掌柜!贺喜了!向您道喜了!”   就见姚祯义帽子都未戴,从院子里颠儿颠儿地跑出来,隔着柜台双手接过那伙计递上的红帖子。翻开扫了一眼,立刻面容大动喜上眉梢,高兴得一个劲儿地说:“哇!好哇!总算盼到了!海子!——你的喜报到了!”   古海抢过红帖子看着,也咧开嘴笑了。杰娃已经办妥了保荐手续,成了义和鞋店的正式学徒,和一帮子徒弟伙计都围着古海向他表示祝贺。姚祯义高兴地搓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大家都忙着为古海高兴了,也没注意那报喜的小伙计还在一旁站着呢。姚祯义猛然醒悟过来,急急忙忙拿了些碎银子赏了那报喜的小伙计,报喜的小伙计接了银子道了谢走了。   从八月间来归化,到腊月初一整整过了四个月,古海入号的事圆满告一段落,应该说是相当顺利了。高兴了两天就过去了,这件事在古海浑然未凿的心灵上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一段时间内萦绕在他心头的倒常常是史靖仁那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他想大盛魁这一条规矩不好,作为财东的子弟也应该和别人家的孩子同样有着入号学徒的权力。他甚至想象着倘若史靖仁能够和自己一起入号,将来在这陌生的归化城也多一个说话的人,毕竟是同乡,俗话说人不亲土还亲哩!于是古海为史靖仁的不能入号遗憾了好长一段时间。   腊月初五,古海穿戴整齐,在杰娃、福生和义和鞋店二十几名徒弟伙计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往大盛魁城柜去了。古海是自己扛着行李去的。不是做姑夫的舍不得雇一辆马车送他,只是因为大盛魁历来都反对号伙铺排奢华的浮浪作风。颇为能干的祁掌柜后来所以不得大掌柜的赏识而栽了跟头,很大程度上就在于这一点。更何况小小的刚刚入号的学徒,就更得从一开始就特别注意勤勉刻苦。为此连姚祯义都没有去送古海。   5从学徒到掌柜(1)   傍晚时分,刚刚吃过晚饭,新入号的伙计的寝室里走进一个年轻的小掌柜,此人姓墨,本年春天刚刚出徒。新入号的学徒就由墨掌柜来管理。墨掌柜的身后跟着一个壮实的伙计,怀抱一大摞叠好的新衣。这一榜大盛魁总共招收了晋籍学徒十二名,暂时都住在城柜外院的一间大房子内。通盘大炕依墙摆着一溜行李卷儿,整整齐齐。这一班人个个身量匀称长相端正。新来乍到的都不敢高声说话,更不敢嬉戏打闹,饭罢归来都乖乖地在炕沿上坐着,相互低声通报自己的姓名,说着初交的客气话。腊月时节正是塞上最寒冷的时候,窗外北风呼啸着扑打着窗户。屋内当地生着一只大号的洋炉子。古海蹲在地上手持铁钩捅那炉子。他记住了临行前爹对他的一再嘱告,出门在外住地方学生意,一定要做到嘴勤、手勤、脚勤,要争着去吃苦。所以从大厨房回来,一进门便先操了钩铲去打整洋炉子。此时炉中的炭火已经呼呼啦啦地烧起来。   看见年轻的墨掌柜走进来,十二名学徒齐刷刷地都站了起来。墨掌柜说:“今日分发衣服。打明儿早起开始,除了假日休息就只能穿柜上统一发的衣服。大伙对柜上发的衣服要爱惜备至,不可令其脏污……”   墨掌柜说完了,伙计们挨排儿去领自己的衣服——衣服放在一进门的炕上,每叠衣服的上面都放了一张写着名字的片子。一件絮着驼毛的灰布面袍子,一条同样质地的棉裤,一双缀着双道黑皮梁的棉鞋,一顶双耳帘的狗皮帽子。古海把袍子套在身上试试,正合适,一点不长一点不短,也不显肥也不显瘦。心下就十分诧异,感慨道:“咦!——这衣服简直是专门为我做的,正好!”   “我的也是!不长不短正好穿!”   “我的也是,奇怪了……”众学徒都表示难以理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墨掌柜笑着说,“这衣服就是专为你们做的,所以穿着合适。”   “可是并没见过有裁缝来测量身体的呀?”一个伙计纳闷地问。   “早测量过的!伙计们。”墨掌柜说。   “什么时候?”   “是在你们考试的时候!好了,各自都试试,倘若有不合适的地方以后动手改改。这会儿把衣服鞋帽都穿戴好了,待会儿大掌柜领你们去拜祖宗。”   在院内正对着月亮门的地方,靠着那栋二层小楼有一间长年锁着的大房子——这是古海后来才知道的——房间内正面的八仙桌上供着一尊梨花木雕成的关公坐像;在八仙桌的前面,摆着两件破旧的物件,一件是烂了帮的货郎箩筐,一件是木板条子有着长长裂缝的骆驼货驮子。除此以外,这间房子里再没有什么物件了。八仙桌上在关公像脚下是一个很大的香炉。破箩筐和空驼架前面的地上放着一排圆的软垫。一切都很普通,只是一踏进门就有一种看不见的庄严的空气使古海他们这帮小伙计感到不一般。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一下。   在墨掌柜的摆布下,十二名新入号的伙计面对关公像站好,燃烧的蜡烛在高高的烛台上照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屋门开处,脚步声进来。古海认出有郦先生、祁掌柜……走到最前边的那个人没看清楚,但他猜出那该是大掌柜了。大掌柜他们在学徒们的前面面对关公像也站成一排,都垂手立着。   5从学徒到掌柜(2)   王福林疾步走到大掌柜的跟前伺候掌柜子打火点香,点火和吹火纸时是必要发出“福得”之声的,图的是个吉利。   王福林燃了香插妥当之后就退到了后面,在新入号的伙计们的旁边站着。这样古海的眼前便露出大掌柜一个完整的侧影。大掌柜面色苍古,身材消瘦,中等身量,稀疏杂驳的胡须从一边的腮上一直连到了下巴。默立片刻,大掌柜伸出手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扶正——可是出现在古海目光中的哪里是手啊,那分明是一对圆鼓鼓的肉锤子。   那双肉锤似的手是有来历的,在义和店他听姑夫讲过大掌柜的故事。早年间在喀尔喀草原,大掌柜所带的驼队被一队布里亚特盗匪所劫。那是一片中俄边境地带的寒冷的雪原,暴客们将驼队中的驼夫领房打散,枪杀了所有的护卫狗,带着掠到手的货物逃走了。身负枪伤的大掌柜王廷相在雪原上爬了整整一天一夜,幸遇一个布里亚特猎人搭救,才算保住了性命。可是十根手指全都冻掉了。如今大盛魁庞大的事业就掌握在大掌柜那一双秃手之中:大河上下、长江南北、蒙古高原,到处都散布着大盛魁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和牧场,加起来有数十个之多,从总号掌柜到分庄经理,伙计、工人、从业人员达八千之巨!所有这些,都由这双秃手来指挥调度。大掌柜兼任着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组织——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之职;同时大掌柜还捐有候补道台的闲职,只要是重要场合,将红缨官帽一戴绣凤朝服一穿,便可与掌管归化道的胡道台平起平坐称兄道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大掌柜跺跺脚,整个归化城都要为之颤动。   大掌柜是对大盛魁有过特殊贡献的人。早年间,大掌柜是一个普通买客的时候,常年住在福建的武夷山专管为字号采买茶货,那时候不但是大盛魁,整个归化的通司商号的茶货大都来源于福建和湖南。这两地一处沿海一处在长江以南,距离归化都是数千里之遥。数字庞大的茶货车转船船倒驼,往往要辗转数月才能运回归化。其费时费力又费钱是可想而知的。大掌柜常年奔波于这条茶路是深知其中的艰辛的。于是他总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时时刻刻都在琢磨减少运茶路途糜费的良方。后来他在经常过往的湖北蒲圻县、崇阳县、羊楼洞、羊楼山一带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那里峦山重叠,树木苍郁,雨水充沛,气候湿润,甚宜植茶,完全有条件开辟为一个新的产茶区。可是那一带的农民从来就不曾种植过茶树,对大掌柜的计划没有认识,也不感兴趣。为此大掌柜在羊楼山扎下去,费了许多工夫说服了几十户农民进行试种。报请了总号同意,免费为这些新的茶农提供茶树苗,答应一旦试种失败赔偿其全部损失,结果三年头上大掌柜的试验就大获成功了!自那以后蒲圻、崇阳和羊楼山开始有了茶树,并且逐年增多。大掌柜坐地组织茶树的种植,指导茶农采摘和加工。成品茶货尽数全由大盛魁收购,价格给得相当优惠。   如此这般,羊楼山一带的种茶业就迅猛地发展起来,解决了大盛魁大部分的茶货来源。随之,归化其他通司商号和别的地方的茶商也纷纷来羊楼山一带采买茶叶。就地采买就地加工建立自己的茶叶加工厂,也是在大掌柜的手里完成的一件大事。大掌柜坐镇羊楼山指导农民种茶采茶加工茶叶,日子久了就发现有一些不能得心应手的地方,于是请示总号得到准允后就在距羊楼山不到两百里的汉口建了一座茶叶加工厂。厂名大盛川,大掌柜被任命为坐厂掌柜。大盛川只生产一种规格的砖茶,大掌柜设计一个“川”字的模具,待砖茶成型时用那模具压一下,出来的成品砖茶上便出现一个凹进去的“川”字。凡是有“川”字的砖茶便是大盛魁的货色,成了活的广告,每日每时都在做着无声的宣传。大掌柜在茶厂亲自督工,选料精,加工细,“川”字砖茶外形也很美观,名声渐渐传开,遂成为名牌产品。这“川”字砖茶出名到什么程度呢?一百多年过去,远的我不知道,近处的呼和浩特和包头以及蒙古的广大草原都有。迄今人们购买茶时仍是要那上边的“川”字呢!说到这里也不妨告知读者,此刻我写这小说时,在桌角上放的就是一杯由“川”字砖茶熬成的奶茶。   5从学徒到掌柜(3)   蒙古草原、西伯利亚气候寒冷干燥,一年四季蔬菜都非常少,人体所必需的某种营养唯赖砖茶这种燥化了的绿色植物。这些地方对茶的依赖甚至到了这种严重的程度,一日无茶便惶惶然不可终日,三日无茶则要出现头痛、恶心、浑身乏力的症状。茶叶成了他们生活中的第一必需品。这是茶叶之路所以兴盛几百年而不衰的根本原因。在蒙古高原,在寒冷的东西伯利亚和西西伯利亚,在极寒冷的北冰洋沿岸,一直延伸到欧洲东部,这样一个地域非常广阔的地带,居住在那里的牧民、农民、猎民、渔民,是一个庞大的茶叶消费群体。发展到后来,砖茶这种具备着特殊稳定性的商品被赋予了货币的性质而流通起来。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只要你给我砖茶就可以找到价值标准,进而以此为标准交换牲畜、皮毛、粮食等。研究货币的专家把它称作为“砖茶货币”。大掌柜在汉口建立的茶叶加工厂,使大盛魁形成产、供、销一条龙有效的经营方式,使之完善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其意义是非常重大的。自那以后大盛魁再未因茶叶货源和加工的原因受过限制。这种一条龙的经营对市场的反应毫无疑问来得敏感和迅捷。相比归化城的其他茶商,大盛魁的茶货供应就要比别的字号来得既充足又及时,自然所得利润倍增。为了表彰大掌柜的功劳,字号在万金账上给他记了一大功!那一年王廷相年仅三十一岁,当年即被破例提升为大盛魁总号的二掌柜。三年之后大掌柜因病告退,王廷相被公推为总号大掌柜,成为大盛魁历史上年纪最轻的一个大掌柜。   大掌柜开辟羊楼山茶源的时间正值十九世纪的五十年代初,事后不久爆发于南方广西的太平天国运动便迅速蔓延了大半个中国。太平军由广西出发很快穿越整个湖南,攻占了长江中游的重镇武昌,然后沿江东下占领了古城南京,于是长江以南诸省都成了太平军与官军激烈杀伐的战场。传统的产茶区福建和湖南的交通为之阻隔。那时仅次于大盛魁的归化大驼商天义德,就有五万担的茶货在运输途中被乱军所劫,损失颇巨。唯大盛魁独占了新辟的羊楼山茶源,茶货源源不绝。战争的影响使茶叶价格大涨,那时节在恰克图国际商埠,大盛魁占尽了天机,其势力得到极大的发展,王廷相也因此成为大盛魁历史上最著名的大掌柜之一。   此刻,这如真佛般神奇的大掌柜与古海就同在咫尺之间!望着大掌柜冷峻的侧影,古海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他头脑昏昏地看着大掌柜带领诸位掌柜和十二名新学徒给祖宗磕了头以后,又庄严地讲了许多话。大掌柜讲的话古海几乎一字未能入耳。   穿了柜上发下来的衣服,拜了祖宗,就算是大盛魁的正式学徒了。十二名新学徒都是经过层层考试百里挑一选拔出来的。个头都差不多,没有一个太胖或太瘦的,相貌也都端正无缺陷,都是聪明伶俐的少年,初聚到一起,有一种看不见的隐隐约约的骄傲。   第二天一早,墨掌柜早早就来到学徒们的寝房,宣布了分配名单:有一个人被派到了哈喇庄;有两个人去了茶庄;三个人分到了狗圈,其余的几个人,其中包括古海留在了总号大院。不论是分在钱庄、分庄还是总号大院,总之大家都是能够学生意的。但是狗圈就不同了,七挑八选地好不容易踏进了大盛魁的门槛,到头来却要被弄到狗圈去养狗。于是三个被分到狗圈去的小伙计脸上就不怎么明朗。其实不要说是这些刚刚入号一天的小伙计,就是在号多年的掌柜主持了一方的生意,也弄不清那些狗的身上到底会藏着大盛魁多少机密。   5从学徒到掌柜(4)   古海被分到总号的院内,没有说干什么。中午以前新学徒们拿着自己的行李分头到各自该去的地方去了。古海按墨掌柜的吩咐把行李搬到了另一间屋子里。也是一盘顺山墙的大炕,只是人少了一些,一间房里住了五个人,全都是管理库房的伙计。墨掌柜就在这个屋里住,他管着那五个人再加上古海。古海踏进大盛魁的门槛接触的第一个人就是墨掌柜,结果十二名新学徒被分来分去,只有他一个被分到墨掌柜的名下。古海就觉得墨掌柜一定是和他有缘分的人。墨掌柜是山西岱县人氏,圆盘脸,白白的两排细碎牙齿,在两颗门牙的旁边一左一右各突出着一颗招人喜欢的虎牙;为人谦和,有事没事总是面带三分笑意。墨掌柜是当年夏天刚刚出徒的,熬了整整十年,第一次回家省亲休了三个月的假期。返回归化城柜后就被派去管理总号的茶货仓库。   管理总号的茶货仓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早些年世道大乱,太平军造反,之后是捻军——东捻、西捻,中原与南方诸省连年战争不断,交通时阻时通造成茶货调运的极大不便。生意越来越难做,往往是在恰克图市场俄商急需大批的茶货以及丝绸、大黄等物,并且开价甚为优厚,正是赚钱的大好时机;可是这方面归化城的通司商人在汉口、在福建、在济南、在杭州等地把所需的货物备齐了,只因局势混乱道路阻断,致使备好的货物无法起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赚钱的机会从手边滑过。大掌柜下决心购买城柜周围四十丈地皮,扩大了外院,围着原来的库房外缘又盖了半圈库房。道路畅通时把大批货物(主要是茶货)运来储备起来。一俟恰克图来信催货,即刻便能起驮发运。这正应了与大掌柜同时期南方的一位商人胡雪岩的一句名言“生意越来越难做,越难做就越是机会……”   道路时通时断,恰克图市场上的货就紧缺,货物一紧缺价格自然就上涨。大盛魁借这买卖难做的机会,赚了大钱。由此可见库房的重要,把重要的工作交由墨掌柜负责是对他的重用。墨掌柜为人机警,办事周圆,很得大掌柜的赏识。倘若不出意外,他真的是前程似锦呢。大盛魁等级森严,昨天还在一条炕上滚着,是称兄道弟的伙计,一觉醒来,其中某个人就出了徒顶了生意,昨天的平头伙计立刻就得改口称这个人某某掌柜。再做什么事就要以掌柜子与伙计之间的礼节行事,决不许胡来。   墨掌柜刚刚出徒,顶的是半厘的身股。至此以后大盛魁庞大的产业买卖的赢亏就与他的收入多寡密切相关了。半厘股份虽小,可架不住大盛魁买卖大,三年分红期一到,郦先生打开万金账一拨拉算盘,这半厘股就会是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的红利。分账大期,墨掌柜就有资格坐在大客厅里与财东代表和顶生意的掌柜子一起,聆听大掌柜关于生意的报告,并有权表示自己的意见。   俗话说——“做姑娘的出了阁,学生意的成了客。”就算是苦尽甘来熬出了头。大盛魁的哪一个伙计苦熬苦盼不是等着这一天!墨掌柜便是新入号的小伙计们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在墨掌柜的身上,古海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第2章大盛魁的信狗   1大大盛魁的通信秘密——信狗(1)   黄昏时,一只狗从大门蹿进了大盛魁的院子。那狗身材细长,三角形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像狼耳似的尖峭,皮毛肮脏得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辨不清毛色,看见有人从月亮门出来,那狗略迟疑了一下,在一根廊柱的暗影中蹲踞了片刻,待从月亮门出来的人离开后,身体紧贴廊沿的墙箭一样跑进了月亮门。   那只狗来到郦先生的房间门口,哼哼着拿嘴头子拱门呢。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郦先生在那狗身上扫了一眼就把那狗放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郦先生推开门,脚步匆匆地走向大掌柜的房间,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揉皱的纸片。王福林拉开门迎住郦先生:“大先生有事?”   “北京分庄的密信。”郦先生低声说。   “请进来谈吧。”王福林说着把郦先生让进了房间。   大掌柜正埋首于一大堆商务函件之中,看见郦先生进来抬起了头。   王福林紧走几步从郦先生的手里接过纸条,展开来铺在大掌柜眼前,轻声说:“是恭亲王给皇上奏折的抄本。”   大掌柜说:“念!”   姚祯义说的福林不是一般的伙计,就特殊到了这些地方。由于大掌柜的残疾,许多不方便亲手做的事情要由福林来代办。实际上福林的角色就不单是生活秘书,还是大掌柜的助理。号内的许多机密事情福林全都知道,只是他身份低微没有发言和决策的权力。   这可是绝密情报!大盛魁北京分庄的掌柜子王锦棠是如何把这机密的情报搞到手的不得而知。大掌柜呷一口茶示意郦先生坐下,吩咐道:“福林念。”   “……俄国坚请京城通商,经臣等极力阻止,始改赴天津贸易。而公使巴留捷克坚称:陆运费用较重,意欲纳税从轻……臣等伏查,俄商向来在恰克图等边界交易,必须华商转运茶叶至恰克图与俄商彼此交换货物。是茶叶实为北口外华商一大生计,今既准其进口贸易,若不照洋税从重征收,则华商生计顿减,即各口之课税有亏。又查库伦一带,为蒙古错居之地,南方辽阔,部落繁多,若照内地章程,准令俄商随地贸易,不能稽查难周;又查张家口为五方杂处之地,距京不及四百里,若准俄商在彼设立行栈,势必致俄国人日聚日多,历久恐酿成心腹之患。况陆路运货随时随地均可往来,若不设法严防,不惟易于偷税漏税,且恐京畿要地,滋蔓甚虞。臣等从上年春起与俄公使巴留捷克等往返商议,不下数十次,与之反复争论,几至舌敝唇焦,而该使于一字一句于中间,利己者益之,不利者去之。诚以该国之愿望太奢,臣实有不敢过事迁就故也。因而陆路通商章程未能签约。”   “哦,——还算幸事!还算幸事!这陆路通商条约总算没有签成!否则,俄商径自深入我土腹地,于茶区自行采办茶货,利源尽被夺去,我大盛魁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郦先生感慨地说着,望望沉思的大掌柜。   大掌柜沉默着,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后来他在窗前停下,隔着窗棂定定地遥望夜空。深蓝色的天幕上一弯黄色的月亮挂在那里,那月亮也沉默不语。   1大大盛魁的通信秘密——信狗(2)   良久,大掌柜转身来说:“裕瑞将军确实在恭亲王那里为咱们办实事了!恭亲王奏折上的话有不少就是我写给裕瑞将军信上的原话。”   “裕瑞将军侠肝义胆表里如一,我们该重谢才是!”郦先生说。   大掌柜一连将三个烟球吹出了烟袋锅之后,问沉思着的郦先生:“对时局你怎么看?”   郦先生将红的烟球吹落在地上,沉吟着说:“我看这形势是颓势难以扭转。总有一天……就怕是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   “我看也是迟一日早一日的事情。一旦恭亲王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恰克图大门洞开之日,我们总该有些应策才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大盛魁二百年的基业坏在你我的手里,这罪过就深重了……”   “以我看赴俄境贸易便是上策,所谓以攻为守。”   “赴俄境贸易的事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联名奏折早就通过裕瑞将军呈给恭亲王了!在恭亲王那里压了整整一年,恭亲王是怕我们在境外滋惹是非,给朝廷找麻烦。”   “我们是生意人,在我之境在俄之境都是一样地做生意,又不是什么泼皮歹徒,会滋惹什么是非?朝廷不是怕我们惹事,而是怕俄国人!是怕俄国人找事罢了!”郦先生说着情绪愤然起来,“人家俄国人来我境内为所欲为,他们的尼古拉皇帝怎么不怕俄商给他惹事?”   “也难怪的,”大掌柜说,“这些年咱们的朝廷让洋人整怕了。一旦引出什么交涉,不是赔款就是割地,东边的外兴安岭和黑龙江入海口给割去了,西边的巴尔喀什湖也给俄国割去了。前些日子二掌柜自恰克图来信说,俄国人放出狂言要把东北、蒙古都划入他们的版图之内,变成黄俄罗斯!胃口大着哩!”   “真正是欺人太甚!想当初圣主成吉思汗的铁骑杀到莫斯科时,他怎不敢放此狂言?!”   “那是古话了,时事遽变,今非昔比。”大掌柜说,“我老早就有一个想法,就是想着有一日朝廷顶不住俄国人的压力……大先生你看我们是否以退为进,撒开一口放俄国人进来?”   “这怎么可以!若干时日我们费尽心机进言恭亲王,就是要把俄国人抵制在恰克图!”   “不!我是想给俄国人划一条线。比如以归化为界,不得向内深入,给俄商一个范围。”   “那还不是退让,依了俄国人之愿吗?!”   “这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是担心总有一日恭亲王和朝廷会顶不住的。放俄国人进喀尔喀,可以给朝廷减轻一些压力,总比把俄国人放入中原要好得多。”大掌柜摇摇头,“我总是想——朝廷挺不住的,总有一天顶不住的。允许俄国人进入喀尔喀,他们就会暂时放下深入我中原的要求。”   “不得已而为之倒也是个办法。”   “我大盛魁,我归化通司二十八家商号,从康熙时起在喀尔喀经商有近两百年的深厚根基,即使俄国人进来,谅他也掀不起风浪!如此一来图以缓冲,以事实说服再奏朝廷,呈请赴俄贸易的事或许有望。郦先生以为如何……”   郦先生点点头,良久,说:“大掌柜深谋远虑,放俄商人入喀尔喀倒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策。看目下之时势,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1大大盛魁的通信秘密——信狗(3)   “那么,明日在通司商会我再与二十八家同仁共议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妄举,待商议妥当之后再告裕瑞将军,请他转呈恭亲王。”   这时候夜空传来了北城门上的三更天报时的鼓声。   郦先生起身说:“时辰不早了,大掌柜歇息吧。”   大掌柜送郦先生至屋门口。   大掌柜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通司商号的掌门人,作为归化商界的领袖,他不能不对时局给予特别的关注。许多时候他不得不把精力放在对时局的研究上,尤其是俄国人的动态,每个细微的变化、每个消息都不能轻易放过。就说眼下朝廷与俄国人正谈判的这个陆路通商条约,一旦依俄国人意愿签订,归化所有通司商号顷刻之间就得全部倒闭,做大事者不得不时时观望大局。   研究时局必须有最新最快的信息,为此大掌柜苦心经营建立起一个由郦先生直接控制的信息网络。主要是在北京、恰克图和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大本营乌里雅苏台——归化城柜之间,每半月必须密信往返一次。恰克图分庄由稳健老道、经验丰富的二掌柜盛祯坐庄,一则由于那里是中俄之间官方协定的贸易口岸,货物吞吐量十分之巨,需要强有力的人坐镇;二则二掌柜直接与俄商打交道并且有不少多年头,有信得过的俄国朋友,于中可以获得许多消息。北京分庄掌柜王锦棠亦十分精明能干,尤擅长于官场上应酬与周旋;乌里雅苏台分庄则由后起之秀年轻有为的祁掌柜坐庄。密信缝于信犬的护颈圈内。信犬是大盛魁的一大机密,直到大盛魁倒塌之前概不为外人所知。   初始时只用普通的蒙古犬来传递信息,由于形势的发展,大掌柜不惜重金由上海购得六只纯种的布卡达狗,用来送信。布卡达狗天资甚高,善解人意,又耐奔跑,它奔跑的速度超过最好的奔马。这六只布卡达狗全由郦先生一人专门驯养。调驯期间日夜吃住在郦先生的总账房。不知内情的人以为郦先生是弄着几只狗玩耍,不务正业。之后便分送三个分庄。布卡达狗记性好,只要带着它走过一次,那路径永远忘不了!从归化到恰克图两千余公里,布卡达狗三日之内便能到达。北京和归化之间只需两日。大盛魁和各分庄之间的信息传递一般只用马和蒙古犬,只有特别紧急和重要的事情才动用布卡达狗。   那时候俄国已经使用电报了。早在同治三年,俄国就要求自恰克图铺设陆线直达北京,遭到朝廷的断然拒绝。嗣后俄国人采取迂回的办法,先从西伯利亚陆续延伸至海参崴,然后与丹麦大北公司合作,先在公海上架设单心水线三条,一条是海参崴至日本长崎。一条是长崎至上海吴淞口外的大山岛,又一条是香港至大山岛。其实大山岛是我领海之内的岛屿,但朝廷认为此事无足轻重便听之任之。于是大北公司得寸进尺,由大山岛沿黄浦江伸一条水线进了上海,并且在上海公然设局营业。这样一来,俄国经海参崴、长崎而达上海的电报线路接通;对于中国的政情、商务瞬息之间便能传到俄都圣彼得堡。   俄国人的电报线路归化的商人是肯定不能用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掌柜才下决心出重金购买六只布卡达信狗,以更新旧的蒙古犬和马来传递信息。这张更新的信息网络在后来的中俄商贸大战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大掌柜王廷相和郦先生对大盛魁所做出的最后一个大的贡献。   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1)   早饭之后,福林伺候大掌柜换了衣服,正待预备乘轿车前往通商会的会馆时,一个伙计进来报告说:“道台衙门胡大人前来拜访。”   大掌柜毫不犹豫地说:“我今日没工夫,告诉胡大人,明日一早我到他衙门府上去,有话明日在衙门府上讲。”   “胡大人已经到了,”那伙计说,“此刻正在客厅里候着呢。”   “告诉胡大人,就说我今日在通司商会有重要会议!”大掌柜抬起一只胳膊让福林帮他把腋下的袍襟纽襻结好。那伙计出去了。   没想到大掌柜刚要跨出门槛,那伙计又返回来了,说:“胡大人他说今日一定要见您,说是他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与您面议!”   “我去看看就走,”大掌柜对福林说,“让轿子在门口候着。”   胡道台毕竟是掌管一方事务的钦命官员,辖制着归绥道境地东起丰镇南到清水河北至武川西迄五原方圆几百里的地方,这大官人的面子还是时时碍着他的手脚的。所以一般有什么事情都是派差役前来请大掌柜往他的衙门去议事。今日突然到来有点不顾身份,说明他确实有紧急的事情。   其实胡道台的登门造访原本在大掌柜的意料之中。大盛魁每日都有撒在全国各地的(后来也有了俄罗斯的)分庄、票号、钱庄、工厂的报告、请示和业务信息由四面八方传向归化城总号。一般的工作报告、业务请示送到之后都由门房送交大账房,小量的货物进出由大账房的分管先生复信答复;数量大的货物进出、重要的业务报告和价格浮动就要由总账房请示后办理;大笔生意和高度机密信件,也就是由布卡达信狗传递的密信,则任何人不得截收,也截收不到,经过专门训练的布卡达狗只认郦先生一个人。这是信犬上岗前就训练好了的,只有郦先生可以靠近布卡达狗,取下狗脖子上的护颈圈。密信是在信狗的护颈圈内缝着的。俄国两个代理人要到归化来的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大掌柜便知晓了。   大掌柜一走进客厅,就见胡道台面色苍白,神情惶然。简单寒暄之后还没等屁股坐稳了,胡道台便从袖筒里掏出一折公文交给了大掌柜,说:“大掌柜,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俄国人为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人又闹起来了!这一次可不同上回,他们把事情闹到了北京的理藩院。”   大掌柜接过公文匆匆翻阅着。   胡道台不等大掌柜把那公文看完,就急急忙忙诉说起来。情急之下他的湖南乡音就愈加浓重难懂。胡道台乃是湖南邵阳人氏,虽说是正经科举出身,为官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   胡道台上任归化之际正值太平军势壮之时,江南诸省被太平军占领,中原地带也战事频繁。这归化地方土地属于下中等,很不丰腴,唯占地利,据于驼道一端,商贾云集,颇为繁荣。繁荣是繁荣,作为归化商业的支柱通司商号的买卖都在蒙古草原、在恰克图、在俄罗斯。俄罗斯他自然管不着,蒙古草原有乌里雅苏台将军,东有库伦办事大臣,他这个归化道台同样插不上手;就是归化地面,距归化以东五里地的绥远城内还驻扎着一位将军掌管着归化的商务税务。他胡道台其实也仅有处理地方民事的权力,权力是很有限的。加之他在朝廷没有什么扛得硬的靠山,自然不敢与别人争权势夺利益。争也争不过的,远的不说,只说五里地外的绥远将军裕瑞他就不敢与其争:第一,裕瑞是正宗的旗人;第二,攀亲戚,当朝的总理各国事务的理藩院大臣恭亲王乃是裕瑞的亲姐夫。   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2)   不过胡道台糊涂自有糊涂的办法,他知道不管是乌里雅苏台将军库伦办事大臣还是绥远将军,这些人全都买大盛魁的账。这一点他在未曾上任之前便摸清楚了。远在二百年前康熙帝亲征葛尔丹叛军的时候,大盛魁的前身吉盛堂就为康熙爷的部队供应粮秣做过随军的后勤工作。北方平定,朝廷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驻有大批军队,而这些驻军的军需一直由大盛魁负责承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军换了一任又一任,而军队对大盛魁的依赖却是一步步地加深。及至后来大到军需装备小到节庆的贺宴礼品,样样都离不开大盛魁。绥远驻军亦是如此。大盛魁有这样的背景,胡道台自然知道厉害。   他上任伊始就主动屈躬上门拜见了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说是初到地方诸事全都仰仗大掌柜关照。此话并非空泛的客套,以后但凡是归化发生的什么大事,尤其是需要花钱的地方,胡道台就邀大掌柜王廷相共同处置。只道是王廷相点头的事他就办,凡是王廷相摇头的事他就否。凡事都无须再动脑筋,他知道自己再动脑筋也是白动。王廷相何等的聪明人,起初不肯就范,后来看出胡道台并无其他浑意也就乐意为他出把子力帮他支撑门面。需要出钱的地方不用胡道台说话就出了,需要为他疏通关系也就给他疏通了。好在地方上这点子事也没有需要花大钱的地方,赈灾济民、筑桥修路、赞助土默特蒙族学堂……大都是些助民济世的好事情。况且这些并不要王廷相个人掏腰包,也不要大盛魁一家出血。王廷相兼任着通司商会的会长之职,需要集资的时候他以会长的身份出面组织通司商会和其他行业和商家共同捐资就是了。当然胡道台个人方面王廷相也不会忘记的,大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办。如此你来我往关系便是兄弟般的亲密。   大掌柜没有理睬胡道台只管逐字逐句地看那公文。看完之后大掌柜的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将那公文小心地折好,递还给胡道台。好半晌大掌柜都没说话。现在他知道胡道台这事真的是既紧急又重要了。   “大掌柜!你得替我拿个主意呢!”   那公文折像火炭似的使胡道台觉得烫手,就那么拿手托着,惶惶的目光一会儿停在那公文上,一会儿移在大掌柜的脸上。   “倒真的是件棘手的事哩!”大掌柜沉吟着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是呀,棘手!——棘手!”胡道台说,“这真是太棘手的事!”   大掌柜沉思半晌,用很郑重的语调对胡道台说:“胡大人,你来归化上任一年有余,凭心而论我王某人对你如何?”   “这话从何讲起?”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这话的后面是什么意思,“归化这地方于我来说人生地不熟,自我上任伊始方方面面全倚仗着大掌柜替我维持!这一点我胡某人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那倒不必,”大掌柜说,“只要胡大人心里知道,能够体谅我王廷相也就是了。胡大人——我说一句话你不要不高兴,秋天时从伊尔库茨克来的那两个俄国代理人吃在我大盛魁柜上住在我大盛魁柜上,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后事,我通司商会和归化乡耆商会先后集了将近两万两银子!总算把那两个俄国代理人打发走了!我们是尽了心尽了力……”   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3)   “对对对!”胡道台急忙说,“没有大掌柜出面替我周旋,头一次那两个俄国人便应付不下来!”   “但是这一次与前一次有所不同,”大掌柜望着胡道台说,“这一次公文是由理藩院下来又经库伦办事大臣转到了归绥道的,事情既然经了理藩院就是中俄两国间的国家大事,我们这些商界庶民便是不好插手。你想想,做生意的买卖人如何能管得了国家大事?!”   “这……”胡道台愕然了,他没想到大掌柜要甩手不管了,顿时急得脸上就冒出了汗。   “不是我不管,而是我没有能力管这档子事!请胡大人包涵了。”大掌柜说,“既然俄国人把事情闹到了理藩院,既然是库伦办事大臣转过来的公文,依我之见胡大人求助库伦办事大臣与俄国人交涉才是一条正路。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掌柜今日约定在商会聚议,俄国人要求废恰克图而直入我内地自行采办货物,此事是关乎我们商号生死存亡的大事!胡大人,我只好得罪了,不能陪大人说话了。”   大掌柜以肉锤扶茶几站起来了。胡道台一把抓住大掌柜的胳膊,说:“大掌柜真的视我于水火之中不肯搭救吗?这事真正是要小弟性命的!不久前发生在云南的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被杀事件,想来大掌柜是清楚的,那件事震动朝野,引起了中英两国间的严重交涉,致使正待赴英的我国派出公使郭蒿焘被英方拒绝入境不能如期赴任。云南巡抚岑镏英官高至三品,又是李中堂李鸿章的同窗,纵然如此岑镏英尚且落了个革职查办的下场!我胡某只是一个新分发的小小道台,在朝廷走的又是左宗棠左大人的路子。中堂大人和左大人素来不睦,我……我可是要大难临头了!大掌柜!——你要救我……”   说着胡道台已然是泪流满面,身体往下坠着要给大掌柜下跪。   大掌柜怦然心动,赶忙起身将胡道台扶住,说:“胡大人!——使不得!我王某人想办法就是!福林——你去打发几个人立即分头前往二十八家商号,就说我因要事缠身,今日事延期再行会议。”   见福林出去安排了,胡道台这才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掏出手帕拭泪。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着实是让人可怜了。   “如今之世,做生意难,做官也难呀!”大掌柜感慨万千,说,“胡大人不必过分焦虑,同在一个归化地面上谋事,你我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即有倾舟之虞我王某人也陪着你!”   “谢谢大掌柜啦!”胡道台感动得眼睛又湿润了,“其实要说与库伦大臣叙话,也还是你大掌柜出面才有力量!这塞外地方、乌里雅苏台将军也好,绥远将军裕瑞也好,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也好,都与大掌柜甚为交好;就是当朝西太后慈禧的门子,大掌柜也是走得通的!谁不知道,隔我之前两任归绥道的道台是太后的父亲惠政主持!大掌柜与惠政交情甚厚!”   “不提这些!不提这些!话说到此就全有了,我与你同舟共济就是!走!——请胡大人到我房中去叙话,我们仔细商议。”   其实胡道台把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的事与云南的马嘉理事件相提并论,那是他自己吓唬自己。同是外国人死在中国的土地上,究其性质截然不同!马嘉理是英国驻中国公使的翻译,属于正式的外交官员,他是被云南的官兵杀死的;而死在毛尔古沁的两名俄国人,其身份一个是地理学家,一个是考古学家。他们是受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和考古学会派遣,以旅行者的身份来中国做科学考察的。非我中国政府所邀请,是属于民间性质的。他们的死亡原因是意外的自然灾害。[三$%五电子书下载 www.5 5 5sj.com]   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4)   胡道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那以后坚拒接待一切俄国考察队,不管他们打的什么招牌。但是现在事情还不算完,他无法拒绝从伊尔库茨克来的两名俄国人,他们人还没到,由库伦办事大臣那里快马转来的理藩院的公文就已经送到了他的道台衙门府。看着这折公文,胡道台禁不住心烦意乱,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心里一个劲儿地对自己说:“这就又来了……又来了!”   想来想去,只好在不眠之夜的早晨,令轿夫把他乘坐的蓝呢大轿抬进大盛魁城柜的院子。谢天谢地,哀求也罢,哭泣也罢,下跪也罢,全顾不得了,总算是争得大掌柜王廷相的同情,答应相助。胡道台的心里得到些许宽慰。在归化这地方,除了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再没有第二个有能力搭救他的人。   移到大掌柜的寝室,胡道台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在椅子上坐定,喝了福林沏上的龙井细茶等待着大掌柜替他拿个主意。   大掌柜一直在房间内铺了灰色方砖的地上来回踱着,一言不发就那么走来走去。王福林依大掌柜的吩咐把通司商号那边的事情安排好返回来以后,大掌柜还一句话没说呢,还在不停地踱着。善解人意的王福林看看擦着汗的胡道台,看看眉头紧皱的大掌柜,知道胡道台的事情着实也是教大掌柜为难了。他走到大掌柜跟前,轻声提醒说:“大掌柜……坐下歇歇吧。”   大掌柜没作声,又踱了两圈终于在太师椅上坐下,示意王福林拿烟袋。王福林取来长长的水烟袋,把铜烟锅纳了烟末交给大掌柜,看着大掌柜用两只肉锤将烟袋杆夹住,点着火纸为大掌柜点烟。一连五袋烟,大掌柜摇摇头。   “胡大人,我再把那公文看一看。”大掌柜终于说话了。胡道台紧忙从袖子中掏出公文,展开来放在桌子前,摆正,推到大掌柜跟前。   “胡大人,这事先不要着急。”又把公文看了一遍,大掌柜略略沉吟了一会儿。“依我之愚见,死在毛尔古沁两个俄国人的事,是不能与英国公使马嘉理在云南被杀一案相提并论的。马嘉理是被云南巡抚岑镏英手下的官兵杀死的,可这两个俄国人是死于自然的灾难,非故意所为。”   “是呀是呀!”胡道台屏声静气,支楞着耳朵捕捉着大掌柜说的每一个字。   “只要他俄国人承认这一事实,咱便好来慢慢与他说理。胡大人,理藩院的公文你仔细看了吗?”   “当然!”胡道台说,“这是什么公文?我接到后是寝食难安,那公文简直就是看了九九八十一遍!”   “那么,你看——”大掌柜指着公文说,“库伦办事大臣的批文是要你——速速查明情由!”   “是呀!”胡道台说,“不错,是要我速速查明情由。”   “那么你就将毛尔古沁事件的先后经过细细写一折子。先遣快马呈库伦办事大臣一份。”   “可是那俄国代理人是要来归化的呀!”   “那也不怕,折子一式两份,一份呈库伦办事大臣,一份交那两个代理人。先看俄国人如何说话。”   “俄国人难缠得很呐!”   “难缠不怕,只要他讲理。那俄国代理人来归化之后,胡大人可就毛尔古沁一案重新审理,就让那俄国代理人在公堂之上即席旁听。”   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5)   “唔?”胡道台不明白大掌柜的用意。   “据我所知,俄罗斯法律没有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这一套律例,况且毛尔古沁事件也不是欠债还钱的性质。如此一来审来审去便只能是一场糊涂官司。你胡大人不是专会审理糊涂案吗?”   “这种时候大掌柜还取笑我……”胡道台脸又红了。   “俄国人不像我们中国人办事那么拖拖拉拉,他们讲究效率。你案子要慢慢审,但当开堂便将俄国人请来旁听。”   “审他一个月两个月?”   “时间越长越好!我这里再写一信给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大人,将毛尔古沁事件以旁听者的身份述说与他。”   “这才重要!只要是大掌柜肯于出面说动安大人,由安大人直接与俄国方面交涉,事情就好办了许多。”胡道台经大掌柜这么一说,脸上渐渐舒展开了。   “对,关键还在库伦那里!”大掌柜说,“只要你把事情拖住,俄国人不再向理藩院找麻烦也就不会再下文催促此事。理藩院是专理各国事务的衙门,他们一天到晚只是与各国夷人打一些撕扯不清的交道,最是知道外国人的狡黠难缠。只要不再惊扰理藩院的官员,他们还会自寻麻烦?”   “对!”   “待到来年,愚身得空亲自去库伦拜访安大人,再将毛尔古沁事件面呈于他……”   “那我胡某人真是不敢劳动大驾了!”   “不!其实我去库伦亦是路过,恰克图业务繁巨,每年我都要去那里料理一段时间。就是没有这事,安大人那里也是一定要拜访的……”   谈到了拜访库伦安德大人,胡道台的心里便不由得咯噔响了一下,他一个官场上的人自然懂得走办事大臣的路子空口说白话是不成的,就是说用钱的时候到了。当任库伦大臣安德是正宗的满八旗出身,与恭亲王是同宗的表兄弟,即便如安德在谋得库伦办事大臣的肥缺时运动糜费,也花了五十多万两银子!俗话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这话说得虽然直接了些,却也正是击中了事情的要害。以商人的理解,这做官与做生意并无本质的差别,那安德也不是傻子,拿着白花花的五十万两银子用来打水漂玩。彼时,清廷派驻库伦的办事大臣肥就肥在恰克图关贸!那关口每年都有着价值数十亿两白银的货物吞吐,关税金额颇为巨大。俄国政府之所以历来重视恰克图贸易,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关税收入。俄国政府从恰克图关口所得到的关税收入要占他的国库收入的一半以上。   在恰克图,但凡是货物出境或是入境都要交纳税金的。中国的恰克图关税收入按道理应该是与俄国相当的,但是清廷自恰克图开市以来对其并不加以应有的重视,视其为可有可无之物,对关税收入也表示淡薄,加上税制管理的原始和弛疏,结果关税一层层流过去,真正能够流入清廷国库的便是大打了折扣的。库伦办事大臣成了有名的肥缺就肥在了这里。胡道台心里的一咯噔也就咯噔在了这里。库伦办事大臣可不像这小小的道台,更不像知府衙门,那可是吃惯了大额的主,小的数目送过去不要说会遭人家小瞧,连自己也是拿不出手的。但是,事到如今大难临头,胡道台知道拿得起也得拿,拿不起想办法也得往出拿!把这事在肚子里掂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大掌柜:“不知安德大人那里初出手该送多少银两?”   2胡道台患了焦虑症(6)   “多也用不着,三万之数总得拿出来的。”大掌柜说。   胡道台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下琢磨:我来归化刚刚一年出头,总共也还没有打闹下这么多银子呢!用老百姓的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这年头还不到呢。未等给大掌柜一个答复,一层细汗就已在胡道台的额头上渗了出来。胡道台一边从袖筒内掏出手帕拭汗,一边可怜巴巴地对大掌柜说:“送安大人的银子……数额也实在是太巨大了,下官一时拿不出来。”   “胡大人能拿出多少?”   “我……暂先只能拿出一万之数。其余部分……”   “其余部分先由我通司商会垫上,这事还是由我来替胡大人办理吧。”   其实大掌柜也只是故意问胡道台那么一句,他何尝不知道,胡道台赴归化上任乃是两手空空,准备的只是搜刮民脂民膏,时间不长他也没弄到多少银子。话说回来,即便是他弄到了几万两银子也是舍不得拿出来送安大人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凡因公共事业需要出钱的地方,历来都是由大掌柜出面先邀商号集资支垫,事后等衙署有了钱再按地方一半商号一半的惯例分摊。这一回这件事也只能这么办理。   不知不觉日近晌午,福林请示大掌柜,问是否留胡道台吃午饭。大掌柜说:“到了吃饭时间自然是要留的,这话问得也太愚蠢了!胡大人平日里忙于公事,难得抽身来咱大盛魁城柜,今日来了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吩咐小厨房备饭,我与胡大人边吃边谈。”   胡道台却不好意思了,一听大掌柜要留饭,慌忙起身说:“时光过得也真快,转眼的工夫这就到中午了,真是一点不觉得。我得赶快回衙门,俄国人说到就到,我得赶快做准备,待日后闲暇之时咱们再聚……咱们再聚。下官告辞了!”说罢,施了礼便走。   大掌柜知道胡道台心里着急,也不强留,送客至城柜大院门外。   3两名要命的俄国代理人(1)   在两名俄国代理人到达归化城之前,恰克图的大盛魁分庄坐庄掌柜盛桢早就派出了信犬,星夜兼程将一封密信送到了大盛魁城柜的郦先生手里。密信报告说,此番来归化的两名俄国代理人背景复杂:其中年龄稍大一点的名叫谢尔盖?伊克达列夫,此人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名叫伊万?伊万列维奇,他的身份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副总经理莫霍夫的高级助手,伊万现年二十五岁,为人精明干练,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物。莫霍夫正在积极筹备,准备把自己的资金和人马从托博尔公司分裂出来,成立一个完全属于他个人投资和管理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伊万将在新成立的公司内出任一个分公司经理。   大掌柜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胡道台。即使是告知他,初到归化仅只一年的胡道台一时间也难以把繁复的俄商情态搞得清楚,主要是这些事情与胡道台没有直接的关系。在第二天召集的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的大掌柜参加的会议上,大掌柜向大家详细通报了谢尔盖和伊万即将到归化的消息,告诫各商号提高警惕。   关于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商帮,情形十分复杂。其历史至少有两百年以上,在叶卡特琳娜二世时代女皇亲下诏喻,令所有对华贸易的俄商联合成统一的组织,共分为六个大的公司,即莫斯科公司、图拉公司、阿汉格尔斯克公司、沃洛格达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所有这些公司都是以城市的名字命名的,来自同一座城市的商人都被组织在同一个公司里。很久以来为了贸易上的方便,所有这些对华贸易公司的主要人员都长期居住在俄国境内的距恰克图不足二百公里的伊尔库茨克城。   为了管理上方便,官方为俄国商人之间划定了各自的经营范围:莫斯科公司经营呢绒、长毛绒、海象牙、海狸皮、水獭皮和来自俄国欧洲部分出产的工业制品以及从欧洲第三国转手而来的其他工业商品;图拉公司经营的项目非常单纯,只有羊羔皮和野猫皮两种;阿尔汉格尔斯克公司和沃洛格达公司经营的内容相同,都是狐狸皮、芬兰狐皮和极青狐皮;托博尔斯克公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共同经营灰鼠皮、狐皮、青狐和西伯利亚当地产的粮食,主要是小麦和豆类。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划分早就被突破了。交易的货物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随着俄国纺织工业的迅速崛起,轻纺产品像哈喇、毛毯、机织布等都成了所有的俄国公司共同经营的货物,并且所占比例也越来越大。   由于历史的原因,俄国众多公司中,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成了大盛魁的老相与,彼此非常信任,形成了良好的业务关系。这一方面是由于近半个世纪以来,大盛魁通过伊尔库茨克公司和莫斯科公司进口数额庞大的粮食和轻纺产品,同时在双方交易的过程中这两家公司对中国和中国商人表达的诚意、尊重、热情,取得了大盛魁和归化其他商号的信任。   但是,友谊和真诚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廉价货物,在俄国六大公司中间有一些人对中国并不那么友好,甚至在贸易往来中间常常表现出歧视和敌意。不久前,就在俄国商人聚集的伊尔库茨克城内,一件严重侵害中国国家和中国商人利益的新动议已经酝酿完成,这个动议的要害在于促使中国把对俄贸易的通司商人的大本营归化城开辟为新的国际商埠,以归化城代替恰克图,使俄商可以直接深入到中国内地来做生意。   3两名要命的俄国代理人(2)   这个动议已经形成文字作为许多俄国商人的共同愿望,呈送了俄国财政大臣维特。作为沙皇重臣,维特是一个著名的扩张主义者和殖民主义者,他对中国所抱的态度不仅仅是简单的敌意和经济上的侵略,他所要做的是要把中国长城以外和黑龙江流域的广大土地划归俄国的版图,在亚洲开辟一个属于大俄罗斯管辖的“黄俄罗斯”。为了这个“黄俄罗斯”计划的实现,维特以俄国政府财政部的名义,拨出大笔款项组建了一个新的专门机构。为开展活动之方便,维特给这个属于纯粹的政治性质的机构冠名为“公司”——这就是巴达玛耶夫公司。在很短的时间内,巴达玛耶夫公司已经把他的分支机构撒遍了整个蒙古高原和黑龙江上游地区。现在巴达玛耶夫公司又把他的人派往归化城,这就不能不让大掌柜和所有归化通司商号感到愤怒和忧虑。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主事掌柜群情激愤,议论了一番之后一致推举商会会长王廷相和天义德的大掌柜通司商会的副会长郭保义,一起去拜见绥远将军裕瑞,将谢尔盖和伊万来归化一事禀告裕瑞将军,以防不测。   谢尔盖和伊万即将来归化的消息,就像风吹树叶簌簌响一样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每天从早晨开始,在人声嘈杂的市场上,沿街商号的店铺里,在道台衙署的大门外,在幽静肃穆的喇嘛昭庙内……人们到处谈论这件事情。整个归化城都在以一种厌恶的预感、不祥的心情等待着这两个俄国人的到来。   这一日上午,从道台衙署的大门内走出两个衙役,他们脚步匆匆地踏着衙署门前的石子马路,走向了扎达海河岸边的河滩地。正是阳光充足干燥的春天,在宽阔平坦的河滩地上密密匝匝地铺满了一片一片的水淋淋的羊毛,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羊膻味,许多赤脚的工人把裤子挽到膝盖以上,站在河中的浅水处清洗羊毛;清洗过的羊毛都在河滩地上铺着的红柳席子上面摊开来,沿着尘土飞扬的河滩道路,一辆接一辆的骡马大车把像山一样垒起来的羊毛麻包运向河滩地。这时正是毛纺作坊的生产旺季,这里是扎达海河的右岸,被归化人称作西河沿的地方,也就是出事的牛领房家河对岸。在宽阔的河滩地的后面沿着用大青石高高垒起的河堤,制毡作坊、制毯作坊、马衣作坊、驼屉作坊以及用羊毛毡做原料的毡靴作坊、毡帽作坊、褡裢作坊……一直从驼桥桥头铺展到了道台衙署的房子后面。   两名衙役踏着暄软的细沙土地,在摊晒羊毛的工人中询问着,在一辆刚停下的装满羊毛麻包的马车前站住,一个衙役左手按刀,伸出右手在一个卸麻包的工人身上拍了一下,说:“牛二板!我二人奉胡大人之命前来缉捕你。”   牛二板并不惊慌,扭过脸来望着两位公人,将手里的大绳不紧不慢地缠绕起来,一边说:“胡大人又要捕我?他不嫌我在大牢里白吃他的饭吗?”   “胡大人是不会让你白吃牢饭的,这次捕你是因为俄国代理又要来了。——走吧!”   俄国人即将到来使得归绥道台衙署好不紧张,连日来胡道台召他的府内僚属开了多次会议,就如何接待俄国代理人的事进行了反复详细的研究。重新将牛二板捉回大牢便是胡道台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一切安排停当之后,胡道台再一次亲自来到大盛魁城柜,向大掌柜述说了有关接待俄国代理人的准备情况。末了说:“下官的安排有何不妥之处,请大掌柜不吝指教!”   3两名要命的俄国代理人(3)   “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大掌柜说,“大人是数十万归化子民的父母官,大人是正经科举出身,学识深厚,见识广博。以愚之见胡大人预备得已经是十分仔细缜密了,大人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还有两件小事向大掌柜求助。”   “尽请吩咐!”   大掌柜忙于号事,无暇与胡道台啰嗦。   胡道台说:“这第一件是,请大掌柜依上例派一名精通俄语的人员助我……”   “这好办,”大掌柜当即答复道,“不出敝号城柜大院找十个通司不在话下。前次不是王福林去伺候胡大人的吗,这一回仍然由王福林到胡大人府上听吩咐就是了……大人还有什么事?”   “其二是安排俄国人的食宿,”胡道台小心地观察着大掌柜的脸色,“是不是……也可依前次之例住在贵号城柜内的小客房?”   “这可不妥,”大掌柜断然拒绝说,“请胡大人见谅!此番不比前例,敝号绝不能接待这两个俄国人。”   “这是为什么?”   “前一次来的两个代理人是死亡俄国人的私人朋友,他们纯粹是为处理死在毛尔古沁两名死者的后事而来,这次不同。这两名俄国代理人,一个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另一个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人,此番来归化除了交涉死亡俄国人的后事,恐其另有所图。若允这二人住在敝号,实在是多有不便!”   “两个俄国人未曾到归化,大掌柜何以知道有如此复杂之背景?”   “我自然知道。敝号分庄分号遍散长城内外,为商务之便是常有往来信息的。大人有所不知,巴达玛耶夫其人并非经营生意的商人,此人原本是我库伦地方的一个布里亚特蒙古人,后赴彼得堡大学念书,为俄政府所收买,改了俄罗斯的名字。巴达玛耶夫公司直接受俄国国防部和财政部领导,巴达玛耶夫也是在俄国财政部直接领取薪水的。”   胡道台面容大动,惊愕地说:“喔……居然有这样的事?”   大掌柜望着胡道台点头不语。   胡道台又说:“这么说,此番这两个俄国人到归化来是居心叵测啦?”   “是这样,”大掌柜又说,“胡大人这次接待这两位俄国人也要小心为是。”   “谢谢大掌柜的提醒,既然如此就不必勉为其难了。关于两位俄国代理人的食宿,我另谋办法就是。”   归化城是一座以经营茶叶和羊马为大宗货物的商城,满城之内除了中下等的羊马客店,并无上等馆驿可供有身份的客人歇息,历来往来客商都是由生意上的相与(伙伴)负责接待的。胡道台知道羊马店自然是无法安置俄国代理人食宿的。有上等客房的只有通司商号和召庙,现在既然大掌柜说了,大盛魁不能接待俄国人食宿,那么别的通司商号也就不必去问了。通司商号不接待俄国代理人,就只有动召庙的脑子了。走出大盛魁城柜,胡道台吩咐轿夫把他直接抬到了大召寺。   大召寺的住持僧格活佛亲自在禅房会见了胡道台,归化召庙林立,是长城以北和整个蒙古草原的黄教中心,从康熙开始清廷历代皇帝对归化的黄教寺庙甚为重视和尊重,每年都有大量的银两财物拨给寺庙使用。这一点胡道台自然知道,因而他在上任之初便到大召寺对僧格活佛进行了拜访。但是佛俗相隔,往来不多,所以说话也就小心翼翼的。僧格活佛一面劝茶一面认真地听胡道台道明来意,结果僧格活佛的拒绝来得比大掌柜更加简短和干脆。   3两名要命的俄国代理人(4)   “不可!寺庙乃佛家圣地,断不能接待来自俄国的两个人在庙内歇息。”   胡道台郁郁地返回了他的道台衙门。一连碰了两个钉子,这道台心中自然是甚为不快。心下想,自己一个堂堂钦命道台,竟然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了,觉得十分窝囊。他一连数日没有出门,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寝房中。眼看着时间一日一日过去,心中就愈发急得冒火,虚火上升烧得他口舌生疮,一对眼睛似兔子般的通红。这一来胡道台就连说话和吃饭都很困难了,几乎做不成什么事情。急上加急,于是便病倒了。请了归化著名的大夫聂先生为胡道台治病。聂先生医术超群,在归化城里名声颇大,是一个颇有地位的人物。聂先生为胡道台诊了脉,开了方子,一边等着衙役按方子去抓药,一边喝着茶与胡道台聊谈起来。   “胡大人本是没有病的。”聂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口舌生疮,二目通红,乃是心火所致。我知道胡大人之心火所为何来……”   “聂先生说得对,”胡道台含含混混地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只是由不得自己罢了!聂先生你说说看,这眼看两名俄国代理人不日就要到归化了,我这里却连客人下榻的住房还没有着落。如何能让我不着急呢?!”   “单是着急上火能有何用呢?还是得想切实可行的办法,偌大一个归化城难道连两个俄国人住的地方也找不出来吗?”   “你不知道的,大盛魁和大召寺我都去过了,你说我这个道台做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辞掉这道台回乡务农呢!务农辛苦归辛苦,心里却不需要受这番折磨,你说说……俄国人来了更是麻烦,俄国人难缠呀!”   “世事艰难,可胡大人这道台还得做下去。俗话说得好,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以我之愚见,眼下要紧的不是你胡道台的身份和颜面,时不我待,正像胡大人所言,俄国人不日即到,如何应付过去,才是当务之急。”   聂先生走后胡道台仔细想想,觉得聂先生的话很有道理,心境就渐渐平静下来。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吩咐差役将自己卧室内的桌椅床铺通通搬出去,把房间粉刷修饰布置起来,让俄国代理人住,自己暂且搬到衙署的耳房苟且几日。正如聂先生所言,大丈夫能伸能屈,这道理想通了,胡道台也就不再心里别扭了。   4漫长的谈判(1)   俄国人的到来在归化固有秩序的生活的河面上掀起了引人注目的新浪花。还是在雍正之前经朝廷应允,那时候隔不多时便有俄国人的商队来归化城做生意。那时候俄国人在归化街头频频出现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大约有一百年了,自雍正以后到归化城来的俄国人就很少了。现在两名俄国代理人的到来就成了十分引人注目的事情。不管他们走到哪里,到处都有好奇的市民在围观。   而两位俄国代理人似乎并不急于了结死在毛尔古沁同胞的后事,他们在道台衙门住下之后,一连数日在胡道台、王福林和道台衙署官役的陪同下,游逛街景参观寺庙古迹,神态甚为悠闲。初一接触,这次来的两名俄国人给胡道台的印象较前一次来的两个俄国人似乎态度上更平和一些,不像那两位那么严厉,咄咄逼人。这二位一个名字叫谢尔盖?伊克达列夫,年纪大约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体形略显胖一些,像中国人一样生着一对黑色的眼睛;亚麻色的头发乱糟糟地从带着红箍的俄罗斯制帽下向外撒着;单从外貌上看,这个人更像是一个带有几分蛮性的西伯利亚土地主。胡道台知道,这个谢尔盖就是大掌柜说的那个巴达玛耶夫派来的人了。另一个年纪很轻,个头也很高,当然就是伊万了。这个伊万生着一副上宽下窄的长脸,白色的皮肤一看就是欧洲人;伊万的眼缝很细,就像用刀子划开的两条窄缝,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当他把眼睛完全睁开时,才能看出他的眼球是褐色的,像黑暗中的猫眼似的,闪烁着一束一束的光亮。与谢尔盖比较起来,伊万的样子更文雅一些,他穿着一身时髦的咖啡色派力斯西装,头戴细呢礼帽,当他把礼帽拿在手里的时候,就暴露出满头茂密的金黄色的头发。在包围着他们看热闹的一片黑色的头发中,伊万那头金黄色的头发显得特别扎眼。   街景都看完了,两名俄国代理人仍然不提关于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事情,却提出了拜访僧格活佛的要求。关于宗教方面的事情胡道台知道得很少,在他看来绥远军营和土默特地方部队是属于军事禁地,是绝不可以让外国人随便看的;归化通司商号内部的情形也是不可以让外国人知道的太多,但是寺庙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随即就答应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安排两位俄国客人拜会住在大召寺的僧格活佛。在大寺庙的大殿谢尔盖和伊万以黄教礼仪焚香磕头,并且在捐献箱里塞了许多纸币。谢尔盖和伊万做这些事的时候不需要寺庙内僧人的指导,也不需要陪同的胡道台和王福林的帮助。如果说谢尔盖和伊万对黄教礼仪的熟悉程度多少使胡道台感到意外,那么在僧格活佛接见两名俄国客人的时候,谢尔盖和伊万的表现就让胡道台感到分外吃惊了。会见是在活佛的禅房内进行的,一进禅房的门谢尔盖和伊万就用流利的蒙语向僧格活佛进行问候,之后他们和活佛的对话所使用的一直是蒙语,做翻译的王福林无事可做了。这整个过程胡道台完全成了一个聋子,成了这场谈话的局外人。从禅房出来以后胡道台悄悄地问王福林,谢尔盖他们和活佛都说了些什么。   王福林告诉他,谢尔盖对活佛说,僧格活佛名声远扬,在俄国政府和民间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俄国政府非常尊重他的地位……僧格活佛说,俄罗斯是东正教的国家,东正教和佛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宗教,这两种宗教是无法沟通的。但是,谢尔盖解释说并不是所有的俄国人都是东正教教徒,他们的皇帝尼古拉对佛教就充满了敬意,并且他谢尔盖本人和伊万如今都是虔诚的黄教信徒了。伊万说他是在库伦改信黄教的,已有七年历史了。库伦寺庙的活佛雅圪达克森和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这就使胡道台更加感到意外了。   4漫长的谈判(2)   过了几天,在胡道台招待客人的午宴上,谢尔盖问胡道台:“我们很想参观一下归化城的土默特军营和绥远城,不知胡大人可否给予安排?”   胡道台一听这话心里便明白了,心中一紧,暗忖道:这谢尔盖来归化果然是另有所图。表面上依然是客客气气地堆着笑意,答复谢尔盖:“土默特军营和绥远城分属土默特总管和绥远将军辖制,下官只是一个地方官,无权过问军队的事情。不过,我本人愿意为谢尔盖先生效劳。待下官与土默特总管和绥远将军通过话之后再禀告谢尔盖先生。”   隔了两日胡道台答复谢尔盖说:“下官已经见了绥远将军裕瑞。”   “将军是怎么说的?”谢尔盖急忙问。   “裕瑞将军说,中俄复为交战,谢尔盖先生到我绥远军营来莫非是窥我军机乎?!”   王福林一听这话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裕瑞将军在谢尔盖他们到达归化的第二天即起程前往北京,到军机部述职去了。胡道台是根本不可能见到裕瑞将军的。他知道胡道台只是在谢尔盖他们到归化之前,在一次与大掌柜王廷相的交谈中,听大掌柜转述了裕瑞将军的这句话。这话裕瑞将军确实是说了,但不是对胡道台说的,而是在他的将军府对大掌柜说的。说出这句硬邦邦的话之后,胡道台觉得连日以来郁积于心的闷气终于吐了出来,感到好不痛快。他与王福林交换了一个眼色,示意王福林赶快把他的话翻译给谢尔盖。   谢尔盖没有等王福林把胡道台的话翻译完,脸色骤变,目现凶光,瞪着胡道台,把他的西伯利亚制帽从头上一把扯下来在手上攥住,说:“好!好……那么请胡大人告诉我,土默特总管王爷又是怎么答复我的要求的呢?”   土默特总管胡道台倒是见了,他如实把总管的话转达给了谢尔盖:“总管说,军机要地不宜向外国人宣示!”   “那么,我可以见一见你们这两位蛮横无理的军事长官吗?”   “不可以。”胡道台说,“两位都有话告诉我,毛尔古沁事件与清廷驻绥远军队和土默特地方部队概无瓜葛,没有会见之必要!”   顿时谢尔盖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他把帽子在巴掌里使劲攥着,饭桌周围的人都听得见谢尔盖的手指骨节咯吧咯吧的响声。午宴进行到半途就散了。   王福林把这事告诉了大掌柜,大掌柜哈哈大笑,连连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胡道台还真有些胆子!好!好!还算有骨气。明日你告诉胡道台,就说我的意思是对俄国人不必谦恭卑怯,该硬气的地方就要硬气。可也不要义气用事,凡事把握一个适度才好。”   王福林每日白天陪着胡道台和俄国人做翻译,晚上待俄国人歇息后便回城柜,所以两个俄国代理人在归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大掌柜都了然于胸。对于两个俄国人,归化通司商会的态度是拒绝接触,严密关注他们的动态,不给予任何可乘之机。只要两个俄国人不做出什么越轨举动,便不予理睬,任其了结两名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后事,然后尽快离开。   所谓有备无患,谢尔盖参观绥远军营和土默特的要求被拒绝之后,伊万提出的与通司商会的负责人见面的要求也遭到了婉拒。两名俄国代理人的份外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终于把谈话的主题移到了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事情上面来。这才接触到事情的实质,俄国代理人提出三条强硬的意见:第一,两名俄国科学家死在了中国的土地上,中国地方政府和造成这次事故的直接责任者要负全部责任;第二,提出巨额的赔款,数量是五十万两白银;第三,中国地方政府也就是归化道台衙署,必须将死亡俄国人的尸体完整地归还俄方。   4漫长的谈判(3)   对此胡道台早有准备,他当即就答复说:“关于意外地死在毛尔古沁峡谷内的两名俄国人一事,其责任是在中方,但是责任者绝不是我归化道台衙署。这件意外的自然灾害的责任者,是驼队的领房人牛刚。现在牛刚也已经在毛尔古沁峡谷内丧命,其责任应由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来担负。至于赔款也好,索要俄国人的尸体也罢,均应由牛二板个人负责。”   这场谈话是在胡道台衙署的大堂内进行的,正是早饭之后的上午时光,胡道台只顾自己把话说完,也不等谢尔盖和伊万作出反应,又接着说:“本官对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一事甚为重视,正在倾力妥善了结此事。在二位未到归化之前已将本案的责任者牛二板缉捕归案,本官历来断案公正,光明磊落,绝不会因为牛二板是一个中国人便对他予以偏袒。——带牛二板!”   待到王福林把胡道台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时,两名衙役已经将牛二板押上了大堂。沉重的铁制脚链在大堂上拖得哗啦哗啦直响,牛二板跪了下来。这情景显然使谢尔盖和伊万感到意外,两个交换了一下目光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胡道台并不管两位俄国人作何反应,只管自己审起了案子。   “牛二板,你可知罪吗?”   “小人知罪!”   “两名俄国人死在毛尔古沁峡谷内,是因你父亲牛刚的失误所致。现在死亡俄国人的代理人就坐在这大堂之上,当着俄国代理人的面你要据实回答本官的问话。”   说完这话胡道台看着王福林,等他把自己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这时候胡道台已经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地审讯起了牛二板。让王福林把他和牛二板的对话翻译给谢尔盖和伊万。   “牛二板,我问你——你可是牛刚的儿子?”   “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牛刚的儿子。”   “牛二板我再问你——毛尔古沁的灾害是你父亲的责任,你可承认吗?”   “小人承认。”   “现在俄国代理人向你提出五十万两银子的索赔,你可承认?”   “小人承认……可是小人没钱。”   “本官没问你有钱没钱的事情!”胡道台手里的惊堂木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何须你饶舌!”   “是,小人明白了。”   “本官再问你——俄国人提出五十万两银子的索赔,你可承认?”   “小人承认。”   “本官再问你:俄国人提出要你完整地交还两名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俄国人的尸体一事,你可承认?”   “小人不……不知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尸体现在哪里。”   “混蛋!本官并未问你死亡俄国人的尸体在哪里的事。”   “是……小人知罪。”   公堂上响起一阵嘻嘻窃笑。两名衙役面对如此滑稽的审讯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巴笑得腰也弯了。   “大胆!”惊堂木又响了,只见胡道台板着面孔仍旧是一脸的严肃。   大堂内安静了下来。   “牛二板,本官问你……”   很显然这种审判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它只不过是胡道台做样子给两个俄国人看的。做样子归做样子,胡道台做得是十分严肃认真。起初谢尔盖和伊万对审讯牛二板很不理解,他们被这种中国特有的审讯方式所吸引,很投入地看着。后来一连审了数日,发现胡道台的审问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谢尔盖和伊万就看出破绽来了。在又一次开庭审判牛二板的时候,谢尔盖就说话了:“胡道台,我对阁下的审讯方式表示怀疑……”   4漫长的谈判(4)   “此话怎讲?”   胡道台把刚刚举起正要拍下去的惊堂木轻轻放下。   “我不明白牛二板的身份。”   “身份?”胡道台反问谢尔盖,“什么意思?牛二板的身份就是牛领房的儿子嘛!”   “那么他的职业呢?”谢尔盖又问。   “职业——就是灰脖子!”   “灰脖子?我不明白。”   “灰脖子就是一种很肮脏下贱的工作,具体说就是替毛毡作坊搬运羊毛的工人。两位先生明白?”   “那么我再问,”谢尔盖追问道,“他家的财产情况怎样呢?”   “这正是我要审问的事!”胡道台已经明白谢尔盖的话里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不需要审问的事情,”谢尔盖逼问胡道台,“这些事在开庭之前法庭就应该调查清楚的。”   “我们中国的法律与俄国法律是不一样的。”   谢尔盖和伊万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耸耸肩膀摇摇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不作声了。   “你们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在审讯中间弄明白的!”胡道台把目光从谢尔盖和伊万的身上收回来,重又放到牛二板的身上,惊堂木一拍继续他的审问。   “牛二板本官问你……”   在接下来的审讯中,谢尔盖和伊万不再甘于做旁观者,他们交替着不断地打断胡道台的审讯,向胡道台提出质问并直接询问牛二板一些问题。谢尔盖和伊万当然不是傻瓜,他们已经明白了胡道台的审讯意味着什么。问来问去事情便水落石出了,他们才知道原来牛二板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灰脖子在归化城是一种仅比乞丐略强的一个职业。不要说是五十万两白银,就是五两银子也拿不出来!那么这种审讯除了空耗时间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于是谢尔盖举起一只手挥动着表示自己的愤怒:“我抗议!”   赔款的事情得不到推进,这场审判(实质上是谈判)便陷入僵局。胡道台牢牢记住了大掌柜的话,不论俄国代理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只管弹他的“独弦琴”——那就是审讯牛二板。当审讯难以推进的时候,胡道台就命令衙役责打牛二板。牛二板被按倒在地上,一名衙役抓牢他的双手,一名衙役按住他的双脚,另外两名健壮的衙役挥动着责杖打牛二板的屁股。两根责杖上下翻飞,黄羊木的责杖撞击着牛二板肉做的屁股发出“啪哒——啪哒”的闷响,只打得牛二板鲜血淋漓也不罢休。   道台衙署是个开放的所在,每有审讯,衙署的两扇朱漆大门就向整个衙署大街敞开着。有俄国人参加审讯牛二板的事情轰动了整个归化城,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男女老幼拥挤在道台衙署的大门前。   最初谢尔盖和伊万对这种残酷野蛮的刑罚很是不习惯,他们皱着眉头观看行刑的过程,执刑的衙役在牛二板的屁股上打一下,那沉重的拍击声都要在谢尔盖和伊万的脸上引起一阵阵的痉挛,后来看得多了渐渐地也就不以为然了。谢尔盖和伊万用很平静的神态看着衙役责打牛二板,也不去打断胡道台的审讯,一直等到衙役们打累了,胡道台也气喘吁吁地把审讯停下来的时候,很冷静地与胡道台说话。   4漫长的谈判(5)   谢尔盖说:“道台大人!现在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像这样一种审讯方法毫无疑问地表明,阁下对待我国两名科学家死在毛尔古沁一事的后事处理是毫无诚意的。我们对阁下这种野蛮的、毫无意义的审讯,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既然这样,我们继续待在归化城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返回库伦。我们将和库伦的安德大臣继续商谈这件事情。”   说罢,谢尔盖和伊万就离开了道台衙署的大堂。   俄国人的威胁发生了作用,胡道台立刻就慌了神。他知道,和俄国人是讲不成道理的,只要他们把事情弄到库伦,不管俄国人有没有道理安德只能是责怪他,他姓胡的就注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事情明摆着,不管是库伦的办事大臣还是北京的理藩院,凡是大清的官员一概都怕洋人。俄国人走后,胡道台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病又犯了,觉得腮帮子就像针扎似的疼。他把一只手捂在脸上愣怔了好一会儿。   后来胡道台斥退了左右,只把一个老文案和王福林留下。胡道台走到王福林跟前,也顾不得道台的身份了,哭丧着脸说:“福林!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胡大人,先别着急。”王福林扶胡道台坐下,安慰道,“世上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涉不过的河……”   “可是,你也见了,俄国人是不讲道理的。”   福林说:“待我回城柜问问,看大掌柜怎么说。”   “可是俄国人明天就要走哇!”   “不会,俄国人那样说只不过是在威胁。他们是不会轻易离开归化城的。”   王福林当即返回了大盛魁城柜,把这边的情形禀告了大掌柜。大掌柜沉吟片刻,吩咐说:“你去把郦先生请来。”   大掌柜与郦先生商量了一阵,认为从大局看若把事情搞僵无论如何对中方是不利的,如果俄国真的通过库伦办事大臣把事情捅到理藩院,事情可就真麻烦了。朝廷害怕洋人在当今已经成为不可治愈的顽症,一旦引起洋人与朝廷的交涉就会成为两国间的外交事件。经验证明,只要是引起外交交涉,不管洋人有理无理一概会在谈判中占据上风,其结果必然不是赔款就是割地。割地自然是割中华之地给洋人,而赔款呢,则定是要由归化地方往外拿了。   归化地方是谁出?胡道台肯定是没有银子的,到头来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商人。因此处理两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只能是好说好商量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既然胡道台已经没有能力控制局面,此事看来非大掌柜出面不可了。随后,大掌柜又坐车往天义德,与郭保义会商了一番。从天义德回来,大掌柜就把福林叫到屋里,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打发他立刻去见胡道台。   第二天一早,胡道台便主动去看望俄罗斯客人。胡道台向两位代理人讲了许多强调友谊的话,希望两位代理人能够留下来,大家一起妥善地把两位在毛尔古沁峡谷不幸死去的俄国科学家的后事处理好,态度谦和而友善。   末了,胡道台告诉伊万和谢尔盖:“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两位代理人,我们归化通司商会要设宴款待二位。”   宴会在归化城的最高档的饭馆宴美园进行。宴会之前归化通司商会派出两名掌柜,专程到两位俄国代理人下榻的道台衙署去迎接客人,用漂亮的马拉轿车把客人接到宴美园饭庄。大掌柜和通司商会的副会长天义德大掌柜郭保义等几十位掌柜衣冠整齐地站在宴美园的门口迎候谢尔盖和伊万。   4漫长的谈判(6)   大掌柜用熟练的俄语对客人说:“二位经理来归化已经多日,我们没能招待,实在是有失礼仪!请谢尔盖和伊万先生原谅。我们只以为二位是专程为处理在毛尔古沁峡谷死去的两名俄国人的后事而来的,完全不知道谢尔盖和伊万原本是巴达玛耶夫公司和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经理。巴达玛耶夫公司是新成立的商行,我们还未来得及和贵公司交往合作,相信今后会有许多机会的;至于托博尔斯克公司,应该说是我们归化通司商人的老贸易伙伴了!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不知者不为罪,请两位千万不要因此而与我们有所生分……”   宴会进行得很顺利,热闹的场面使胡道台和两位俄国人造成的谈判僵局大大缓和了。酒过三巡之后,借酒劲伊万说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似乎他们此行是专为与归化的同行们增进友谊而来的。谢尔盖在谈话中也没有过多地提说与胡道台谈判中所引起的不愉快,只是说处理两位死亡俄国人的后事使他感到很棘手,他希望王廷相会长和通司商会的其他同仁能够给予帮助。   这话正中大掌柜下怀,正是因为胡道台和两位俄国人之间把事情已经搞僵,不得已他才亲自出面从中周旋。大掌柜答应,为了使毛尔古沁事件妥善处理,使两位俄国代理人尽快返回,归化通司商会派出以郭保义为首的三名得力人员帮助工作;并且尽可能地给予物质上的帮助和各种方便。   郭保义的参与促使谈判灵活多变,速度大大加快。当关于赔款的议题无法推进的时候,经验丰富的郭保义就引导双方把话转移到了索要俄国人尸体的问题上。通司商会专门派出一支驼队,由郭保义亲自陪同,带着胡道台和两名俄国代理人千里迢迢地赶到毛尔古沁峡谷现场。在那里不管是中方人员还是两名俄国代理人,没有一个人敢迈进毛尔古沁峡谷一步!恐怖的大峡谷让俄国人自动地放弃了索要俄国人尸体的要求。他们达成一个新的协议:在毛尔古沁峡谷东端的入口为死亡的俄国人建立两个十字架,十字架要求高三米宽二点五米,上刻死亡俄国人的名字和籍贯;建立十字架的费用全部由归化道台衙署负责。并且在建立十字架的时候,要专程从伊尔库茨克请两名东正教的专职牧师为亡人祈祷。这件事由通司商会从中作保。   关于造成的两名俄国人死亡的责任略去不谈,俄方提出的条件实际上只有两条,即赔款问题和索要尸体问题。现在尸体问题解决了,那么就只剩下赔款一个问题。问题虽少,可是因为双方认识上的差距太大,谈判仍然十分艰难!一方张口要五十万两白银,另一方连五两银子也没有;胡道台不肯承担造成俄国人死亡的责任,于是话题又转回到俄国人死亡的责任问题上来了,谈判又一次陷入了僵局。有好几次谈判几乎滑到了破裂的边缘,只是由于郭保义的巧妙周旋,才使双方又回到了谈判桌上来。   从两名俄国代理人进入归化算起,到郭保义参与谈判,双方一起到毛尔古沁峡谷观察现场,再到从毛尔古沁峡谷返回归化,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了。也许是出于谢尔盖和伊万对这种马拉松式的谈判腻烦透顶了,也许是由于他们原本就没有真的打算索要五十万两银子之巨的赔款,总之在时间耗过半年之后,双方终于以八万两银子的赔款达成了最后的协议。议定八万两银子,由大盛魁在归化设立的票号出据银票,俄方代理人到大盛魁设在库伦的票号兑现。至此,关于在毛尔古沁峡谷死亡的俄国人后事的漫长的谈判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   5五条号规(1)   大盛魁名声大是大在了外面,实际上在归化城里它只有很少几处生意并且都不大。城内大北街的哈喇庄铺面只有两间大店面,也很老气,就像一家并不怎么殷实的中等商人开设的店铺,与大盛魁的归化第一商号的名声很不相称。柜台是用朱漆油过的,但经年太久颜色都潲成了深棕色的了,好些地方漆皮已经脱落也不加修补;用同样的颜色油过的旧货架上摆着几十种绵毛纺织制品,有毕图绒、羽羚缎、羽毛纱、大绒、毛毯、标布……清一色的俄国货。哈喇庄是一个俄国轻纺棉毛产品的专卖店。   大盛魁之所以这样做,一来是因为它是一家专门从事外贸批发生意的商号,历来不重视零售生意;二来也是有意给零售生意的小商号留出一些生存空间,以示厚道。   哈喇庄原来的掌柜子名叫贾晋阳。贾晋阳资历颇深,处事周圆,不久前被调到了大盛魁城柜,担任了总号交际部主事掌柜的重要职务。   贾晋阳掌柜卸任的时候向总号推荐了年轻的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的墨掌柜承担起了哈喇庄坐庄掌柜的担子,独当一面,这也是字号对他的器重和培养。墨掌柜到任不足一个月头上,古海也被派到哈喇庄来了。能够跟着他所熟悉的墨掌柜,古海固然是十分高兴的。他把这看成是缘分。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墨掌柜既然是一个当家掌柜,那么他的起居饮食就要由身边的伙计来伺候。过去在总号茶货仓库的时候,墨掌柜手下的伙计有几十个,伺候掌柜的营生是由大家分开做的,现在哈喇庄只有墨掌柜和古海两个人,自然伺候墨掌柜的营生全是古海一个人的了。这规矩古海懂,也不用谁来指导和督促,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第一个起床,先把掌柜的夜壶倒了,字号的规矩只有掌柜子可以在寝房里使用夜壶小便,当伙计的起夜,天气再冷也必须到茅房里去办理。古海有心计,晚上尽量少喝水,所以也不需要起夜,省去了一桩事。倒了尿,把夜壶用布子擦干净放在茅房通风的窗口上,自己再撒尿。这些做完了,就急急忙忙去打扫店铺,扫地擦柜台把货架上的货一一摆好。这些做完了墨掌柜也就起身了,再去叠被扫炕整理卧房。早饭之后就去摘店铺的窗板开店门——一天里的正式工作就开始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从早到晚古海便是钉在柜台后面的。虽说是活计不重,一天下来也还是够累的。到了晚上他还不能自己先睡,要等着墨掌柜钻进了被窝,把脱在地上的鞋摆好,问一声:“墨掌柜,您还有什么事吗?”然后古海才能脱鞋上炕。   也许是由于刚做了掌柜的缘故,墨掌柜并不拘泥于掌柜子与伙计之间的礼节,有时候他感觉累了或是第二天有要紧事需要起早,吃完晚饭他自己拉开被子去睡,并不要古海为他铺炕;或者因为古海年纪小把握不了时间,早上起得晚了,墨掌柜也不叫醒他,上茅房时自己提着夜壶去倒。这就使古海在心理感觉到轻松多了。有一回,墨掌柜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后来他猜想墨掌柜一定是去了美人桥——回来得特别晚,看见古海倚着墙在打盹,就说:“以后我回来迟了你不要等,小小年纪熬不住的,要知道明天早上还得起早呢!”   5五条号规(2)   这事让古海感动了好些日子。   哈喇庄前面是店铺,后面连着寝房和库房,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小院的角落便是茅房。这样一个小天地,就算是一个独立的庄口,由年轻的墨掌柜执掌着。生意呢既不火也不淡,忙的时候有,闲下来的时候也不少。生意忙的时候,掌柜子、伙计共同应酬,闲下来的时候墨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的凳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与站在一旁的古海聊天解闷,伙计在工作时间内不管掌柜子在与不在,也不管有没有顾客来买东西,是不允许坐着的。脱离了总号大院,不在那些总号的掌柜子们的眼皮底下,墨掌柜和古海都放松了许多。再加上墨掌柜才刚刚二十五岁,在古海的跟前就像个大哥哥似的很是随便。两个人聊天海阔天空只管往高兴有趣的地方说。   有一次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就说起了有关媳妇的话题。墨掌柜知道古海来归化之前在家乡娶了亲的,就问:“古海,你那个媳妇好也不好?”   不明就里的古海懵懵懂懂地回答:“不好!”   少年人的心理,认为娶媳妇是一件羞人的事情。   “怎么个不好法?”墨掌柜又问,“是长得丑,还是……”   “丑是不丑,村里人都说我那媳妇是小南顺的头号俊媳妇呢。”   “那又是怎么个不好法呢?”   “其实……我媳妇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叫什么?”   “叫杏儿。”   “长什么样儿?你刚才不是说你媳妇很俊吗?怎么个俊法?”   “长什么样儿……我也说不上来。”古海摸着后脑勺认真地想着,“我媳妇她个子挺高的……”   “岁数也肯定比你大吧?”   “是哩,杏儿她比我大两岁。”古海说,“对啦,我想起来了,杏儿她眼睛就像杏核似的,是双眼皮,她的爹妈就是为这才给她起了杏儿这个名字的。”   “那就是说你媳妇真的长得很好看了。”   “倒也不敢说好看,反正就是那个样子吧。”   “那么,”墨掌柜又很有兴趣地问,“你觉得自己的媳妇好不好呢?”   “好不好……我不是说了么——就是那个样子吧。”   “我问的不是那个意思,”墨掌柜眼中波光闪动,意味深长地向古海眨了眨眼睛,“我是说,你觉得你媳妇好不好呢——就像吃什么东西,你是爱吃呢还是不爱吃?”   “我,不知道。”   古海茫然了。他真的不知道墨掌柜的话是什么含义,而且他对媳妇这个话题压根就没有什么兴趣。如果这会儿墨掌柜要问他的爹妈,他会觉得有许多话好说。就在昨天的晚上,他还梦见娘在给他穿一件新缝好的棉衣,梦境朦朦胧胧好像是要过年了。看着墨掌柜手边的茶杯好久没动了,古海走过去,把那碗中的凉茶泼了,续上了热茶。   “墨掌柜,说了好半天话了,您渴了吧?喝茶吧。”墨掌柜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古海,把声调拉得很长说:“媳妇好哇!——”   古海也不清楚墨掌柜是在说古海的媳妇好呢,还是在夸他自己的媳妇。墨掌柜没头没脑地只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那含笑的目光停在了古海的脸上好久没有移动。这时候铺子里来了客人,古海忙着去照顾生意,也就顾不上仔细琢磨墨掌柜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了。   5五条号规(3)   这一天傍晚,古海把饭做好了,不见墨掌柜回来。掌柜子不回来伙计是不能随便吃饭的,这也是规矩。古海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北门城头敲响了初更的鼓声,还不见墨掌柜回来,古海从早上起就不歇地做这做那已经熬了整整一天了,他觉得又困又乏,不知不觉间就倚着墙睡着了。直到半夜古海才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是墨掌柜回来了。后来他回忆墨掌柜的事情的时候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给墨掌柜开门的时候院子里非常亮,月亮又大又圆又明又亮。那天墨掌柜的神情很特别,夜风吹得呜呜响,院子里很冷,古海牙齿打着颤说:“墨掌柜您回来了!我睡得太死让您等得工夫大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墨掌柜大概是冻僵了,使劲儿地搓着手,样子很兴奋地走回了屋子。根本就没有对古海迟迟才给他开门表示出些许的不满。   第二天,店铺里没有顾客的时候,掌柜子、伙计两个人聊天,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就又说到了媳妇的事情上来了。这一次墨掌柜没说几句话,突然就问古海:“古海,你给我说实话,这会儿也没有别人,只有咱哥俩,你告诉我……你和你媳妇干过那种事儿没有?”   古海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傻了,说:“什么事儿?”   “嘿嘿……”墨掌柜笑了,笑得高深莫测,用指头点着古海的脑门,“我一看你那样儿就知道——你一准没干过!”   “你说的是什么事嘛?”古海还死乞白赖地一个劲儿傻问。   “什么事儿——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个事儿嘛!我就猜出来了,你和我一个样。咱俩都是大傻蛋,冤枉死了!我也是十四岁离开家的,跟你一样,出来的时候爹娘给我娶了媳妇儿,可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媳妇是咋的一回事情,白白地把媳妇放在那里一回也没有用过,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晚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媳妇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呢。黑夜里只能把枕头当做媳妇搂着睡。想回家看一眼媳妇真是比登天还难哩!想起来让人心里头那个难受呀!整整熬盼了十年,总算熬到了头,去年冬天我回家住了三个月。这才知道……好哇!好哇!古海,你这会儿还省不得呢,天底下要说好东西什么金子呀银子呀的,全赶不上媳妇好!”   墨掌柜说得动情,忍不住地一个劲儿地咂嘴,像是在吃什么香东西。   古海撇着嘴笑了,说:“媳妇那是人呀,怎么能和金子银子比呢,也不是什么吃的东西,嘻嘻!”   “不是吃的东西?!告诉你哇——兄弟,那就是比吃的东西还好哩!你说说,你吃过什么好东西?”   “黏糕!”古海说。   “喏!”墨掌柜摇摇头。   “麻团!”古海又说。   “喏!”墨掌柜又摇摇头。   “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脆枣儿,——最香不过!”说起吃的东西来古海也兴奋了,“现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脆枣,那个甜!那个香!就别提了!”   “你还吃过什么好东西?”墨掌柜望着古海,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嘲讽。   “多啦!”——古海并没注意墨掌柜的神情,只管按照自己兴奋的思路说。   5五条号规(4)   “有麻糖、有冰糖葫芦……对啦,还有茯苓饼,白白的、薄薄的,咬在嘴里脆脆的,真是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惜归化这地方没有。要是这地方有茯苓饼子的话,我这会儿买了让你吃,准定你会说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行了!行了!”墨掌柜打断了古海的话,眨眨眼睛撮撮嘴明显地嘲讽他说,“你还吃过啥子好东西?小人人的,在家乡时连县城也没见过吧?”   “咋没见过?!我爹带我进过三次祁县城呢!”古海觉出了墨掌柜的嘲讽,有些不服气。   “你别不服,”墨掌柜看出来了,“走过的地方再多,吃过的好东西再多也没用!其实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在你媳妇身上呢!”   “啥?”   “你媳妇的奶!”   “瞎!——”古海的脸红了,他知道墨掌柜这话已经不是好话了。他忘记了伙计的身份,朝墨掌柜做了一个鄙视的鬼脸,就把话打住不再往下说了。   这件事过后大约不到一个月,有一天上午城柜的王福林到哈喇庄来了。   王福林一进门也不管墨掌柜的让座,简单地说:“墨掌柜,大掌柜让你回城柜说话。”   “什么时候?”墨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会儿,大掌柜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候着你。”   说罢,王福林扭身就走了。   墨掌柜赶忙回寝房更换衣服。   古海入号已经两年了,知道字号在各地设立的分号、票号、钱庄、牧场有三四十个,大掌柜有事从来只对各个分庄的坐庄掌柜讲话。像归化哈喇庄这样的小庄口业务上归分庄的业务部管,在人事上也是如此。许多小庄口的掌柜一辈子也难得见上大掌柜几次面。总号大掌柜要直接过问哈喇庄的事情,这就非常特别。   墨掌柜从里屋出来了,一边慌慌地结着袍子上的纽扣,一边对古海安顿道:“我这就去见大掌柜,店里的事你要小心关照!”   由于走得慌张墨掌柜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古海一抬头发现墨掌柜袍襟上的纽子结错了扣,腋下的第二道纽子扣到了第三个纽眼里去了,结果使袍襟歪歪着快拖到脚面上去了,就喊:“墨掌柜,纽子结错了……”   “怎么回事儿?”墨掌柜返回店铺,脸涨得很红,慌慌张张地问,“古海你说什么?我什么错了?”   “纽子结错了。”古海说。   “什么纽子?”墨掌柜还是不明白古海的意思,惶惶的目光在店铺的货架上乱扫着。   古海笑了,指着墨掌柜的腋下说:“我是说你袍襟上的纽扣结错了!”   墨掌柜看看自己腋下,这才恍然大悟,自嘲地冲古海笑笑,一边重新结着袍襟上的纽扣向店铺外去了。   古海哪里会知道,墨掌柜不害怕才叫怪呢。事实上墨掌柜在那个天气阴沉的上午,即将要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了。一个半时辰以后,当墨掌柜返回哈喇庄的时候他的样子就更让古海吃惊了。墨掌柜面色苍白,整个人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似的没了精神,两眼呆痴痴地望着古海半天不说话。古海被墨掌柜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墨掌柜,您……这是怎么了?”   5五条号规(5)   墨掌柜对古海的问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没听见似的。后来就绕过柜台独自回寝房去了,直到傍晚关门之前,再也没有出来。晚饭时古海盛好了饭,把饭碗端到墨掌柜的面前,在古海的督促下,墨掌柜勉强端起饭碗拿筷子往嘴里拨拉了几下就又放下了。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有事也不敢多问,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整理了房间。   挨到该睡时,古海把被褥铺好了,轻声提醒墨掌柜:“墨掌柜,该歇息了。”   墨掌柜一动不动,直直的两道目光像棍子似的插在一个地方,仿佛焊住了一般。古海心里觉得有点害怕,又把话说了一遍。就听墨掌柜说:“你先睡哇,不要管我。”那声音好像是从一个阴森森的地洞里钻出来的,使古海心上直发冷。   第二天早上开了店门后,墨掌柜把古海叫去。他灰怆怆的脸上像铁片似的发了黑,鲜红的血丝像网似的罩住了眼睛,他说:“古海,我求你一件事情。”   墨掌柜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哀求的口气,这让古海有点不知所措了,赶忙说:“墨掌柜!您如何这样说话,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尽管吩咐就是了!”   “古海,我问你——平日里我待你怎样?”   “这还用说吗?墨掌柜待我就像亲兄弟一般,我虽然嘴里没有说出来,可心里清楚着呢。”   “那就好,”墨掌柜声音喑哑着说,“大哥我今日是遇到大难了,就怕是难以过得去了。”   “墨掌柜,你尽管对我说,只要我古海能办到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你去城柜跑一趟,一定要找到交际部的贾晋阳掌柜,就说我请他千千万万一定要来一趟哈喇庄!”   “我知道了,墨掌柜你放心我一定把贾掌柜请来!”   贾晋阳掌柜哪里是那么好请的,古海在城柜好容易等贾掌柜处理完手边的事情,瞅个空当才对贾掌柜说:“墨掌柜让我来,请贾掌柜无论如何到一趟哈喇庄!墨掌柜子有要紧话对您说。”   贾掌柜拿白眼翻了翻,像看一个什么怪物似的看着古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哼!丢人败兴的东西!他姓墨的这会儿才省得找我贾晋阳来了?!早是干什么的!他干那见不得人的事情的时候为何不来找我?!”   贾晋阳这脾气发得使古海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联想到从昨晚到今天墨掌柜的奇怪神情,猜想到一准是墨掌柜做下了什么错事,就用求告的口气对贾掌柜说:“贾掌柜,墨掌柜是因了您的推荐才能够到哈喇庄当坐庄掌柜的,这情分墨掌柜是不会忘记的,贾掌柜你既然器重墨掌柜,他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您该原谅他才好。既然墨掌柜诚心诚意请您去,您就是骂他打他也应该到哈喇庄去骂去打……”   “嗬嗬,你这娃娃倒是挺会说话的……”贾掌柜重新把古海打量了一遍,脸色缓和多了。   古海一看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趁机又说:“贾掌柜,您可一定得给墨掌柜这个面子。这怕是救他一条小命的要紧事哩!”   贾掌柜终于被说动了:“好吧,你先回去吧,得空我去一趟就是了。”   下午快关门的时候贾掌柜来了。那时候天正下着大雨,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古海一看见撑着黄色油布伞的贾掌柜向店门走过来,立刻就高兴地冲着店铺后面的寝房喊:“墨掌柜——贾掌柜到了!”   5五条号规(6)   古海绕着柜台跑出去,拉开店门把贾掌柜迎进来。这时候也没有看清楚墨掌柜是怎样从寝房跑出来的,就见他一下扑到贾掌柜跟前,“咚”的一声跪倒,两只手掌抚着铺着灰砖的地面,二话没有说就咚咚地磕起了头。墨掌柜圆形的脑袋撞击着地面,不一会儿的工夫那额头上就渗出了鲜红的血。墨掌柜仍然磕头不止,鲜血迸溅着很快把一大块灰色的方砖染红了。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把古海吓傻了。他想把墨掌柜扶起来,但是身份又不允许。墨掌柜是在给贾掌柜磕头谢罪,要扶要拉也只能由贾掌柜本人。但是,贾掌柜偏不肯放话,只是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直到墨掌柜头上的鲜血把一片砖地都染红了之后,才冷冷地问道:“这会儿你才知道错了?!懂得后悔了?”   “贾掌柜救我一命!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墨掌柜拉着长长的哭腔哀求着。   墨掌柜的嚎哭声使古海受不了,他觉得鼻子一阵阵地发酸,眼圈红红的也涌出了泪。“贾掌柜,您就发发慈悲拉墨掌柜一把吧!整整十年了,墨掌柜他熬到这一步可不是一件易事!您去找大掌柜为墨掌柜说上一句话吧。”   “唉!起来吧。”贾掌柜感慨地摇摇头,长叹一声终于答应了。   贾晋阳答应找大掌柜为墨掌柜求情,使得墨掌柜在绝望之中又看到了希望。他每天起得很早,忘记了掌柜子的身份,和古海一起打扫店铺支应生意,在忐忑不安之中等待着贾掌柜的消息。   但是一连三日不见贾掌柜有什么动静,墨掌柜便惶惶得像丢了魂,扫地时手里拿起了算盘,顾客要羽瓴纱他却给拿上了标布。古海知道墨掌柜心里着急,就说:“我去总号找找贾掌柜,贾掌柜事情多怕他是顾不上来哈喇庄。”   话虽是这么说,不祥的预感告诉古海,墨掌柜的事八成没有挽救的指望。   果然,在总号贾掌柜一见古海还没等他说话,就摇着头告诉他:“完了……我见过大掌柜了,连郦先生也求了,没用!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求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两百年了,大盛魁这铁的规矩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回去告诉墨掌柜,让他想开一点儿吧,试着找点别的营生做做。我知道他一个被字号开销的人,是没有颜面回家乡了。唉!挺能干的一个后生,就这么毁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办法的事情!”   墨掌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被字号开销的。他看上了美人桥的一个妓女并有了来往。美人桥是归化城一条妓院街的名字,不足二里长的街道两侧开了有几十家档次不同的妓院,每到驼队归来和过骡子过标的日子,美人桥热闹非常,夜里各妓院门前的红灯笼都亮了起来,艳红的光亮眩人眼目。   但是平日里不要说是大盛魁的人没有敢到那里去的,但凡是山西籍的商人在大盛魁的影响下,遇上美人桥大家都是绕着走的。在大盛魁内部,不论是掌柜还是伙计,就连闲暇时开玩笑都没人敢提“美人桥”三个字,简直就像惧怕瘟疫似的害怕着那些站在红灯笼下的妖艳女人,只有外地客商来归化,作为陪客总号交际部指定专门人员把客人送到美人桥,安顿好客人之后陪客立刻返回交际部,生怕时间耽搁长了让人生疑。   5五条号规(7)   大盛魁所有的号规中最基本也是最厉害的有五条:忌嫖;忌赌;忌抽(指抽鸦片);忌偷,忌打架斗殴。万恶淫为首,这“嫖”字是这五忌之中的头一忌。   想想看,大盛魁的学徒清一色三晋子弟,千里迢迢到归化城来学生意,从入号那天起要做够整整十年才能与亲人团聚;就是出了徒,做了顶生意的掌柜子,也要熬三年才能回一次家。大盛魁的号伙,假定他十四岁入号到六十岁退休,在这四十六年当中他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总共加起来只有四十六个月的时间。也就是三年半的时间,少得实在可怜!无怪乎在大盛魁的掌柜子们中间,没儿没女的多,买儿买女的多;相反他们的妻室中间堕胎的溺婴的事情屡屡发生,更有甚者,到了古海身上这种悲剧发展到了极致——其妻杏儿产一私生子,他的母亲竟然将刚刚出生的婴儿于尿盆中溺死,然后腌在陶罐里深埋地下。待古海回家探亲时,他的母亲就令其掘出腌婴以为证,演出了一幕惨烈的活剧!这严厉奇特的号规不知道吞噬了多少鲜活的生命。   然而大盛魁的先人们就是这么过来的。三位大盛魁创始人当初从山西老家来到草原上闯世界,硬是咬牙十年没回家。大盛魁以此告诫后人:只有吃得下别人吃不了的苦,才能闯出别人办不了的事业。创业成功的大盛魁给其他字号,首先是山西商人树立了一个榜样。从那以后,归化城的商人,尤其是山西人开的商号都把学徒十年期满才能回家第一次探亲,定为基本号规之一;像不准带家眷,不嫖不赌不抽不打架斗殴等,也都成了各家商号共同的号规。   大盛魁历届掌柜,哪怕是功劳卓著分红几十万的大掌柜,不曾有一人在归化立家室,更没有在此地娶小纳妾的。上下号伙大家都只是一门心思扑在了生意上,一旦某人触犯了基本的号规,那么出路就只有一条——被开销出号!字号决不吝惜,不论地位高下概都如此。这号规,这触犯了号规之后的严厉处分,不要说身为大盛魁之内的人清楚,在归化城可谓尽人皆知。   早上,古海一睁眼不见了墨掌柜的踪影,被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他也没有多想,提着裤子去上茅房。跑进茅房刚要蹲下去,一抬眼就见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定睛一看,那吊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墨掌柜!此时冷风呼号,墨掌柜的尸体给风一吹悠悠地直打晃,红红的舌头从口腔中拖出,耷拉着有半尺长!古海吓得头发唰的一下就竖了起来,掉头跑出了茅房……   三天后,把墨掌柜打发了,葬在了公义地。   公义地在归化城南不到五里的地方,是专门掩埋死在归化的山西人公墓。两百多年了,一批又一批山西籍的商人到归化来做生意,发了的衣锦还乡,赔了的自觉没有颜面回乡见人,就死在了外边。其中有亲朋好友如果尚有财力不忍心看着亡魂在异乡游荡,就设法把他们的尸首运回家乡去。大部分就永远地留在了归化城郊了。出于怜悯和公义,大盛魁出资两千两银子买下了这块地方,做回不了家乡的山西商人的公墓,取名公义地,占地十亩。地边垒起一道半人高的土埂作为围墙,有一道简易的木栅门通向墓地,栅门的旁边盖起一座小土屋,一个上了年岁的做塌了买卖的山西忻州籍老头做了看墓人。老人每年可以从大盛魁城柜领到二十两银子的生活费。   5五条号规(8)   墨掌柜魂归公义地的时候,这里还是萧瑟的荒野。受盐碱的戕害,公义地周围低凹的土地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碱。庄稼在地势较高的地方稀稀落落地铺开它们绿色的阵形,与白色的盐碱和死亡对峙着。公义地栅门外边的土路两边长着几十棵瘦弱的柳树,那是看墓的老人精心栽种的。从西伯利亚远道赶来的春风呼号着为墨掌柜送行,载着墨掌柜尸体的马车孤单单地在通向公义地的土路上移动,伴随着运尸马车的是一浪一浪的被风卷起来的尘土。   送葬的只有古海和字号内另外三名与墨掌柜毫无相干的伙计。一口涂了红漆的杨木棺材在马车上晃荡,显得孤寂可怜。亲人远在千里之外,不能为死者送行;朋友则一个没有。墨掌柜是带着永远也无法洗刷的耻辱离开了。   大盛魁反对铺伙个人间的私交,平时相互之间送礼、借钱或是显示出超越一般工作关系的举动,都会被视为不规之疑。字号担心铺伙之间感情深厚了会发展成私帮,因此绝不许有削弱字号整体性的小团体滋生蔓延。墨掌柜的死让古海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凄凉,也感受到了大盛魁的无情和冷酷。   棺材下到预先掘好的墓坑底,好几张铁锹同时动作,很快就垒成了一个新的坟堆。当最后一锹土盖上坟堆的时候,一缕怜惜、一缕苍凉从古海的心底悄悄升了上来。他想墨掌柜年仅二十五岁,他的一生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实在是可惜。字号对他的处罚和他自己对自己的处罚实在是太重了。或许……字号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或许……字号上出来一个主事的人,比如大掌柜、郦先生或是贾晋阳掌柜为墨掌柜的坟上添上一锹土,说上几句什么话,使死者的亡灵能够得到些许的安慰?   这些都没有,自始至终大掌柜也罢,郦先生也罢都没有露面,而背负着这沉重耻辱死去的人,就是他的亲生父母也不会接受他的灵魂的回归了。墨掌柜的身体和灵魂将要永远地留在这异乡的土地上了。   古海在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和看守墓地的老人换了一叠烧纸,在墨掌柜的坟头点燃了,算是尽了一点自己的心意。墨掌柜毕竟是古海走进大盛魁以后和他打交道最多、也是最接近的一个掌柜。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1)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饭桌上好好地吃着,古海娘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一双筷子举着旋在半空中菜也不夹了,一句话没有说完跟着眼圈就红了。   坐在对面的古海爹眼皮一撩,就知道古海娘又想儿子了。老头子皱起眉头拿筷子在桌子上面乱挥着,说:“吃饭吧,别想那些没有用的事情!”   “咋得就没有用?海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做娘的不想谁想着他?!哼!也不知道大腊月二十三的,柜上给不给吃饺子?”说着古海娘的眼泪就出来了,抽搐着鼻子撩起衣襟去拭泪。   杏儿坐在婆婆的旁边,正待伸出筷子去夹盘子里的饺子,见了婆婆这样子就也把筷子缩了回去,目光低垂着咬着筷头想心事。她知道婆婆的话明里是与公公顶撞,实则又是在责怪她。——做娘的不想谁想?!——这话的意思是指责杏儿不惦记丈夫了。杏儿一肚子的委屈没法说出口,想起婆婆平日里对自己的埋怨,也忍不住掉下了泪。   在晋中,腊月二十三亦称小年。上午古海爹到集上割回几斤肉,回来又亲自杀了一只鸡。婆媳俩在厨房忙乎了一下午,包饺子,烧了一桌子菜,四大碗四小碗,很丰盛。哪曾想这喜庆的晚饭刚开始,就被古海娘破坏了。   古海爹把脊背往后一靠也冷下脸来,说:“你看你!——你看你!又来了,大节气的,人家大盛魁那么大的字号咋能不给伙计们吃顿饺子?再说了,这顿饺子不给吃又咋样?住地方学生意,哪有不吃苦的道理?!要说怕吃苦,当初就不该把海子打发到归化去,就把他留在家里守着,一日三餐由你伺候那最享福了。那能有出息?!你是知道的,想当年我也是像海子这么大离开家的……”   “你住的是天津卫的字号!那是什么地方?海子住的是什么地方?他和你能比吗?!”古海娘抢白道,“归化城比不了天津卫不说,海子还要到草地上学生意呢,草地上蛮荒着哩……”   “俗话说得好——只要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宁教少时吃苦,勿叫老来受罪。娃娃家吃点苦不算个啥。再说了,咱海子住的是大——盛——魁——!别人想吃这个苦还轮不上呢!靖娃不就没住成大盛魁嘛,杰娃更不用说,他只是去学了手艺,人生的路上刚一迈腿就比海子差下一大截!你知道海子他将来会有多大的出息?”   “多大的出息?他只要是不在我的眼跟前儿,就是在外边做了皇上,我这做娘的心里也是不稳帖的!”   “不稳帖!不稳帖!哼!真是妇人之见!”古海爹由不住激动起来,“要我说,只要海子踏进了大盛魁的高门槛儿,只要他顺顺利利地熬过这头十个年,将来出了徒,在字号上顶上哪怕是一厘一毫一丝的身股子,我就烧高香了!那就是你我和杏儿……还有子孙后代的福分!”   “哼!想得美,”古海娘说,“子孙后代——你的子孙后代还不知在哪儿!”   “吃吧!吃吧!别说了,好好的一顿饭,让你搅得就是吃不好!饺子也凉了,菜也凉了。”   古海爹说着端起酒盅滋的一声喝干了,然后啧着嘴去夹菜。   杏儿站起来伸手去端盘子:“爹,菜凉了。我去热热吧。”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2)   “不用,这会儿还行。要是再说下去可真凉了,就吃不成啦。”古海爹来了情绪,把杏儿斟的酒接着一口干了。“实话说,这个二十三我是真高兴啊!你们女人家不懂的。海子能有这步出息,我这做爹的心里高兴!脸上也光彩!上午在集上遇见月荃小叔,他也是替东家采买节货呢。月荃小叔咋说?——他说,海子给咱古家争了光,太爷爷听到了信儿那天还特意烧香为海子祝福呢!”   “这倒是,隔壁的张婶、靖娃他娘、杰娃他娘,哪个见了不夸咱海子!”古海娘也转悲为喜了,对杏儿说,“杏儿,快给你爹再倒上酒,咱是该喜庆喜庆哩!”   “那你还哭?”古海爹讽刺古海娘。   古海娘说:“我是由不得嘛。”   “好了,咱们喝酒。”古海爹举起了杯子朝古海娘照了照,“你也喝,不是准备了黄酒嘛……还有杏儿,今天也喝。”   杏儿忙给婆婆斟了酒,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倒了酒。一家三口都喝了酒,古海娘转悲为喜,饭桌上愁云散去。   杏儿陪公婆喝了酒,心里的愁云却依旧凝结着。刚才婆婆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不是她心眼小,而是这事由来已久。婆婆在说“那子孙后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的话时,那恶狠狠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公公没好意思朝她的肚子上看,但杏儿知道公公心里想的和婆婆是一个样。那就是至今为止她的肚皮里依旧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而这一刻没有也就意味着今后的十年这肚皮里就要一直是空着的,这肚皮鼓不起来公婆是把怨气都怪在她的头上了。公婆盼着抱孙子,杏儿何尝不是也希望有一男半女在身边呢。可是……杏儿是有苦难言,生儿养女的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办得到的。为了不致坏了公婆的兴致,杏儿抖掉心中不悦,明朗着脸与公婆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饭。   待到她把杯盘碗盏收拾利落,伺候公婆喝完茶歇息。杏儿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郁郁的闷气立刻又从四面八方聚了来。空空的房间空空的炕,只影伴孤灯。杏儿在炕头上坐下了,也不照镜子侧着脑袋把耳环摘了,将插在发上的红铜镲子抽下来,脑袋一抖盘在脑后的发髻自行散开,一瀑乌发落下来披在她的肩上,都不去管,杏儿手里捏着那滑溜溜的铜镲想起了心事。   炕上依着墙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依旧簇新簇新,铜颈蜡台也是崭新的,闪着金光,墙上是一幅百子图,窗棂上潲了色的双喜红字仍然鲜明;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令她难堪的新婚之夜,不懂事的小丈夫连边儿都不让她挨。   新婚的第二天,一早待公婆起身走出房间,看见杏儿已经把院子扫过了,正在洒水。给公婆道了早安,杏儿就下了厨房接着忙活起来。早饭过后,从上史家村特意赶来帮着办喜事的小爷叔月荃便告辞了。一家人把月荃送到门口,古海娘将包了油炸糕、糖果的包儿塞在月荃的怀里,说:“给他太爷爷问好,叫他老人家保重身子骨儿!”   古海的太爷爷因为生了腿病行动不便,也因为爷俩同在史家做下人,不便一起告假,没能来海子的婚礼。   月荃说:“海子什么时候走归化,告我一声。我来送送他!我是个不争气的叔爷,咱古家光宗耀祖就指望海子了。”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3)   古海爹说:“哪里的话!海子将来若能入了大盛魁,还是短不了太爷爷和你的关照,史财东那儿你和爷爷得空为海子多添一句好话!”   杏儿只说了一句:“小叔爷得空常来!”   海子一直把小叔爷送出了村口才返回来。   海子一进门就被爹关在屋里不准动了。古海爹拿出手抄本《客商归鉴论》和残破的《算法统综》往八仙桌上一放,对儿子说:“快把算盘拿出来,得抓紧时间操练了,眼看着没有多少时日了。你姑夫昨天还说呢,下月初一就要起程的,掐着指头算算连半月的辰光都不到了!”   海子望望窗户外,只好乖乖地挨着桌子坐下。人是坐在了爹的身边,可海子的心却飞到了村子南边的河滩地上,秋风乍起,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此刻靖娃、杰娃他们准在河滩地上玩得高兴!眼看着走归化的日子到了,没几天舒心日子了。到了那边不用说玩,小哥几个怕是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趁着在启程前又要娶媳妇,海子心里对爹是极不满的。人家靖娃和杰娃的爹就不像他爹这么严厉古板,说了,孩子们没几天宽心的日子了,玩儿就玩儿上几日吧!   海子曾把这话对爹说过,爹一听俩眼睛一瞪就发了火:“你别和靖娃、杰娃比,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字号?你要去的是什么字号?大——盛——魁——那是什么字号?怕是你紧学紧练到时候也未必能跨进高门槛呢!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得好好学好好练,不能出去玩!”   海子不理解他爹的这股恶气从何而来,因而便生出对爹的许多怨尤。   其实古海爹也是自幼聪颖超人的,那时候村里人提起古海爹的大号古静轩也极尊重羡慕的。古静轩十四岁离开父母到天津学生意,住的颐和堂棉布店。颐和堂在天津有几十年的历史,也是一家底铺厚陈的老字号。老板是山东潍县人,颇为能干也很能吃苦。古静轩入号时颐和堂棉布店已有上百万两银子的资本,生意网遍山东、河南、河北和安徽北部。古静轩在颐和堂苦做三十二年,从小伙计熬出徒做了买客,一步一个台阶,一直做到了账房大先生的位置,身股子顶到了八厘。按照颐和堂当时的经营,这八厘的身股三年便可得将近六万两银子的红利!   正待他苦尽甘来将大秤分银时,时势却发生遽变。英商、日商、德商相继涌来天津,外国老板开的布店经营的是大机器生产的棉布,叫做标布。那标布纺路细腻,质地柔软,价格还便宜,眼看着经营传统中国粗布的工厂商号一个个纷纷倒闭。颐和堂的老板倚仗自己的店是老字号,输不下这口气,硬撑着与洋人争夺原料争夺市场,结果弄个一败涂地。老板走投无路投了海河。   顶八厘生意的古静轩不但分文红利未曾得到,待到官府查封店铺时,竟连自己的行李卷都不能带出。天津市面几尽被洋人占去,古静轩不愿为洋人做事,只好怏怏地回了山西老家。好在早年间尚留一些积蓄,古静轩把祖上留下的一座单门单进的院子略略修了修,便只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海子六岁入村私塾学习的同时,爹就以《客商归鉴论》为教本向他传授经商作贾的学问,教他双手打算盘的技艺。古静轩那“双龙闹海”的本事是由他的师傅传下来的,那手抄本的《客商归鉴论》和《算法统综》也是师傅传给他的。师傅姓金,河南漯河人,做总账大先生二十余年,号称铁算盘,在天津颇有名气。金老先生六十二岁告老还乡,把这看家的本领和两本书留给了继任的徒弟。只以为他这徒弟可以此绝技震慑半个天津卫,岂料想古静轩生不逢时赶上外商势猛颐和堂倒闭,只落得囫囵身子回乡的境地。他心中的恶气便是由此而来的。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4)   恶气生根,古静轩便郁郁地不快,每日里出来进去总是眉头微锁,走路时目光瞄着脚尖前面不出三尺的地方,与人说话也很少看他一个明朗的笑脸。   俗话说——仰脸老婆低头汉——这是厉害的角色。有了这认识,村里人就与他较为疏远。古家有五亩薄田,每年种些糜粟小麦,打下的粮食也够一家人食用,没大进项就不敢排场,勤勤恳恳过日子。海子又太小,五亩地平时夫妻双双上阵,待春耕秋收时,雇请一二短工帮忙。日子过得不很富裕也不拮据。   古家的院子挨着村子东边的边缘,三间穿靴戴帽的瓦房,院子旁边挨着房子有三间房量的地势拿土墙围着,空地上长满着荒草。那是早几年古静轩特意花钱买下的宅基地。那时候古静轩本意是要待他在颐和堂分了大红利,回来就把旧房推掉盖成全村最大的也是最豪华的宅院——有钱的人家就要盖三进院:进了院门两侧是左右厢房,然后是第二个门,第二个院子依然是左右厢房,再进一个门才是正院,此为三进。既然盖得起三进的院落就必然是全砖瓦没有虚空,而且地面也要铺砖不能见土。像古家现在这座三间量的院子,只是屋墙地基以上一米左右的墙垒着砖,屋檐下一半也垒着砖,而墙的其余部分只用土坯砌成,被称为穿靴戴帽。   古静轩自己设计了一个三进全砖全瓦的院子,院子门口要立一对一人高的石狮子,有露头的椽子都要雕刻成兽头,十分豪华。那三进院子的图纸连同早年积攒下来的几千两银子,一起都妥帖地藏在房间中的某一堵夹墙之内,一旦时机成熟儿子有了大的出进,古静轩就会凿开夹墙将宅院的蓝图取出实现他的夙愿。   新婚第三天的早晨古海娘和杏儿抬着一只桶去打水。古海娘在前,杏儿在后,空桶在俩人中间摇晃着,婆媳俩就拉起了话。   “杏儿……”   杏儿赶忙问:“什么事?娘。”   古海娘说:“昨个下午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你没忘了吧?”   “我……没忘了。”   望着婆婆的背影,杏儿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那,怎么昨晚上,你咋的又让海子他一个人睡了?连衣服也没脱。”   空水桶在婆婆的身后咣咣当当地摇晃着。那空桶在杏儿的眼前咣咣当当地摇晃着。杏儿作难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婆婆的问话。   “这事儿,”杏儿听到婆婆说,“在你上轿前你娘没给你安顿过?”   “我娘也说过。”杏儿低声说,“可……海子他,不听话。我也没办法……”   “不是说过嘛,海子年纪小,不懂事。可你比他大,你不该不懂事呀。眼瞅着海子要去归化了,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不好熬哩,你身边有个娃你就有了伴儿,不受孤单。再说了,你爹和我也都心掂着抱孙子哩。”   “哎,我知道。”   “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点儿。我不是昨儿个就跟你说了吗?”   “我知道。”   “哎……”   杏儿羞羞惭惭地低着头走路,心里在为自己的难堪事发愁。猛听得在很近的地方一个说话气脉很冲的女人在和婆婆打招呼。她被那人的高嗓门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那说话的人正站在井边搅辘轳把儿。四十上下的年纪,穿一件家织的灰布大襟上衣,脸红红的,面皮有些糙,头上罩一件棕色的头巾,说话时笑着露出嘴里的两排牙,牙尖是白色的,牙根都泛着黄,袖口向上挽着。说:“嫂子呀,你这么做婆婆太狠了吧,刚娶过两天就让新媳妇干活儿了!”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5)   “不是婆婆……”杏儿赶忙抢着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哎呀呀,看看新媳妇多会说话!海子他妈你真是好福气呀!瞧瞧多俊的媳妇,杏核眼鹅蛋脸身段子也好,这会儿咱小南顺可有了拔尖的俊媳妇了。”   “瞧您说的!”杏儿扭捏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婆婆不答腔只是嘿嘿地笑,走上前去帮着把吊上来的水斗子提出井口。完了,对杏儿说:“这就是咱西隔壁的张婶。”   杏儿行了个万福,甜甜叫一声:“张婶子!”   婆婆说:“你张婶子的能干在咱小南顺可是第一号的,出门地里,回家炕上灶间做什么都利落着呢!”   “想不利落也没办法呀,”张婶子很轻松地舒口气,“咱的命里就没那个福,在娘家时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嫁到了张家又遇上了张有那么个货色,娶过我没出一个月就去了归化,弄了个拍马不回头!也不知道是死在了草地上还是在那边又娶下了女人,死活没有个音讯……”   “哪儿能呢,”海子娘赶忙说,“你可不敢咒他有叔,他有叔不是那种人!”   “我也是说气话哩,我早就跟海子说了,赶明他去了归化好好下点儿气力替婶子我寻寻那个死鬼……”张婶把扁担钩往桶上挂着,眼睛很热情地望望杏儿,“娃儿你命好!嫁到了古家算是嫁对了,海子那娃可是不一般哩,面相就好!我懂得相法,海子是个大福大贵的贵人相!我接的生,我最知道,他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娃不一样。我接生的娃多了,别的娃都是两三天才睁眼呢,海子一生下来没一个时辰那眼睛就睁开了,黑定定的看人就像会说话似的。”   也不等别人答话,张婶担起水桶走了。扁担嘎吱嘎吱地叫着在她的肩上颤悠。杏儿望着张婶的背影笑了,心想,这张婶真是个性子爽直的人。   婆婆一边打水一边对杏儿说:“你张婶命苦,张有叔一走快二十年了,一点音讯没有,弄得她是走也不是守也不是,打里照外就她一个人忙。连公婆殁了都是她一个人张罗着打发的,也亏着她身骨结实,要是她的这些事儿搁在我身上怕是两个也压趴下了。你看她担一挑子水走起路还一阵风似的呢!”   “是哩,”杏儿说,“张婶她真是耐得了苦!”   婆婆说:“人要穷呢可得有副好身子骨,倘要是小姐的身子逢了丫鬟的命,那可就惨了……”   杏儿一边摇着辘轳一边想张婶的事,好像有片阴影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罩在心上,她就不那么快活了。她问婆婆:“娘,张有叔他,怎么就断了音讯呢?”   “怎么地,张有他去归化学生意。一同去的四五个人哩,他们是自己干,做小买卖。干了几年挣了一些钱,张有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捧伙开了一个皮毛店。开头生意还挺好,隔些年也有钱给家里捎回来。后来买卖没做好,塌了,自那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归化地方有多大?就打听不出来?”   “怎么没打听!有人看见他了,说是张有拉骆驼呢,也有人说他去了草地,在喀尔喀那边做小生意去了。反正是没个准信!”   “买卖不成,人就回呗!岁数大了在外有个灾灾病病的也没人好好照顾。”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6)   “说得轻巧!做男人就那么容易呀?但凡是出去,哪个不是宁折不弯?!除非是挣了发了,不然就是死在外边也没脸回来见人!俗话说,‘女人活得一腔血,男人活得一口气。’男人要是没有志气没有骨气,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杏儿不再作声了,默默地与婆婆抬了水桶往回家走。   杏儿生长在经商之风甚烈的晋中土地上,自幼耳濡目染,对之中的甘苦也颇为知道。只是那些了解和认识都是朦胧的,抽象的,间接而粗浅的;初做人妻,对即将远行归化的小丈夫还没有建立起柔肠百结的情感,对小丈夫远去之后的漫长岁月中她将要忍受的独守空房的煎熬也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她才只有十六岁,只知道要做个好媳妇得听婆婆的话,而婆婆的话是不会错的。   杏儿单纯得也还没有脱离开普通农村少女的境界。新婚第一夜的失败,一方面是由于她的单纯,没有经验;另一方面少女固有的羞涩和任性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婆婆说的海子他小,不懂事,你得主动着点儿……不是无的放矢的泛泛而论,那是很有针对性的一句话。新婚之夜,古月荃刚刚把听喜房的孩子们请走,婆婆就在古海爹的怂恿下悄悄潜在了新房的窗根下,小俩口屋里的事被婆婆听了个一清二楚,只是碍着面子婆婆没有向媳妇把话挑明罢了。海子睡了以后,杏儿赌气吹熄了灯扯张被也自去睡了。这情形婆婆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海子他小,不懂事”就是指这说的,“你要主动着点儿”也是指这说的。这叫做点到为止。婆婆说这话时背对着媳妇,杏儿没看着婆婆的脸色,自己的脸红了,说明她听懂了。话是听明白了,可是事情做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这里存在着一个极难攻克的“暗堡”,是个秘密,这秘密是属于海子、靖娃和杰娃所有的,无论是杏儿还是古海爹娘都被瞒得严严实实。   海子、靖娃、杰娃这三个孩子都是十四岁,都是准备到归化去住地方学生意的,按照必须的程序在起身前一个月,在三个娃的家里都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婚。很久以来晋中一带就有早婚和小婿大媳妇的乡俗,有民俗为证:“女大三抱金砖”。认为媳妇大几岁更懂得疼爱和照顾年龄比自己小的丈夫,那么做丈夫的自然就要少操心多享福了。更何况即将远行的丈夫留了比自己大的媳妇在家里,能更懂得帮助父母料理家务。   问题是十四岁是个什么年龄呢?那是个人不嫌狗还嫌的年龄!说是十四岁那指的是虚岁,实际年龄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男孩子会是一种什么心态?这是很好理解了。所以当家里苦心准备,热情张罗为他们把媳妇娶到屋里,甚至那媳妇还相当漂亮,可他们就是不爱见!依他们的观点来看,与媳妇亲近,向媳妇陪软话,和媳妇睡一条被筒,那都是“男子汉”最丢人的事情,是“软”骨头,“没出息”!谁要是那么做了,谁就会被小伙伴们瞧不起。   还有一点儿挺要命的,就是他们有话不跟家里说,要是说了或许事情就好些,家长会给他们做工作,讲道理,晓以利害。他们心里有话只找小伙伴儿商量。由于共同的境遇,海子、靖娃、杰娃三个人走得最近,说来说去三个娃儿就成一个同盟。这同盟的目标针对各自的媳妇,要旨是,不和媳妇亲近,不说软话,不和媳妇一条被窝里睡。看谁最“坚强”!谁就是男子汉,谁就是英雄。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7)   这小人儿的把戏可是害苦了那些媳妇们,一方面是婆婆(当然背后还有公公)的催促和警告,另一方面是小丈夫的顽抗,结果落了个夜夜无成绩,两头不是人。杏儿和靖娃媳妇、杰娃媳妇所遭遇的细节略有相异,结局大抵相同,不用说都没有完成公婆交给的任务。彼时之晋中,这样的悲剧几乎到处都在上演。渐渐地那诉说做媳妇凄苦心情的民歌就传唱开来:   一更里梅花落,哎哟,一更里梅花落,   那梅花落在奴家的身上。   二更里鼓子敲,哎哟,二更里鼓子敲。   小奴家命苦,寻下个小女婿他年纪小。   三更里鼓子敲,哎哟,三更里鼓子敲。   奴家十八岁,小婿才十一。   叫他叫不应,推也推不醒,   他把那睡觉当成了好事情。   揭开铺盖我摸一摸,   哎哟哟,小女婿他尿下了!   古海倒是没有给杏儿尿下炕,但究其性质与那些尿炕小儿并无本质区别,他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堡垒,终于使得杏儿没能克服。那床帏之间的攻坚和据守的活剧就不必细说,总之杏儿是眼睁睁地将小丈夫放去了,并且因此就种下了婆婆(当然也包括公公)对她的不满。每每谈及,古海娘就难免要冲杏儿撒些怨气,或冷讽或热嘲地批评一番,杏儿便只有听着。   挨至十一月,一件新闻给了这婆媳俩一个强烈的刺激。这一日的下午古海娘去隔壁的张婶家去借一面摇面的箩子,回来的时候脸色就特别难看。杏儿正在院子里推碾子呢,听得院门咣当地响,就见走进门来的婆婆满脸霜挺吓人的,忙停下碾子问候:“娘,你老是咋的了?”   婆婆冷眼扫了媳妇一遍,将手中的箩子往杏儿怀里一掼,力量大得使杏儿趔趔趄趄一连退出好几步。古海娘只管抱住碾把自己推起来,一圈一圈地沉着脸。杏儿被婆婆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地问:“娘,是不是张婶说什么话没说妥当惹您生气了?”   “哼!人家张婶好好端端的我跟她生什么气?!”   “那……您这是怎么着了?刚才出门时还好好的呢!”   “我是跟我自个儿生气呢!是我自个儿不争气!不中用!”   “别介,娘,”杏儿脸上堆着笑走过去,“您去歇歇,我来推碾子……”   “我用不起你!”   婆婆一伸胳膊就把杏儿推开了,那劲儿使得仍然和朝杏儿怀里掼箩子时一般大。杏儿一愣,这才知道婆婆的生气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惶惶地想了想,说:“娘,莫非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婆婆的话一个个字又冷又硬就像冰雹似的向杏儿砸过来。杏儿又惶又懵又觉委屈,小嘴不由得撅了起来,也不敢再问,悄悄地跟在婆婆的后面拿笤帚在碾盘上扫。哪知道婆婆对她的气儿大着哩,猛地转过身一把夺了杏儿手中的笤帚就丢了出去。   “我不敢用你!小祖奶奶!”婆婆吼着说。   这一下杏儿就受不了了,立刻就眼泪花花的了,口气很强硬地质问婆婆:“我没做错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8)   “哼!你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   “我哪不好,你明说出来嘛!干什么要这么作践人?”   “我说出来?——”婆婆继续推着碾子,“我的话像放屁!你还当回事儿?”   “您的什么话我没照着做?”   “你自个儿知道!”   “我不知道!”   杏儿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捂着脸跑回屋里去了。这是杏儿嫁到古家来第一次和婆婆正面起了冲突。杏儿也不是那种肯于逆来顺受什么委屈全能咽得下的人,晚饭她也没有去做,就只在自己屋里蒙着头在炕上躺着。婆婆也没过来。直到掌灯后好一阵子了,才听见屋门响动有脚步声进来。   “呦,这是怎么了?杏儿,一个人耍小性子呢?连饭也不吃了?”是张婶。   张婶说着话把蜡烛点着了,在炕沿边坐下。“有什么委屈的事儿跟张婶说说!男人不在张婶替你做主!”   杏儿把脑袋露出来,望着张婶把嘴一撇又哭起来。“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娘家!明儿个一早我就走!”   “这可使不得,杏儿你听我说,不管什么时候这回娘家的话不能随便地说,更不能随便地做!”   “我是没办法!好端端的,婆婆突然就又搡我又骂我!”   “咳!说起来这事儿也怪我,怪我这个老婆子嘴头子快肚子里藏不住话!张婶先给你赔个不是!”   “您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呀?”杏儿忘了哭,看着张婶问道。   “刚才你公公去找我,一进门我看他那脸色还不等他张口就知道是我惹下事了。我就问:‘是不是海子他妈和媳妇生气啦?!’你公公说:‘可不是哩,你快去劝劝吧!’,我就来了。先给你赔个不是。”   杏儿问:“到底是咋回事?”   张婶说:“是这么回事——上午我在村道上遇见杰娃娘了,杰娃娘说——我正要找你哩!我说——什么事?杰娃娘说——我们杰娃媳妇有喜了!到时候这接生的事儿还得麻烦你哩!下午你婆婆去找我借箩子,我就把这事跟她说了。都怪我嘴贱!不值钱!”   杏儿不响了。张婶的话像谁猛地拿锤子在她脑袋顶敲了一下,她一下子就懵在那里、愣在那里不动了。谁都知道,海子和靖娃、杰娃三个去归化之前,家里赶趁着都给把喜事办了。时间前后差不了一个月。一个样的都是小女婿大媳妇,三个小子都是十四岁,三个媳妇呢,只有杰娃媳妇大一点是十九岁,靖娃媳妇和杏儿都是十六岁。看来就在于杰娃媳妇稍大一点懂事多一点也多一些手段,在男人走归化之前把事情做下了。杏儿心里顿时酸酸的有些懊悔了。她想起来,当时自己脑子活络些,找杰娃媳妇串通串通讨些办法回来,就不至于落这么个结果了。同时心里也有些嫉妒,又想杰娃媳妇心眼着实太窄,既然三个小丈夫是好朋友,三个媳妇也应该相互照应着点儿,自个儿有了对付男人的好办法为什么就不对她和靖娃媳妇说说呢,光顾了自个儿做成了事,把别人比得不好做人。幸亏靖娃媳妇也是空着怀的,不然的话把自个儿就更孤立了。事情说明了,杏儿弄清了婆婆生气的由来,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自己毕竟是有责任的,委屈也就此消下去了。她将被子掀了,在炕上坐起来,对张婶说:“张婶,这事儿哪能怪您,您就别往自个儿身上揽了。要说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是我这肚子不争气!”   6晋中的那些悲喜剧(9)   “也不能这么说,我这快一辈子人了我知道。”张婶劝道,“咱都是做女人的,其实都一样。想当初你张有叔娶我的时候我也是像你这个年纪,我不是一样也没把事情做成,自己空着怀把那个死鬼放跑了?我一样的没办法嘛!”   杏儿笑了。   “你说,那……咋个弄嘛!真是没一点儿办法!婆婆也不是没教我,可……常言道——自古只有船靠岸的哪里有岸靠船?事情过后我也后悔!不然的话我身边有个一男半女,日子也不至于这般凄惶。我这才知道,做女人难哪!”   “你婆婆不也一样?她若是有办法海子也不会这么点大!她也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都一样——你说是不是?”   “是哩!”   “那你还生婆婆的气?”   “我还生啥气?”杏儿叹口气,“只能怪自己命苦哇!”   “都一样的,你婆婆是一时心里不畅顺冲你出气,过后也后悔了,又不好放下做婆婆的身份,才叫你公公去唤我来替她赔不是……”   “不用哩!看您说的,哪有做长辈的给晚辈赔不是的道理!”   一场婆媳冲突就此和平了结。第二天杏儿担着麦担,古海娘扛着锹一路和和气气地去了。   古家种了两亩冬小麦,今年雨水好,苗势长得正旺,亟待追肥锄草呢。公公身子骨不结实,自幼又没做惯田地里的活儿,农田里的营生全仗着她婆媳俩呢。自从产生了那场冲突,一家人都小心翼翼回避着这敏感的话题,就尽量不去触及它。不去想它心里也就不会烦恼了。平平和和的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只是住在一个大村子里的人多了,出来进去的,有时候看见别人家的媳妇带着娃在街上走,不论是古海娘还是杏儿,都难免勾起心里的不快。谁也不去说它。于是各自的心里就都种下了病。这病时不时地发作,隐隐地疼痛,都忍着。最厉害的是有一次看见腆起了肚子的杰娃媳妇,疼痛在婆婆的心里发作,忍不住悄悄地一个人哭了一场。那天是婆媳俩相跟着从地里回来,在村道上同时看见杰娃媳妇的。杏儿独自也哭了一场,只是婆媳俩没有通气。   此时杏儿送走了小丈夫还不到一年的时光,她哭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传来海子入号的好消息,又逢腊月二十三的好日子,古家本该是为海子入号喜气洋洋地庆贺一番,哪曾想婆婆触物感怀,由盘饺子勾起对儿子的思念,继而情绪失控,言头话尾之间没头没脑地对杏儿泄出一股怨气。杏儿听在耳里痛在心上,又不好与婆婆顶撞。饭罢好歹把饭摊子收拾了,洗了杯盘碗盏之后,回到自个儿屋里兀自一人哭了起来。那哭声也不敢张扬,一部分被手帕封堵,一部分被门窗封堵,幽幽然然地在昔日的新房里低声徘徊。   入夜,在小南顺的上空不时有炮竹在炸响。炮竹炸响的色彩光亮忽明忽暗地映在杏儿房间的窗棂上,春节正在逼近,那喜庆的气氛已是愈来愈浓了!   第3章喀尔喀草原上的商业中心   1坐庄掌柜的坐骑(1)   乌里雅苏台城建在一片被美丽的群山环抱着的谷地之上,蜿蜒曲折的扎葛苏图河由北而来,与自东向南而去的乌里雅苏台河在城市的东南角外汇合,在那里形成了一片宽阔的河滩地;肥沃异常的河滩地被开垦为了农田,田地里的小麦和蔬菜在夏秋两季是一片绿汪汪的景象,耕作这些田地的全都是来自中原的农民。溯乌里雅苏台河往东一带则是森林广布,那里的山谷地带和半山坡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落叶松,沿河的两岸则是白桦树林,绿顶白干的白桦林一直延伸到了城市的脚下,在南面白桦林和由城内铺展出来的道路连接起来了。城里是店铺、寺庙、军营、王爷府以及普通居民的住房,一片瓦灰色的建筑连接在了一起。   乌里雅苏台城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然就是王爷府了,王府坐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由一道镶嵌着黄色盖顶的围墙围成一个大院,大院内又隔开一个小院,内院住着一个王府的主人巴图和他的三位福晋(夫人)以及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外院住着王府的管家贺其格图和归他管辖的二十一名仆役。   巴图王爷的家世有着悠久历史,早在一百六十多年前的康熙时代,巴图王爷的祖先在征讨叛乱的葛尔丹军队时作战英勇立下了功勋,被皇帝封为王爷,巴图家族的血脉从那时候起一直流传到现在已经历了七代了。王爷府控制着喀尔喀草原上最重要的城市乌里雅苏台,以及城市周围方圆六百里的草原。这是一片水草丰饶的土地,在这片广袤的山地草原上居住着四万帐牧民,他们全都是王爷府的属民。直接属于王爷的私人财产,是羊十二万只、牛三万头、马六万匹、驼两万峰,所有这些牧畜都是由王爷府中的牧奴放养着的。   老王爷巴图接近六十岁了,生着宽阔的紫色脸膛,高颧骨宽额头留着浓密的络腮胡须,样子威风凛凛;但是在他接连着娶了三个妻子之后,酒色在摧毁了他的生殖能力的同时,也把他的身体彻底毁掉了,结果盼望多子多孙的王爷到头来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如今老王爷除了每年冬天由仆人把他扶上马出去打猎之外几乎什么事情都不做了。一年前老王爷向北京的朝廷递交了辞呈,把所有的政事和家事全都交给了他的儿子沙格德尔管理。   新王爷是一个思想开放的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只有二十六岁,十年前曾经随着进京值班(清制,草原上的王爷每隔三年要进京为官参与朝政管理)的父亲在北京住了整整三年,能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事实上早在正式继承王位之前,沙王已经把王府内外的事务全都管理起来了。虽然家业庞大,但是对于年轻能干的沙王来说这并算不了什么,他只需在每年的春秋两季畜牧生产的关键季节骑着马对散布在草原上的畜群进行一番巡视,其余的事情就全部交给王府的管家贺其格图去管理了。好在草原肥沃风调雨顺,一个好年景接着又一个好年景,畜群在成倍地增长着。   但旗政的治理就不那么简单了,晕殆的老王爷为他留下了许多棘手的事,比如寺庙的修缮、官员的贪污问题、税收问题等,都亟待他解决。   这些事都还好说,最让他感到头疼的是大批俄国人的到来。沙王上任不久,还没等他把旗政方面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依照中俄两国刚刚签订的“库伦条约”——允许俄国商人进入喀尔喀草原进行自由贸易——从伊尔库茨克涌入乌里雅苏台的俄国商人就接二连三地到王府来拜访了。俄国商人的到来使一向平静的乌里雅苏台局势顿时复杂起来。他们要求沙王给他们解决住宿的地方,要求沙王给他们解决建筑店铺所需要的地皮问题,还有许多前来旅游的俄国人要求沙王就安全问题向他们作出保证……一天到晚王府客厅内总是滞留着等待答复的俄国人。几乎用了半年的时间,安置俄国商人的事情才初步有了眉目,一部分俄商留下来了,他们或者买了地皮盖了房子,或者在乌里雅苏台街上向当地的中国商人租了合适的铺面,使生意正常运转起来了;另一部分俄商离开了,显然乌里雅苏台并不是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可以无限制地容纳俄国商人。喧闹过后,乌里雅苏台又平静下来了,俄国商人逐渐进入了乌里雅苏台的生活轨道,其中有的俄国人就成了沙王府的常客了。   1坐庄掌柜的坐骑(2)   在王府宽大的客厅内,经常有乌里雅苏台的各界名流前来聚会,他们都是为了探讨振兴草原的事情而由沙王请来的客人,这些客人中间有朝廷的钦命官员,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各盟驻乌里雅苏台的代表、邻旗的王爷、寺庙的高僧以及各大商号的主事掌柜。沙王设宴款待客人,与大伙儿饮酒歌唱高谈阔论。在漫长的冬季,这种聚会常常是一连十天半月不间断地进行着。当谈锋渐钝客人疲倦的时候,主人就会吩咐使唤丫头达尔玛把一个镶着宝石的贵重留声机打开。从留声机里流出来的奇异的音乐就会使昏晕欲睡的客人重新振作起来。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就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这就是不久前刚刚来到乌里雅苏台的俄国商人伊万?伊万列维奇。这架留声机就是伊万送给沙王的礼物。   伊万用微笑迎住众人的目光,灰蓝的眼睛在他狭长的眼缝内闪着柔和的光亮;要是遇上达尔玛摆弄不好那架留声机的话,伊万会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他那修长的身体走过去,一边摆着手一边用蒙语说:“小姑娘,让我来。”   熟练的蒙语使伊万和沙王以及其他客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在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中间,伊万是最先打开局面的一个。他很懂得在微妙的心理作用下找到与当地人接近的道路,除了语言上的一致,在服装上他努力向当地人靠拢——伊万换上了一身酱色的蒙古袍,头戴一顶圆形礼帽,如果不摘帽子的话,远远看去他几乎与当地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聪明能干的伊万从一个姓林的归化商人的手里租了两间铺面,就在乌里雅苏台正街靠近关帝庙的地方,店铺的位置非常之好。姓林的归化商人是一个零售商,由于生意不怎么景气,他把自己的五间铺面连同铺面后面的院子以及住房辟了一半租给了伊万。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伊万并没有要求沙王帮助,是他自己直接与林掌柜谈成的。如今伊万的身份已经不是到归化时候的“代理人”了,也不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高级职员,而是刚刚在伊尔库茨克挂牌开张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的经理。   冬天,当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沙王就邀请他的客人们一起陪着老王爷去打猎。每当打猎的队伍出发的时候,客人中有一位就自动退出了,这个人就是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王府的聚会,祁家驹是有请必到的,祁家驹是王府聚会中最尊贵的客人,这一方面是由于大盛魁在乌里雅苏台的经济影响力十分巨大,它几乎控制了这里的整个经济命脉;另一方面就个人来说,不久前大盛魁归化总号刚刚为祁掌柜花钱捐了四品顶戴,就政治地位来说祁掌柜比乌里雅苏台的参赞还要高出一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祁掌柜就是乌里雅苏台的第一号人物。也只有祁掌柜可以做出这种对老王爷的不恭之举,换作其他任何人都是不敢造次的。说起来其实所有的客人包括沙王本人对打猎都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只是为了表示恭敬才随老王爷出猎的。时势演变,如今的时尚早已不是什么打猎了,而是变成了玩走马。草原上新的一代社会名流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都是走马的爱好者,为了调驯走马,沙王专门从土库曼和硕王爷那里花重金买回了一个名叫桑布道尔基的驯马手。   1坐庄掌柜的坐骑(3)   桑布道尔基是名扬千里的驯马好手,他非常珍视自己驯马手的荣誉和风度,他的衣着总是既帅气又整洁,一双香牛皮的长腰马靴擦得亮锃锃的,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缠绕着脖子闪着乌黑的亮光;脑门子上扎一根彩色的绸带,有时是红的有时是蓝的,经常更换;当他要降服一匹烈马的时候,就将袍襟撩起使劲塞进腰带里。人们都说桑布道尔基座下能有五百斤的力量,这五百斤的力量是如何测算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一匹野性十足的生格子马,在桑布道尔基驯它的时候又是扬头又是尥蹶子,拼命地嘶叫着拖着驯马手一个劲儿地在空场上打旋子。桑布道尔基在马背上攒足了劲儿“嗨”的一声,座下一使力两腿一夹,就见那生格子烈马立刻就四条腿打着颤一个劲儿向下蹲着,再也蹦跳不起来了。   驯马手把许多质地坚硬的白蜡杆在空地上摆开来,那些支架就像现代体育场上的高低栏架一样,也是用油漆成两种颜色的斑纹;驯马手用的支架高二尺宽三尺,隔开一匹半马的距离摆一个,一溜排开有几十个之多。最初桑布道尔基只是将马牵着,引领着它一步一抬腿跨着栏架走,对陌生的栏架感到恐惧的马常常在栏架前面驻足不前,这时候桑布道尔基并不强迫它,而是很耐心地拿手在马的脖子上轻轻地挠着,一边在嘴里低声地吟唱着一首什么歌,好像在与那匹马倾心交谈安慰着它。那受驯的马就渐渐地安静下来,慢慢地在驯马手的诱导下将抬起的腿迟迟疑疑地跨过栏架,接着又慢慢地把另一条腿也跨过去。当受驯的马克服恐惧心理逐渐习惯起来以后,桑布道尔基就跨上马背去,骑着它越过栏杆。再后来等到受驯的马对摆开的栏架完全熟悉了,驯马手就进一步拿一块黑色的布条把马的眼睛蒙住,骑着它跨越栏杆行走。如此反反复复地练习,经由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走路的时候一个个全都是高高地扬着脖子,步式潇洒形容高贵。   有一次,沙王命令桑布道尔基当众骑着一匹出色的黄膘走马为大家作表演。预先发了告示,沙王要以黄膘走马做一场豪赌——赌注是一群三百匹的马群!沙王亲自把一只盛了水的木碗放在黄膘马的鞍子后面,沙王说:“诸位看清楚了!现在我要让桑布道尔基骑着黄膘马绕王府走一圈,假如有一滴水从木碗里洒出来我沙格德尔就算输了。谁愿意与我赌一场呢?”   “沙王,如果您赢了怎么办?”人群里有人喊道。   “这话还用问吗?既是赌博,输赢进出都应该是三百匹马,这才合理。”   有人替沙王做了回答,众人寻声望去见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祁掌柜站在人群内,以手捻须微皱着眉头把目光停在黄膘马上打量。站在他身边的是参赞将军喜山、天义德分庄掌柜李泰、扎萨克图汗的代表,还有引人注目的俄国商人伊万,全都是乌里雅苏台的名流。也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与沙王对赌。正是这帮人在沙王府的客厅内喝酒喝到兴头上,提出这场赌博的,就见喜山参赞怂恿李泰说:“李掌柜何不一试?”   李泰摇头摆手连忙说:“要论对马的精通,在乌里雅苏台祁掌柜乃是首屈一指,祁掌柜该当仁不让与沙王赌上一回,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1坐庄掌柜的坐骑(4)   祁掌柜笑而不答,两个手指把胡须捻成一小绺轻轻旋着,目光指向了伊万,“伊万先生不打算试试吗?”   “好!”伊万把礼帽从头上一把扯下在手上攥紧了,说道,“既然沙王有此雅兴,那么我就来凑个热闹!只是我刚来乌里雅苏台不久,除了自己的一匹乘马之外再没有一头牲畜。我赌银子,十足的汉堡银——两千两!”   “好!”   人群中爆起一片叫喊声。   祁掌柜走进圈内扬起手臂示意大家安静,高声说道:“今日沙王与伊万先生豪赌,我祁某人愿做中人。”   说罢,祁掌柜走到桑布道尔基跟前,把放在马背上的木碗双手端住向众人亮了一亮,重新在马背上放好。又对桑布道尔基安抚道:“虽说这赌博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你却马虎不得,骑马疾走其速一定要快!”   “我知道。”桑布道尔基说。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祁掌柜又征询伊万和沙王的意见。   得到沙王和伊万的同意,祁掌柜扬手对桑布道尔基说:“上马——开始!”   在一片寂静中,人群让开一条道,就见黄膘马甩开四蹄驮着桑布道尔基走起来。四蹄疾蹈如梭掀起一溜尘烟。欢叫雀跃的孩子们追随着黄膘马跑着,大约一袋烟的工夫,黄膘马驮着桑布道尔基就从王府的另一侧绕回来了。马蹄敲打地面的“的的”声和孩子们的呼叫声远远地传过来。人群激动地迎了上去。桑布道尔基嘴里轻轻地“吁——吁”着慢慢把缰绳勒住。   “不要动!”   众人围上去看那黄膘马背上的木碗,碗中的水居然一滴也没有洒出来!周围响起一片惊叹的呼叫声。   王爷走过去,哈哈大笑着把那碗水端在手里仔细欣赏了半天。当下王爷叫管家拿来十两银子赏给了桑布道尔基。好的走马日行六百夜走四百,其速度与奔马相差不到哪里。但是人骑在走马的背上感觉却要比骑大蹿大跃的奔马舒服很多倍。可以想见的,一碗水放在马背上尚且不会洒出来,人骑着走马是会何等地舒坦稳当。那时候北方百年无战事,安靖升平之年月,讲究身份与风度在那个年代便蔚然成风,统帅和平军队的将军、钦命官人、占有广阔草原领地的王爷以及他们的福晋、小姐、巨商大贾,那种对各种人抬的马拉的轿车腻烦了的社会名流们,哪个不是以拥有一匹上等走马而引以为豪。一匹上好的走马价值数千两银子呢!无论是草原城市的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库伦,还是在归化城、北京城、天津卫和汉口这些内地都市,到处都可以看到上流社会的人们,骑着装扮高贵的走马招摇过市。骑走马成了时尚,就像今天西装革履脖结领带的政府官员、企业家、明星、大款大腕们,纷纷丢掉吉普车、上海轿车,争相购买奥迪、桑塔那、雪铁龙、蓝鸟似的,完全是出于一种相同的心理。   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除了满足沙王本人和王府内的福晋、少爷、小姐骑乘外,其余尽数都被大盛魁收买了。大盛魁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前任坐庄掌柜在任的时候,曾经用山西太谷广升誉药铺的龟龄集,治好了老王爷福晋的疑难病,由于这种关系老王爷对大盛魁倍加好感,凡是大盛魁的事到了王爷府都好商量。小王爷继承了老王爷与大盛魁的友情,王府和大盛魁依旧是走得很近。大盛魁提出全数购买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而且价格给得相当好,王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1坐庄掌柜的坐骑(5)   大盛魁不但在马价上给得宽裕,每年还有六十两银子的意思奉送驯马手本人。这样一来桑布道尔基这个名扬整个喀尔喀草原的著名驯马手,就有一多半是属于大盛魁的了,等于是大盛魁自己雇请了难得的驯马高手。不过大盛魁收买桑布道尔基驯出来的走马,并不是当做商品出售的,而是作为礼物送给了乌里雅苏台的将军、科布多将军、绥远将军、库伦的办事大臣以及归化城的道台、山西的巡抚……直到北京城里的恭亲王。好的走马数量是很少的。   在桑布道尔基调驯出来的走马中有一匹特别名贵的,成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的坐骑。这匹马身个高大,腰身修长,外貌分外英俊夺人,它的身上除了四只蹄子的颜色是浅褐色的之外,通体上下洁白如雪,找不出一根杂毛。经桑布道尔基一番调驯之后,这匹白马自有一种不同凡俗的雍容华贵的气质。祁掌柜骑着它在乌里雅苏台的街上走,每每引来众多羡艳不已的目光。祁掌柜给他的爱骑起名为白天鹅。   白天鹅在成名之前并不怎么打眼,桑布道尔基将它从马群中挑选出来之初,沙王本人也曾经仔细观察过,那时候未曾修饰过的白天鹅鬣毛散乱目光狂野,尤其是有一个重大缺陷——四蹄特别地大,就像俄罗斯人穿了套鞋一样笨拙非常。于是沙王摇了摇头,把白天鹅放弃了。按照惯例,凡是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必得沙王率先过目,将他喜欢的留下,然后才交于大盛魁全数收去。当沙王摇着头从白天鹅身边走开的时候,祁掌柜却留下了。他们都是走马爱好者,每当有新的马匹挑出来这二位都要放下手中事务前去察看。祁掌柜绕着白天鹅转了一圈又一圈,足足有一个时辰的工夫不肯离开。他一句话也不说把白天鹅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每一个细微的部位都仔仔细细地看过。后来又蹲下身子把那马的大得出奇的蹄子研究了半天。最后祁掌柜对桑布道尔基说:“这匹马我要了,你把它牵到分庄的院子里去。”   桑布道尔基牵着白天鹅走进大盛魁分庄的院子后,足足两个月连人带马都没露面。这期间祁掌柜就和沙王把白天鹅的购买款项交割清楚了。两个月之后,当人们看到驯马手骑着白天鹅从大盛魁分庄的大门走出来的时候,尽都惊呆了:就见经过了修饰的白天鹅,被阳光一照,那雪白的皮毛就反射出一束束银色的毫光!浅蓝色的眼睛水灵灵地能映出人的清晰影像;最让人不解的是那四只肥大笨拙的蹄子没有了,就像俄罗斯人脱掉了笨拙的套鞋。浅褐色的蹄匀称极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了,原来祁掌柜是一个善于相马的奇人。后来人们才渐渐地知道,桑布道尔基把白天鹅牵入大盛魁院子之后,祁掌柜并未让他立刻调驯白天鹅,只是吩咐厨房每日三餐好酒好肉地款待驯马手。   祁掌柜亲自指挥几个小伙子在分庄院中一处僻静角落做一木架,下边挖四个小坑,把白天鹅置于木架之内,四蹄埋在坑里,每日三次以水灌之。马头前面放一食槽,白天鹅只能吃不能动。此称为沤蹄。两个月之后将木架拆去挖出四蹄,就见白天鹅的外蹄脱落露出漂亮的内蹄。当沙王看到桑布道尔基骑着白天鹅在王府门前的空地上训练时,大吃一惊,但是后悔已经晚矣。   1坐庄掌柜的坐骑(6)   爱马如痴,乃是祁掌柜子的一大爱好。只要是乌里雅苏台有什么庆典集会,祁掌柜便将白天鹅打扮起来,骑着它去出席。喀尔喀草原上著名的说唱诗人宝力高,特意为白天鹅编了一首赞歌,那歌唱道:金丝编织的马缰,响铃串合的嚼环;象牙雕刻的鞍鞘,紫檀精制的马鞍;栽绒剪裁的马褥,蟒皮缝制的鞍垫;金鹿皮拧就的拧扣,香牛皮做成的大旃;丝挽的两条肚带,铜铸的一对镫盘;各种珍奇异宝装饰的白天鹅呀,把圣洁的奶酒向你轻弹!   ……   白天鹅的美名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城外的居民中,在军营的士兵中,在喇嘛寺院的神侣中,在王府上下,在各色商人中间迅速地传播开来。很快就传到了库伦(乌兰巴托)、科布多、归化城,就连几千里之外的中俄边界的贸易城恰克图的俄国人也知道了。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人出了名会惹麻烦,猪肥了要挨宰,马的名声太大了也会招来灾祸。一年以后就是因为白天鹅,在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与王府之间,无端地酿起了一场矛盾,使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的商业利益,遭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由此祁掌柜被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重要位置上撤下来,降职使用派到了汉口。这是后话。   2魔术般的经营秘密(1)   北京,一件关于批准老王爷巴图退位和任命小王爷沙格德尔继位的皇帝诏书,在一个早晨由紫禁宫的太监转至了理藩院衙门;理藩院立刻派出快马驿使星夜赶路将诏书送往喀尔喀草原。驿使在五月下旬由北京出发,经过北京——宣化——张家口——丰镇——归化——可可以力更(即现今的武川县)——百灵庙——达兰扎达加德——扎萨克图汗等官方驿路,于七月初终于抵达乌里雅苏台。老王爷和小王爷当即跪接了皇帝的诏书,设宴款待从北京来的风尘仆仆的驿使。老王爷亲手把皇帝的诏书在客厅正面的神龛里面放好,对继任的儿子说:“从今天起咱乌里雅苏台草原的兴衰就看你的了,你要勤勉做事,上对得起大皇帝浩荡皇恩,下对得起草原黎民百姓。”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请父亲放心。”   “时势遽变,”老王爷忧心忡忡地说,“如今之势乌里雅苏台已不比从前,大批俄国人进入我们乌里雅苏台草原终究是件让人难以放心的事情。今后做事你要时时处处多加小心才是!”   “我知道。”   他们决定半个月之后召开盛大的继位庆典大会。   为了预备沙格德尔王爷继位的庆典,大盛魁分庄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开始忙上了。祁掌柜亲自指挥铺伙为沙王的庆典做准备工作:修缮王府、布置祭台、赶制锦旗、为沙王本人缝制新衣……好在这些对于祁掌柜和他手下的一班人马来说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   诸般事项中最为费力的是八套草原八珍宴席的筹备。既然称作是八珍便个个都是十分珍奇,愈珍奇就愈难弄,此八珍为:醍醐、夤沅、野驼蹄、鹿唇、驼乳、麋、天鹅炙、元宝浆。大盛魁的二十六名精干铺伙在六个小掌柜的带领下,分赴乌里雅苏台的四面八方去寻找这草原八珍。   大盛魁的生意做得奇特而又神秘,由此亦可窥其一斑。在这草原上自王府衙门,下至普通牧人的蒙古包,从嘴里吃的到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脚下蹬的,可以说“上自绸缎下至葱蒜”以至于其他的生产生活,大部分都由大盛魁包购包送。就连清廷驻乌里雅苏台的将军衙门、参赞大臣衙门概都如此。在军营中,除了军官的俸银、军士的兵饷是按照规定由朝廷的户部发给以外,关于办公、杂费、伙食、马乾车驼、旅运、燃料和器具以及其他一切由地方支应的人工、物品和款项……统统都由大盛魁一家先行支垫。事后再按照地方七成商号三成的原则分摊。像王爷府上办庆典宴席和有关的一切支应自然也是按此办理。所不同的是,这部分费用以后全部都要直接摊派到旗属牧民的头上,每年阴历五月结账的时候以羊和马一并抵还。   由此可以揭开大盛魁垄断喀尔喀草原市场的部分秘密。不论是摊到地方或是其他商号头上的支应费用,如果大盛魁不能及时收回,一律都要转为“印票”账,按月行息。这样一来这部分垫款就转而成为它的票号业务了。于是貌似费力吃亏的支应就成为有利可图的生意。仅仅在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两地的将军、参赞衙门招待王宫和官差,单单是饺子馅一项就需宰羊六千只!你看,如此一来大盛魁就成了食品商!这种变化多端的经营方式使得许多同行尤其是对广阔的喀尔喀市场垂涎已久的俄国商人,感到就像万花筒似的变幻莫测,耍魔术般的不可理喻。   2魔术般的经营秘密(2)   在喀尔喀草原对顾客来说,其他的商号都是店铺里有什么你才能买什么,只有大盛魁例外——你买什么它有什么!不论是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还是其他城镇,大盛魁没有开设一家店铺,但是大盛魁的生意却渗透到了草原的一切角落。比如,一年一度的由各和硕章京参加的例行会盟,其全部的经费物用都是由大盛魁负责的;再比如乌尔顿徭役,这项徭役的内容是服役的牧民在驿站上要负责往来公文的传递,同时还要为驿路上经过的公人提供食宿和乘马,这一项中除了乘马是由驿站上服役的牧民无偿提供外,其他的饮食和用品概由大盛魁提供。由于乌尔顿徭役的繁重使得服役的牧民苦不堪受,再加上过往的官员借机敲诈勒索,蒙古王公为了避免麻烦寻求省事,乃请朝廷户部的批准,把归化至乌里雅苏台沿路五十四个台站和归化至库伦五十八个台站的支应费用,全部都交于大盛魁包办。每年大盛魁在向牧民收自己的债务时顺便连同这项费用一并催收。不能收清的部分一律转为“印票”账。   还有,清廷在喀尔喀所征收的捐税都是按白银来计算的,但是草原上银两缺乏,牧民多以牲畜来代替银两交纳捐税。如此就产生一些问题,像牲畜的作价、变价,牲畜的保管和运输,这些事在征收捐税的官吏来看是既麻烦又费事,于是统统交给了大盛魁为其代办。这样一来大盛魁又为自己的生意披上了一件权威的外衣,在牧人的眼里大盛魁不只是一家商号而是“通司脑营”大盛魁——大盛魁是带“官”字辈的。再加上大盛魁的掌柜子们本来就捐有官职,当他们身着官服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牧人们就真的难以搞得清他们到底是官人还是商人了。   大盛魁不但为朝廷代收捐税,还有设炉铸钱的特权。这是因为,在草原上流通的银两历经周转,大银锭变成了小银锭,小银块破成了碎银子,并且含银量也不一致了,有时候还会有假银子混在其中。为了寻省事,户部也把整顿银两的事情交给了大盛魁。   祁掌柜管理的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共有大小掌柜和铺伙一百三十八名,除了账房、库房、银炉和一个驼场上的人之外,其余的人分成八个送货小组,这八个送货小组一年依照节令和生产的需要不停地向王府、寺庙、官府衙门、驻军营房以及散落在草原各个角落的牧民的账房运送货物。货物送到不现收钱款,送货的伙计只需把账目记好即可。每年阴历五月为界,头年送货第二年收账。赊账的担保是和硕(即旗)衙门或者是所在领地的王爷。这些事自有合同文书管着,没有人赖账,也没有人敢赖账。大盛魁与旗署衙门所签的合同书上写有这样的字样——“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由旗公还。”   这样的经营方式决定了大盛魁的生意既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有形的时候少无形的时候多。   新的王爷登位,在草原上可是头等的大事。届时在乌里雅苏台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邀请八方贵客前来参加。大典活动的总指挥便是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   祁掌柜吩咐柜上的其他几个掌柜分头组织铺伙去筹备庆典所需的各种物资,包括大量的布匹、绸缎、锦旗和食品;他自己则亲自从铺伙中挑选出二十六名精干的小伙子,委派六名小掌柜率领去搜寻草原八珍。   2魔术般的经营秘密(3)   在祁掌柜拟订的客人名单中,最为尊贵的有十六人,庆典宴会上十六名贵客将分列八张餐桌入席;这八张餐桌上要上八套“草原八珍”。祁掌柜知道,在整个庆典活动中安排好这十六名贵客是最为重要的,而要让这些贵客能够满意,八珍宴席就是最为重要的了。祁掌柜已经在沙王面前夸下了海口,说:“到时候我要让那些邻旗的王爷们,各盟的代表、将军、参赞和刚来乌里雅苏台不久的俄国人都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草原八珍。”   沙王说:“祁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准备八套草原八珍谈何容易!我是在乌里雅苏台草原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全套的八珍宴我只不过吃过两次。我知道,单个的八珍不难找,可全套的八珍就不容易凑了!”   “沙王这么说是不相信祁某人啦?!”   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见沙王这么说就有点不高兴。   “祁掌柜误会了,”沙王解释说,“论地位论才干祁掌柜都是乌里雅苏台的第一人!我不相信你祁大掌柜还能相信什么人哪?我的意思是说,用草原八珍来招待客人当然好,可一下子要弄那么多实在是太难了。万一凑不齐八套,岂不是白费力气?总不能一样的客人两样对待,那样一来反倒会闹出事端。不如干脆不上!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沙王太多虑啦!”祁掌柜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子说,“八套草原八珍包在我身上,大典之日假如席面上没有这草原八珍,沙王你拿我祁某人是问!”   说这话的场合是在沙王的一次小宴会上,在座的还有天义德分庄的掌柜李泰、俄商伊万和一位寺庙高僧。众人都齐声叫好,纷纷端酒向祁掌柜敬酒。   第二天祁掌柜就后悔了,但是为时已晚,他祁掌柜是场面上的人,说出来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整整一个早晨祁掌柜都默默不语,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在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情,喝早茶的时候祁掌柜吩咐身边的小伙计:“你去把海仲臣叫来。”   小伙计问:“就这会儿吗?”   “这话还用问吗?!叫他立刻到我这儿来!”   祁掌柜说着话不由得就来了火气,把茶杯往桌子上一墩,拿眼瞪着小伙计。小伙计却不走,又说:“祁掌柜您忘记了,海仲臣他现在不在柜上。”   “海仲臣在哪里?”   小伙计笑了:“海仲臣是您祁掌柜前天下午刚刚打发出去,您让他到沙尔沁驼场上去办事了。”   “沙尔沁驼场离乌里雅苏台有一百三十多里路呢,”祁掌柜自己也笑了,说,“你看我也糊涂了,都怪昨天在王府喝酒喝多了。这么着,你去找匹快马立刻往沙尔沁驼场去一趟,叫海仲臣连夜返回来!你就说有要紧事要他做。”   小伙计备了马刚走出分庄,还没上马背呢祁掌柜又追了出来,嘱咐说:“还有一件事你顺便办一下,沙尔沁驼场上有一个小伙子名叫胡德尔楚鲁。”   小伙计说:“胡德尔楚鲁这个人我知道,是个有名的猎手。”   “对了,”祁掌柜说,“现在就是用他这个好猎手的时候了,你告诉驼场的靳掌柜,就说我说了——让他把驼场上最好的马给胡德尔楚鲁备上,叫胡德尔楚鲁和海仲臣一起连夜返回分庄来!”   2魔术般的经营秘密(4)   第二天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海仲臣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小伙计一起返回了分庄。三匹马全都跑得大汗淋漓就像洗了澡一样。   海仲臣三十上下的年纪,中等个头,一张宽宽的脸被太阳晒成了紫棠色,脸上布满了疙疙瘩瘩的青春痘,单从外表看你很难认为他会是一个商人,一个大盛魁的掌柜子。而事实上海仲臣不但是一个商人,在大盛魁年轻一辈的小掌柜中间他是最精明能干的一个。   祁掌柜对海仲臣如此这般地安顿了一番,说:“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我就是不说,你也知道这事情的重要。此事只能做好不能做坏。沙王的大典之日我亲自接收你的猎物,八只天鹅全要活的,一只不能缺。”   祁掌柜拍了拍海仲臣的肩膀又说:“我知道这件事情难办,正因为难办我才把它交给你。有关沙王庆典的其他事项我都交给别人去做了,就是捉野骆驼和鹿的事情我也交给了别人,我知道那些事情都好办。唯独这捕捉天鹅的事情最为困难,所以我才把这事交给了你。正因为这事难办,我才叫你把胡德尔楚鲁从驼场上带回来。谁都知道胡德尔楚鲁乃是乌里雅苏台草原上出名的少年英雄,他的一手抛石击兽的绝技名扬千里;我还给你请了一名高手,是一名有经验的老猎人,有两名高人帮助你,我还从分庄挑了六个精干的伙计归你调度。对了,还有刚刚从归化总号派来的那个古海,是个脑筋十分活络的人,你把他也带上,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3为大盛魁的生意死(1)   凌晨,海仲臣带着他的队伍出发了。昨夜里下过一场雨,后半夜西北风把浓浓的云层刮散了,清亮的下弦月斜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草原上在这里那里有一洼一洼的积水在星月的映照下闪着亮光,马队驰过,将洼地里的积水溅得四处飞扬。   马队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逆流而上,跑跑停停,在中午的时候来到了一个转弯处;转弯的河水在这里冲刷出了一个肘形的水湾,水湾里在靠近左岸的地方长满了粗壮茂密的红色芦苇,在风吹芦苇的唰唰响声中传来了“嘎——嘎”的禽鸟的叫声。海仲臣眼睛中闪着兴奋的亮光把马勒住了,他轻轻地向后摆着手示意大家下马。但年轻的胡德尔楚鲁在马背上是动也没有动,他哈哈大笑地说:“海掌柜你搞错了,这不是天鹅在叫而是野鸭!”   那名老猎手也没有下马,他举起枪朝着天空“轰”地放了一枪。随着枪声的轰鸣,一群水鸟从芦苇深处的水湾中间飞了起来,大部分是黑色的野鸭,还有几只灰色的水鸥,阳光下野鸭子扇动着翅膀散出一束束瓦蓝色的光。   接连着五天都是如此,他们连根天鹅的毛也没有摸着,碰到的全都是野鸭子、野雁和叫不上来名的各种水鸟。海仲臣急得火烧火燎的,晚上大家都睡着了,他一个人守着篝火发呆,望着浮云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游动,盼望着能够看到一只白色的天鹅从那灰色的云层中飞出来。但是天空什么也没有,天鹅们都躲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弯着长长的脖子把脑袋插在翅膀下睡觉呢。它们肯定与海仲臣他们同在一片飘动的白云下呼吸着,但是就是找不到。这五天的时间里由于睡眠不足和心情焦急,海仲臣的双眼已经被密密的血丝网住了,两只眼睛变得通红。   第六天下午,在一片沼泽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大群天鹅。这一群天鹅足足有三四十只之多!它们分成几个小群在沼泽地中间的水面上安祥地游着。海掌柜吩咐手下的铺伙分成两拨从两个方向去赶天鹅,他自己带着胡德尔楚鲁和猎人埋伏在沼泽边缘的芦苇中,不准随便发箭,更不准放枪,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终于把天鹅群驱赶到了靠近海掌柜埋伏的芦苇丛附近。海仲臣一个手势下去,老猎人便把他手中捕雁用的大网向天鹅群头上撒过去,这一网硕果累累——捕住了三只天鹅!胡德尔楚鲁连续地抛出手中的石块,击中了三只正在起飞的天鹅。他们把三只被网兜住的天鹅拉上岸来。海仲臣和老猎人小心翼翼地捉住天鹅的脖子,把它们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红柳筐中,将红柳筐的盖子用绳索绑结实了,都放在岸边,装着天鹅的红柳筐一共三只。个体庞大的天鹅在红柳筐中“哦——哦”地惊叫着挣扎着,把红柳筐弄得一个劲儿地摇摆。海仲臣看着这些猎物脸上禁不住绽开了笑容,不再管这些笼中之物,拍拍手扭身去帮助胡德尔楚鲁捉那些被石头击中的天鹅。   他预先警告过胡德尔楚鲁——只许把天鹅击伤,不准打死。海仲臣说:“瞄准了,往天鹅的翅膀上打!把翅膀打断了,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要天鹅飞不到天上咱就有办法捉住它。”   可是事情并不是像海仲臣设想的那么简单,胡德尔楚鲁是在天鹅从水面上飞起来的时候将天鹅击中的。受伤的天鹅在掉下来的时候仍然有力量向前滑行,它们有的落到了离开岸边的水中去了,有的掉在了靠近岸边的沼泽中,都挣扎着用一只翅膀拼命扇着空气,但是它们的努力全都没有结果,没有一只受伤的天鹅能够重新飞起来,它们的镶着蛋黄色的眼圈的黑色的眼睛都向天空望着,悲哀的鸣叫声划破了蓝色的天幕。   3为大盛魁的生意死(2)   这样一来捕捉这些受伤的天鹅就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从岸边到受伤的天鹅之间隔着一条几丈宽的沼泽带,根本越不过去!七个伙计包括神投手胡德尔楚鲁都围在海仲臣跟前干着急没有办法。   海仲臣把两只手搓得“唰唰”直响,问老猎人:“你有经验,赶快想个办法!”   老猎人摇了摇头。   水泊子里在靠近他们这边的沼泽上有一只翅膀被打断的天鹅,它歪着身子浮在微微晃动的稠泥上面。猎人瞄着它一连几次将手中的大网撒出去,可是没有一次能把它网住。那只受伤的天鹅离岸边的距离超不过三丈,就在那里很诱人地漂浮着。   不知深浅的古海试着把一只脚伸出去,刚一把脚踏在沼泽上立刻就感到好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拽他似的,整个身体向泥滩里陷下去。眼疾手快的胡德尔楚鲁把古海拽上了岸。海掌柜看看古海的两只泥腿,又看看不远处泥滩里的天鹅,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一个伙计说:“张旺——你去,拿一块马褥子来!”   张旺刚跑去不一会儿,海掌柜又吩咐古海:“你也去,把所有的马褥子全都抱来!”   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霞映着沼泽地把芦苇暗影投下来,在东方天地交接的地方,有许多紫色的云团迅速地升了上来。海掌柜亲自动手把第一块马褥子铺在靠近岸边的泥滩上面,然后爬在铺好的第一块马褥子上向沼泽里铺上第二块马褥子,接着铺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   十块马褥子都铺好了,仍然离那只天鹅有不到一丈的距离,海掌柜爬在第十块马褥子上,让张旺也过去,张旺小心翼翼地在马褥子上一点点站起来,马褥子在他的脚下摇晃着,张旺的一只手由海掌柜拽着,另一只手向天鹅伸过去,眼看着就要抓住天鹅那扇动的翅膀了,悲剧就在顷刻之间发生了:也不知道是张旺先叫了一声,还是他的脚下先滑了一下,就见张旺那只即将抓住天鹅的手臂猛地像甩什么东西似的抡了一下,与此同时两只脚一起踢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空翻落下去了。海掌柜大叫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张旺的手没有放开。两个人同时落到沼泽里去了。   这一瞬间在古海的印象里留下的是一片灰色的景象,一缕斜阳透过芦苇的缝隙恰巧照射在张旺那一张被死亡的威胁扭曲了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向外迸射着疯狂的绝望的火星,大张着的嘴里两排细密的牙齿闪烁着白光——岸上一片混乱,吼叫声和杂踏声混在一起,一个小伙计在情急之中跳上了铺在泥滩上的马褥,还没等他站稳就一个跟头摔进了泥滩中,他就在古海不到三尺远的地方,古海清清楚楚看见粘稠的泥汤颤动着迅速地浸过了他的腰部,大家一起动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拉上来。每个人浑身上下都糊满了粘泥。   刚刚从泥滩中救出来的那个伙计把距离岸边最近的一块马褥踩翻了,现在通向海掌柜和张旺的路中断了。死亡迅速地向陷入泥滩中的两个人逼近——泥浆已经淹到了海掌柜的腰部,张旺只有胸部以上还没有被泥浆淹没。老猎人把一团套马的绳索抛向落难的人,海掌柜是在泥浆淹到了他的胸部的时候才总算抓住了老猎人抛给他的绳索。古海、老猎人和岸上的其他伙计一起抓住绳索向外拽着,绳索的另一头好像有千斤重似的,只往泥滩的深处坠着,岸上的人和藏在泥滩深处的死神像拔河似的争夺着海掌柜的生命。   3为大盛魁的生意死(3)   等到大家拼尽全力把海掌柜拉上岸来,再向泥滩中看时,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咕咕嘟嘟的泡沫翻滚着像死神的咀嚼声在阴森森地响着。   太阳完全沉没了,它把照亮沼泽的最后一缕霞光收了去,整个沼泽陷入了一片昏暗。冷飕飕的晚风刮起,镶着紫边的暗色云团把整个天空都罩住了。   过了不久,一场大雨就哗哗啦啦地下起来,沉重的雨点砸在沼泽上,溅起了无数个灰色的小泥柱。后来雨水就把泥滩中的沼泽带整个淹没了。人们疯狂的喊叫声和嚎哭声在哗哗的大雨声中向外挣扎着,但是大雨却是越下越大,冷酷地把人们的声音压制下去,最后全部吞没了。   第二天在吞噬了张旺的沼泽旁边,大家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向牺牲的人作最后的诀别。沼泽向着雨后湛蓝的天空展示出的是一副平静的面孔,受伤的天鹅没有了,张旺没有了,似乎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海掌柜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水说:“张旺兄弟,你死得太冤……是我海仲臣害了你。可是你不要怨我,我也是为了咱大盛魁的生意!你是为咱大盛魁的生意死的,回去以后我要向祁掌柜为你请功。”   告别死去的张旺,海掌柜又带领大家出发了,继续去捕捉天鹅。在沙德格尔王爷继位大典的前一天,海仲臣终于带着十只活天鹅返回了乌里雅苏台。   大典仪式那天海掌柜的眼病发作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而为风火上眼,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   古海日夜守候着海掌柜,海掌柜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衣食住行乃至于送屎送尿都离不开古海。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有五六天,直到从库伦来了一位老中医,刀圭与药石兼施为海掌柜治了三次,海掌柜的眼病才算渐渐好转。那老医师说,倘若不是治疗及时海掌柜那双眼就是瞎定了!   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1)   张旺的死让古海难过和消沉了好长时间,大约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就把这件不幸的事件淡忘了。   古海是按照大盛魁的特有规矩,在归化城柜三年学习届满之后,被派到乌里雅苏台继续第二个三年的学习。   天高地阔的草原环境使他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里,乌里雅苏台让他觉得新奇和兴奋。这里是大盛魁的一个分庄,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得依着大盛魁的规矩去办。但是在这远离归化的草原上,那种城柜里所具有的使人感到压抑沉闷的气氛已经是非常淡薄了。他的任务也非常单纯,就是按照他的顶头上司小掌柜海仲臣的指令,牵着骆驼去送货。有时候往王府去送货,有时往军营里送货,有时往寺庙里送货,有时也直接把货物送到分布在草原上的蒙古包里;所送的货物五花八门,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这里要紧的是在送货的途中不能把货物损坏。至于收账的事情完全不用他操心,他只需要在把货物送到以后将账目记好就是了。   依照字号的规矩,大盛魁的号伙不论是在草原上做生意还是回到分庄的大院,都只准使用蒙语讲话。这一点古海还是在家乡的时候就曾经听父亲说到过,在归化的三年,颇有心计的古海利用早晚的间隙已经基本上把蒙语弄通了,所以来到乌里雅苏台之后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还有一点对他来说更重要,那就是他又遇上了祁掌柜。祁掌柜与姑父姚祯义的深厚私交和对他的双手打算盘的格外欣赏,使他从心理上得到了特别的慰藉,他觉得在乌里雅苏台遇上了祁掌柜是一个绝好的兆头。事情果如他所料,和他一起被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的一共是六名伙计,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来到乌里雅苏台的头一个月里就受到祁掌柜的亲自召见。   那是一个晚饭后的辰光,古海随着祁掌柜身边的小伙计走进房间的时候,祁掌柜正坐在乌木的八仙桌旁边喝奶茶。祁掌柜是三年前古海刚入号之后不久被总号派到乌里雅苏台来的。一别三年,如今的祁掌柜比过去胖了许多,袍子下面的肚子挺了起来,肩膀和胸脯都也宽展厚实了,脸色黑了一些,但是脸面上的皮肉绷得展悠悠的,甚至连过去曾经有过的鱼尾纹都看不到了;整个人看上去比三年以前还显年轻,却是更有气度了。   “祁掌柜好!”   古海很高兴地向祁掌柜行礼问候。   祁掌柜嗬嗬笑着踱到古海的跟前,用含笑的目光从上至下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拍说:“嘿——真是想不到,三年没见,你的个头长得比我都高了!人也壮实了,假如走在外面一下子我还认不出你呢。”   醉意颇深的祁掌柜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强烈的酒味儿,古海不知道祁掌柜刚刚从王府的酒宴上下来。   祁掌柜显得很兴奋,话也特别多,他让身边的伙计为古海拿来杯子斟了奶茶之后,就把他打发走了。   祁掌柜对古海说:“古海你我三年没见,今天看见你我是太高兴了。三年前姚祯义头一次带你去见我的时候,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一块经商作贾的好材料!今天这里也没有外人,咱爷俩好好唠唠。”   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2)   “祁掌柜过奖了!”   祁掌柜让古海坐在了他的对面,这本来就使古海觉得受到了过分的抬举,听祁掌柜这么一说古海更觉得受宠若惊了。他扭捏着把半个屁股放在乌木的太师椅沿上,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   “不必过谦!”祁掌柜把满满的一碗奶茶咕咚一口气喝尽,然后把空茶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墩,说,“我们过去总是说做人要谦虚,所谓虚怀若谷乃是一种美德。其实依我看这谦虚有时候当然是不错,但是许多时候你谦虚了也未见得就是好事情,你谦虚了也未见得就会有好的结果。你说是不是,古海?”   “嗯……当然,祁掌柜说得有道理。”古海吞吞吐吐地说着,站起来为祁掌柜斟茶,心里却在对自己说着另外的一番话,“祁掌柜这是喝醉了。”   “就说你古海吧,小小的年纪你就能双手打得了算盘——我早说过,在咱大盛魁上上下下近万号人马中间除了郦大先生再没有谁能耍得了这一手。——可是古海你就能!这就是本事!”   古海只是笑着望着脸色红红的祁掌柜,并不多说话,只是支支吾吾地应酬着。在城柜待了三年,他还不曾有一次看到过有哪个掌柜像祁掌柜现在这样酒后失态。事实上在酒精的作用下,神经异常兴奋的祁掌柜也并不要听古海说什么,他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虚怀若谷?什么叫虚怀若谷!告诉你我祁某人到乌里雅苏台做这里的分庄掌柜,就是我自己个儿主动向大掌柜要求的。——我就没有虚怀若谷。既然我有这个本事,我就可以自己说。大掌柜不是按照我的要求办了吗?要紧的是你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而不是什么虚怀若谷。在大盛魁成百上千的大小掌柜子中,除了大掌柜和郦先生有谁可以和我相比?!自出师以来前前后后我为字号立下了大功两次小功六次,我就是凭着这些才做上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交椅的。你知道吗?——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这把交椅意味着什么?你说,古海。”   “我知道,乌里雅苏台坐庄掌柜就是大盛魁总号大掌柜的继承人。这是咱字号近两百年早已形成的惯例。”   “你说对了!哈!告诉你,古海——用不了多少时日,大盛魁总号大掌柜的位置就是我祁某人的!你也知道,你在城柜待了三年,你看见咱大掌柜的那样子了,他老啰!——当初我来这乌里雅苏台分庄也是据理力争才办成的,在总号就有人不服气我,那时候大掌柜态度也不明朗。大掌柜的心里本来是另有人选的,他看中了北京分庄坐庄的王锦棠。我也不是傻子,这种时候不使劲儿什么时候使劲儿?这机会对我、对王锦棠、对其他谋求大盛魁最高位置的任何人,都只有一次。我使了手段,我利用了财东们的力量压服了大掌柜……”   祁掌柜的这番话使得古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像祁掌柜这样的在字号内有着极高地位的人讲起大盛魁高级掌柜们之间的矛盾。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大盛魁最高级的掌柜们之间还会有矛盾。祁掌柜的这一番话简直就把他吓坏了,从打入号之初就不断地受到各种人的“多做事少多嘴”告诫的古海,觉得自己再这样和祁掌柜坐下去已经是很不方便了。他借着为祁掌柜斟茶的机会说道:“祁掌柜,我讨扰多时了。您该歇着了……”   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3)   “好吧……你先去吧。”祁掌柜把古海放走了,古海走到门口返回身关门的时候又听见祁掌柜说,“古海你好好干,有我祁某人在,一切都好说。”   古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对喝醉酒的人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但是他也知道有一句老话叫做“酒后吐真言”,祁掌柜的醉话虽然不能全都当真,可是祁掌柜对他的那份喜爱和关怀确是没掺假的。有了这个底,古海的心里就感到特别地熨帖,说话做事就放松多了。   乌里雅苏台是一座幽静的小城,城里的人口总共还没超过六千人。在分庄上像他这样的伙计都已经有过城柜三年学习的经历,可以说有一定的资历,掌柜们对他们的管理也不像对初入号的小伙计那样严厉,比较宽松。有许多时候他们都是单独一个人牵着骆驼去送货,碰到一些屑小的事情掌柜也允许他们自己酌情处理。只要不是遇到大收账的日子,一般来说不是很忙。在分庄上伙计们因为有了一定的资历在身,彼此间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的,称呼也讲究了,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称对方的字。古海,字元龙,伙计们就都叫他元龙。在外边不论是普通牧民还是其他商人则一律称他们为——小掌柜。   到乌里雅苏台不久,古海就结识了后来成为他生死之交的俄国朋友米契诃?康达科夫。他们是在观看桑布道尔基驯马的时候认识的。米契诃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白净的面皮紧紧地包裹住他的颧骨突出的脸庞,在两边的眼角向颧骨延伸的地方有许多像小米粒似的雀斑均匀地散布着;他上身穿一件在乌里雅苏台看来是非常特别的高加索式的衬衫,套头式的衬衫只开着半截前襟,拿粉色的丝线滚着襟边;米契诃的脸上总带着好奇的、天真的笑意,欣赏桑布道尔基驯马的时候非常投入。一看就知道他对马是十分喜爱的。   桑布道尔基高超的驯马表演,在乌里雅苏台这座生活单调的草原小城内成为引人注目的一景,那些有闲空的市民、僧侣、军营里的士兵和商人、伙计就成了观看驯马的常客。古海每一次到王府前的空场地都会看到米契诃,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是在乌里雅苏台开张的第一个俄国人的商号——莫霍夫商店的伙计。大概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说话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米契诃用目光指着驯马手,问古海。   “他叫桑布道尔基。”   “桑布道尔基驯马驯得真棒!”   “是的,他是全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名的驯马手。”   “你爱骑马吗?”   “会一点。我只敢骑性情温和的马,要是碰上烈马可就不敢挨边了。”   “我也是,我的骑术不高明。可从小特别喜爱马,只是骑马的机会很少。”   “你们那里的马多吗?”   “我家在莫斯科,那里也有马,可是没有这里多。我父亲不赞成我骑马。他年轻的时候因为骑马摔下来把一条腿摔断了,直到现在走路还一瘸一瘸的呢。是骨科医生没给他接好,等到摔断的骨头缝长好才发现没有接好。但是晚了,人的骨头也不是木头榫子可以敲开来重接……”   米契诃很率直地评论着自己父亲的断腿,他笑了起来,两条眉毛之间和颧骨两边像小米粒似的雀斑都集合起来;他的浅蓝色的有一点发灰的眼睛里的笑意十分纯净和热情。古海心里很舒服地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4)   “你叫什么名字?”   “米契诃?康达科夫。你就叫我米契诃好了。你的名字呢?我刚才听见有人喊你元龙,元龙一定是你的名字了。”   “我叫古海,元龙是我的字。”   “字是什么意思?”   “也是名字,是另外一个名字。只是在很熟的朋友中间才叫的。”   “那么我可以叫你元龙吗?”   “要是愿意……当然可以。”   桑布道尔基的驯马结束了,临分手的时候米契诃对古海说:“元龙,你愿意到我的店里来玩儿吗?我一个人很寂寞的。”   古海答应了。米契诃那年十七岁,比古海还要小一岁呢。他是从伊尔库茨克经过恰克图来乌里雅苏台的,依照库伦办事大臣和俄国伊尔库茨克省长代表中俄两国政府不久前签署的一个新的区域性条约,允许俄商进入我国的喀尔喀草原进行自由贸易;俄商莫霍夫第一个把他的商店开在了乌里雅苏台。任命伊万做这个商店的负责经理。米契诃在莫霍夫的商店里站柜台,身份与古海是相似的,也是一个小伙计。   刚刚开张的莫霍夫商店生意非常清淡。商店坐落在乌里雅苏台正街靠关帝庙的地方,两间大的门脸,后边连着一座小院,连同店铺一起租来的旧货架上稀稀落落地摆着中国的茶货,大部分是砖茶,也有一些丝绸、布匹和少量的俄国货。商店里只有一名店员,这就是米契诃。   商店的经理伊万常年在恰克图——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之间跑生意;他的正式身份是新成立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经理,这个分公司经营范围包括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和整个喀尔喀西部地区。伊万在乌里雅苏台的生意还处在初创阶段,他在科布多同时还开着另一家属于他管理的商号,许多商务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一年中间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时间是很有限的。伊万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在乌里雅苏台的街上放了一顿炮仗,使莫霍夫商店运转起来之后就离开了。他把米契诃一个人留在了店里,一年的工夫里,伊万只能在乌里雅苏台待两三个月。   多数时间里莫霍夫商店只有米契诃,米契诃一个人看守店铺是没有问题的。米契诃读过伊尔库茨克俄蒙中学,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蒙语。只有一点,在伊尔库茨克的俄蒙中学里教授蒙语课的是俄国籍的布里雅特蒙古人,米契诃从老师那里学的蒙语就带着浓重的东部蒙古的地方口音。在乌里雅苏台,米契诃的蒙语显得很像外地人,并且有某些古怪的意味,不过这些丝毫不影响他与各种人交流。初到乌里雅苏台,对米契诃来说最难耐的是寂寞和孤独,莫霍夫商店门庭冷清,一天到晚难得有几个顾客上门来,年轻而又活泼好动的米契诃就常常把店铺的门反锁了,独自跑到小城东边的沙德格尔王爷府那儿看桑布道尔基驯马。   经常出入莫霍夫商店后,古海就感到非常奇怪,这样一个每天连十块砖茶都卖不出去的商店何以能维持得了呢?在乌里雅苏台城的中心,十字路口分开的东西南北四条主要街道和两条横街上,总共集中着六七十家经营各种商品和服务行业的店铺,这些店铺全都是中国人开设的,大部分经营者是来自内地的汉族人,有少数的回族人和当地蒙古人;在六七十家中国人的店铺里拿出任何一家来,生意都比莫霍夫商店不知要好多少倍。古海纳闷,明明是赔钱的生意俄国人为什么偏要做?   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5)   莫霍夫商店租用的是一个姓林的归化商人开的商店的一座偏院,在乌里雅苏台要说店铺装潢得漂亮的,还最数林掌柜的店铺。林掌柜为人精明干练,特别讲究仪表;所以他的店铺虽然不大,可店内陈设、货物摆置都是很整齐、很干净的。林掌柜喜欢穿一件灰缎面的袍子,总是展悠悠地一尘不染;夏天里林掌柜的手里总是挥舞着一根整马尾的蚊蝇掸子,驱赶着蚊蝇,抽打着身上的尘土;鼻子下面蓄着两撇小胡子,黑锭锭的一年四季都修剪得非常整齐。   照理说林掌柜的生意应该是能开好的,他经营的两家联在一起的店铺一个专卖北京杂货,一个专卖苏杭出产的绸缎,遗憾的是他的合伙人不争气——染上了大烟瘾,一根烟枪抽来抽去就把林掌柜一半的买卖抽塌了。结果林掌柜只好将收了摊的专卖苏杭丝绸的店铺租给了新来乌里雅苏台的伊万,连同店铺后面的小院和住房也辟了一半给伊万,于是一个店铺就变成了两个。林掌柜很和蔼,每次见了古海总是先向他打招呼:“小掌柜来了?——到我店里来坐坐。”   往莫霍夫商店跑得多了,古海和林掌柜也就熟悉了。为人谦和的林掌柜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很多时候他也应林掌柜的邀请到他的店铺里坐坐,日子长了就连林掌柜手下的两个伙计都和古海混得很熟。那时候古海做梦也不会想到两年后林掌柜会栽在伊万的手里,整个的店铺全被伊万占去,落了个倾家荡产的悲惨结果。   那时古海曾经为莫霍夫商店暗暗做过一笔核算,单以砖茶论,俄国人在恰克图市场从中国茶商手里买到砖茶,再贴上运费运到乌里雅苏台,本身就赔钱;还不算他们租用店铺的费用和其他消耗,再加上地方应酬,那买卖是死赔的。他把这话问过祁掌柜。祁掌柜说:“龙腾蛇窜——各有各的盘算。”   伊万确实是有自己的打算,不只是伊万,所有到乌里雅苏台来做生意的俄国商人都是有他们自己的盘算。他们都是商人。他们都是为着追逐商业利益而从俄国跑到这喀尔喀草原上来的。事实上这些俄商骑着骆驼千里迢迢地到人生地不熟的乌里雅苏台开辟新的市场也是非常辛苦的,但是他们心中有数。首先俄国人最大的优越条件,就是他们在乌里雅苏台、在整个喀尔喀草原上经商,是完全免税的!这一点就连在草原上经商的中国人都无法享受,这是库伦大臣和伊尔库茨克省省长签定的《库伦条约》中所规定的特别内容。   俄国商人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可以得到免税的优惠这是公开的事情,私下里几乎所有的俄国人都在悄悄地做着另一项不是生意的生意,借以弥补他们的铺面生意的损失。这就是向中国人出卖俄国商号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这项“生意”是由《库伦条约》派生出来的。由于俄国人享有免税的特权,俄商的驼队在喀尔喀草原运行,中国所设立的官卡和税卡都对其免检。这样一来俄商就得到了施展手段的广阔天地。他们在把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卖给中国商人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巨额的收入。   购买俄商空白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的中国商人所得的是免税的好处,这中间遭受损失的是大清朝廷。实质上这种行为完全是在俄商庇护下的公开走私。自打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以后,边境上的走私活动就像草原上的洪水一样泛滥起来。于是平静了几百年的喀尔喀草原市场和边境贸易由此陷入了管理混乱的局面。   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6)   这些事情刚到乌里雅苏台的古海是根本不清楚的,不但走私的事情古海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呢!王廷相把自己的接班人祁家驹放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天义德把自己最精明能干的掌柜李泰放在乌里雅苏台分庄,那是因为乌里雅苏台是喀尔喀草原的经济中心!   出于同样的战略目的,莫霍夫这个大商人也把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伊万派到乌里雅苏台。对于莫霍夫这个重大举动,整个归化商界的上层都睁圆了眼睛密切注视着呢!伊万头一次到乌里雅苏台洽谈租用店铺时,祁掌柜就遣信狗把消息送到了总号,伊万在乌里雅苏台的一举一动,拜访什么人,说什么话,租用的谁家的房子,租金多少……远在三千里之外的王廷相都了如指掌。   从表面上来看,莫霍夫商店的开张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在乌里雅苏台街上,人们谈论起莫霍夫商店都用嘲笑轻蔑的口吻称它“俄国笨熊”。后来时间长了就简称“笨熊”。在街上两个熟人相遇,一个问另一个:“你这是从哪儿买的砖茶啊?”   另一个就回答:“在‘笨熊’那儿买的。”   因为这只“笨熊”常常舍利赔本,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它的货物,借以招徕顾客。   那时候很少有人会想到,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莫霍夫“笨熊”正悄悄壮大起来,在某一天的早晨就像一只睡醒了的真正的北极熊,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把整个乌里雅苏台的市场全吃掉了,继而将整个喀尔喀的广大草原市场全部吞入了它的“熊腹”之中。   这事的结局非但年轻的伙计古海未曾想得到,就是置身于其中的米契诃也是想象不出来的。它来自于一个由来已久的极为复杂的大背景,其源头在俄国商人集居的西伯利亚重镇伊尔库茨克,同时这个背景又被一个更加巨大的政治阴影笼罩着!   莫霍夫是托博尔斯克的哥萨克后裔,他和前任伊尔库茨克总督伊凡?雅克比有着姑舅的亲戚关系,雅克比在亲戚之间的来往中把扩张到中国的思想传染给了莫霍夫。已经成了西伯利亚大财主的莫霍夫借着雅克比的影响把自己的势力扩大到了伊尔库茨克,他出资创办了伊尔库茨克俄蒙学校,请了布里雅特蒙古族知识分子到学校里来教授孩子们学习蒙语,就是准备把该校毕业的学生放到蒙古去做生意。   米契诃就是从那所俄蒙学校走出来的第一批进入蒙古做生意的学生。当然这并不等于米契诃和莫霍夫一样,具有同样的扩张的殖民主义思想。他毕竟是个年轻人,和古海一样地单纯。他的境况有点像大盛魁的史财东的少爷史靖仁。米契诃的父亲阿列克塞?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商人,在他父亲那一代就通过经营从中国来的茶叶和丝绸发了财,在莫斯科的郊外有一座占地八十俄亩的庄园。阿列克塞在米契诃由俄蒙中学毕业以后,把他送到了莫霍夫新从博尔斯克公司分裂出来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去当一名小职员,目的是为了使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锻炼。莫斯科公司没有像大盛魁那样的,不准本号财东和在任掌柜的直系亲属在本公司供职的硬性规定。当然,所有俄国人的公司也都没有学徒十年才允许回家探亲的刻板制度,一切都是自愿。阿列克塞是一个极有远见的人,他希望在自己还能做事的时候儿子就能成长起来独当一面,待到他老了做不动事情的时候,米契诃就可以顺利地从他手中把莫斯科公司属于自家的产业接替下来。   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7)   有一天米契诃到大盛魁分庄去找古海。在大门口他被守门的小伙计挡住了。大盛魁的“庄园”不像莫霍夫的小商店可以任人进出,一般有人来找下层伙计,都在外边谈。事实上,下层伙计也都没有个人的社会交往,在森严的号规之下,伙计们都是谨慎小心地做事,生怕在学徒期间因行为不检点惹出什么麻烦。而且乌里雅苏台一般也没有俄国人来,就是来了也只由掌柜们出面接待。米契诃到分庄来找古海就显得特别扎眼。米契诃来的时候是晚饭后的辰光。夏日的傍晚天特别长,送货的忙季过去了,伙计和掌柜们都在院里乘凉聊天。古海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背俄语单词呢,就听到看大门的伙计在院子里叫他:“元龙!元龙!”古海放下书本就出去了。   “什么事?”   “有人找你。”看大门的伙计神色有点紧张,说话间拿一种奇怪的、审视的目光打量古海,好像他不认识似的。   古海觉得奇怪,问道:“什么人找我?”   “是一个俄国人!——莫霍夫商店的伙计……”看门的小伙计语调中透着挺神秘的味道。   这时候院子的人就把目光刷地都投向了古海。古海被众人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了,犹豫着向大门那边走去。   “哎呀,是俄国人在找元龙啊?”有人问看大门的伙计。   “是哩,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俄国人。就是莫霍夫商店的那个小伙计。”   “元龙怎么和俄国人搭上了?”   “这事儿得当心!”   “俄国人坏着哪!搞不好是刺探咱们商情来的。”   “元龙也太大胆了吧……”   “不知道祁掌柜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嗨,元龙与俄国人来往已好久了,他是为了向那个俄国人请教俄语的。”   “难说……弄不好会出事的。”   夏天的凉风把伙计们的议论送过去,古海都听到了。心在他的胸膛里咚咚地跳起来。他走到大门外,脸上的表情僵僵地问米契诃:“你找我有事?”   米契诃手里牵着两匹马。   “没事!”米契诃朝大门里头望着,说,“我是找你来玩的。”   “……”古海站在大门口把身后的大门关上了。   “怎么,你是在忙事情吗?没空吗?”   “不,没事。”古海说,“我在背俄语单词哩。”   “你怎么不高兴吗?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事儿。”   “那你的脸色可不好。”   “是吗?”古海摸着自己的脸。   “你们公司的看门人怎么不让我进去呢?”   “对不起……米契诃,这是我们公司的制度。只有掌柜也就是经理才可以在大院里接待客人。”   “噢,是这样。我在街上搞到两匹马,你瞧瞧,这两匹马怎么样?”   “马是不错……这是谁家的马?”   “乌里雅苏台街上一个蒙古人的。我给了他一个银卢布,说好了玩两天。走吧——咱们骑马去兜风!”   “我……”古海踌躇着回头看了看分庄院子的大门。   “你怎么,不愿意去吗?”   “不是。”   4没有不赚钱的买卖(8)   “大概是怕你们经理吧?”   “也不是……”   古海犹犹豫豫,觉得自己很窝囊,下决心说:“走吧,咱们骑马兜风去!”   两个人跨上马背,从城郊的蒙古包的群落中间穿过去,跑向了乌里雅苏台河边的宽阔草地。   整个一个傍晚,古海和米契诃在一起玩的时候,心里一直是忐忑不安的。晚上返回分庄大院刚脱了袍子要洗脸,海掌柜走过来。海掌柜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对他说:“元龙,祁掌柜叫你。”   古海一听,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了,心想挨祁掌柜一顿责骂怕是免不了了。机灵的古海灵机一动想起主意,他返身走回自己的寝房,匆匆忙忙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拿细麻纸订在一起的粗糙本子揣到怀里。祁掌柜板着面孔问古海:“普通伙计是不准随便与俄国人交往的,这规矩海掌柜没有和你讲过吗?”   “讲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有意违犯呢?”   “我是为了和米契诃学习俄语,祁掌柜您不是总和我们说,要我们趁着大批俄国人进入乌里雅苏台以前,尽量瞅机会学学俄语。您不是说有出息的人,不但要会蒙语还要会俄语,就是说要长出三条舌头来将来才能成气候。”   说着古海就从怀里掏出那个本子交给了祁掌柜看。古海这一招果然见效了,当祁掌柜把那个本子粗略地翻了一遍,再把目光从那本子上移到古海脸上的时候,那目光已经变得十分柔和了。祁掌柜说:“这本子是你订的?”   “是哩。”   “这上边的字是你写的?”   “是哩。”   “哦……”祁掌柜好像是初次看见古海似的直直地盯住他的脸看了好半天,说,“不简单嘛,真是想不到。看来我是没有错看了你!行,你就这么学下去吧。也算是破个例,可是记住了,与米契诃交往可以,但是有关咱字号内部的事情可是不许往外说。”   “我知道了,祁掌柜。”   “好,你去吧。”   5一桩商业上的大事(1)   位于乌里雅苏台西南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黄教喇嘛的庙宇,当地牧人把它叫做额布根呼勒,译成汉语就是长老寺。这座寺庙是乌里雅苏台周围方圆几百里之内的草原牧人朝拜神佛和满足其他各种宗教要求的场所。这里又邻近扎萨克,扎萨克图汉部的牧民男女也有很多到这里拜佛的,因此非常热闹,也是个十分重要的地方。沙德格尔王爷继位,为创政绩捐募得到一万两白银重修长老寺。修葺完毕,沙王又约请了扎萨克图汉部的诸旗王爷共同从库伦请来了雅克圪森活佛做长老寺的住持。初冬之时进行了盛大的开光大典。事情就出在开光大典上。   如此重要的盛会,作为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影响的商号大盛魁的分庄掌柜祁掌柜是绝不会缺席的。几乎垄断了喀尔喀市场的大盛魁随时随地要使牧人们感到它无所不在的影响力。不用说,祁掌柜是骑他的白天鹅去参加盛会的。   长老寺坐落在东西流向的伊洛河北岸,倚着山崖,重新修建过的庙宇有八座木结构的佛殿,寺院周围筑有新的围墙。伊洛河业已封冻,祁掌柜到来的时候,整个河滩和封冻的河面上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喇嘛和普通牧民。沿着河滩向东向西延伸立起了数以百计的白色的帐房。牧人们的骑乘都在对岸的河滩地散放着,数以千计。因为是贵客,祁掌柜穿了候补道台的官服。祁掌柜被允许骑着马走近佛殿。在寺院小喇嘛的带领下,祁掌柜的贴身小伙计牵着白天鹅把它拴在了佛殿左边台阶旁边的石柱上。那里已经有王爷和商人、僧侣们的坐骑和轿车排成了一溜。   祁掌柜被安排在大殿台阶下第一排的中间位置。沙格德尔王爷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这一排人都是尊贵的客人,有远道而来的别的寺院的高僧,有附近旗里来的章京、王爷。后来挑起事端的沙王府的大小姐娜仁花就站在她哥哥的身边。大家静静地站立着等待雅克圪森活佛开坛唪经。整个场面笼罩着肃穆的宗教气氛,没有一个人说话。法事进行了一个时辰后,宣布休息。贵客们都被请到佛殿里去饮茶歇息。祁掌柜在踏上大殿门前的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马嘶声。他立刻就听出了那是白天鹅发出的叫声,折脸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人的红色袍子一闪已经跨上了白天鹅的脊背。桀骜不驯的白天鹅打着旋嘶鸣着发出抗议。祁掌柜的贴身小伙计叫喊着从人群中冲出来,伸着双臂向拴马桩跑那边过去。还没等他跑到跟前,那女人已经把白天鹅治服,骑着它沿着河滩地朝西跑起来。祁掌柜皱着眉头猜到了那个女人就是沙格德尔的妹妹娜仁花。   整个喝茶期间祁掌柜都心不在焉,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无奈。是的,也就是沙王府的大小姐,除了她再没人敢于做出这种冒失而不恭的事情。“小姐脾气发作了,闹着玩吧!”祁掌柜这样想着按下了心中的怒气。但是休息起来,要接着讲经了,祁掌柜还没见娜仁花把白天鹅骑回来。第二通经讲完,整个法事结束了,都过了中午了,还不见娜仁花和白天鹅的影子!怒不可遏的祁掌柜气冲冲地走到沙格德尔王爷的跟前,说:“沙王请留步!方才贵府的小姐娜仁花骑去敝人的白天鹅,到现在不曾送还,这是何道理呀?”   5一桩商业上的大事(2)   沙王说:“是吗?这事我并不知道哇!”   其实沙王知道。不但沙王知道,娜仁花骑走了白天鹅几乎河滩地上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举动。唪经休息时整个河滩地上没有出现第二个骑马的人。佛事庄严,中间休息时大家都静静地回到各自的帐房去喝茶,连大声说话的都没有,更没有人骑马离开。沙王的故作懵懂让祁掌柜十分生气,他口气强硬地说:“是令妹未经允许骑走了我的白天鹅,我亲眼看见的!这河滩地上的许多人都看见了!”   “要真是如此,就是我妹妹的不对!冒犯了祁掌柜的虎威!我替她赔不是了……”沙王说,“现在佛法大会已经结束,祁掌柜没有骑乘,请屈尊与我一同乘车返回乌里雅苏台吧。”   沙格德尔王爷是坐轿车来的,车夫已经套好了马,等着起动。沙王做个“请”的姿式,指着踏脚凳请祁掌柜上车。   “谢谢沙王的美意,”祁掌柜冷冷地说,“我另寻坐骑吧。”言罢扭身离去。   第二天中午,沙王府的管家贺希格图牵着白天鹅把它送到了分庄的大院。管家代沙王一再表示歉意和谢罪,临走时对祁掌柜说:“沙王让我转告祁掌柜,今后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不能再交大盛魁收买了。请祁掌柜原谅!”   这后果是祁掌柜没有料到的。   其实在祁掌柜把桑布道尔基请进大盛魁分庄的院子秘密调驯白天鹅的时候,十分喜爱走马的沙王就心生疑惑了。待到桑布骑了脱去外蹄的白天鹅第一次走出大盛魁分庄的大院,沙王就为自己的损失悔断肠子了!无奈话已出口,悔也无用,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好做出索回白天鹅的小人之举。白天鹅不能要回,一口窝囊气就憋在了肚子里,于是迁怒于桑布道尔基,骂他吃里扒外,下令责打五十鞭,这还是看在他是个难得的好驯马手,不然依沙王的脾气,把桑布道尔基来个驷马分尸也是不能解其心头之恨的。   沙王责打桑布道尔基的事一传出后,祁掌柜也曾心有所动,有意把白天鹅奉还给沙王,只是由于他实在是癖马如命,不忍割爱,未能践行。驯马手不久鞭伤痊愈,又重新出现在王府前的空场上调驯走马。祁掌柜见了以为事已过去并不在意。祁掌柜不知道为了这白天鹅,沙王府内是很闹了一场风波的。沙格德尔咽下了窝囊气,他的妹妹却不认这个账,哭着闹着要哥哥将白天鹅讨回,目的达不到便告到了老王爷那里。沙王向父亲禀告了有关白天鹅的前后经过,遭致老王爷的一顿臭骂。老王爷说:“你一个草原上的人居然不认得马的好坏高下,算什么马背民族的后代?!你还有什么脸面做领地之王!”   沙王说:“商人狡诡,我斗不过祁掌柜。”   老王爷是世面上的过来人,知道此事自己并不占理,只好不了了之。然而由此王府上下便对祁掌柜结下了怨,关系逐渐疏远。   白天鹅事件虽然不算大,但其影响却是不可小觑。沙王继任励新图治整顿旗政,在政绩上很有一些成绩。同时他又出面筹银重修了长老寺,这在草原民族的眼中被视为是公德无量的事情,彼时整个喀尔喀的宗教中心在东部的库伦。自长老寺重修之后西部蒙古人便得以就近朝佛,而且寺庙里还请来许多学医的喇嘛能为人民医治病痛。由此沙王在西部草原名声大震,不久塞音诺彦二十四和硕的王爷、章京会盟于齐尔里克,沙王因政绩卓著被公推为盟长。盟的建制与现在相同,易于理解。   5一桩商业上的大事(3)   关于清时喀尔喀草原的政制沿革应该略作解释:清初喀尔喀划分为四汉部八十六和硕(即旗),再加上科布多地区的十九和硕,共一百零五个和硕。1762年,也就是乾隆二十七年,清廷谕把喀尔喀的四汉部改为爱玛克(蒙语之译音,部落、盟、省之意),以会盟的地名为盟的名称。沿此,乌里雅苏台所在的塞音诺彦汗部就改成了齐尔里克盟。沙王被推为盟长。其地位甚为显赫。   沙王地位的升高和权利的扩大也带来了沙王府与大盛魁分庄关系的微妙变化。把白天鹅事件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之下,小事就不再是小事。拒绝向大盛魁继续提供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只不过是一个信号。沙王府与大盛魁的疏远就像潜藏的裂缝,正在人们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扩展和延伸着。   在乌里雅苏台城郊距离大盛魁分庄三里远的地方不是还有一座静静的“庄园”吗?那是和大盛魁一样,在喀尔喀草原占据着相当市场的归化三大通司商号之一的天义德设在乌里雅苏台的分庄。那“庄园”是静静的,可那里边的人并不都在睡觉。天义德的乌里雅苏台分庄也是由一个像祁掌柜一样的既精通蒙语也精通俄语的坐庄掌柜执掌着。此人姓李单名一个泰字。在祁掌柜与沙王府悄悄疏远的同时,李泰掌柜的天义德分庄却是与沙王府愈走愈近乎。沙王在从祁掌柜手里收回了购买桑布道尔基调驯的走马的同时,便把这桩不是生意的生意与李泰掌柜做成了。这还是小事,随后李泰做成的另一大“买卖”简直让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和它的归化总号都感到震惊了。那就是由李泰从中撮合,沙王把他的妹妹嫁给了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的儿子,如此一来天义德与沙王府就成了儿女亲家!   这一下白天鹅事件就引发成了一桩商业上的大事。谁都知道,大盛魁每年向草原上的王公、衙门、庙宇和普通牧民提供应有尽有的各等货物,到第二年五月以牲畜抵账。这中间是并不要接受赊销的人来开出什么借据,而是由和硕的王公,扎萨克代表整个和硕向大盛魁开总的借据,这就是被称作“印票”的借据。由王公出据的印票都盖有王公本人的私章或旗署的公鉴。就是说王公和旗署是接受赊账者的保人,王公和旗署对接受赊账者负有证明的责任,同时也负有对赊贷保证还账的责任。没有这种印票商号是不会把货物赊给任何人的。印票上写有这样的话——“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由旗公还。”所以这种经营方式就决定了,不论大盛魁还是天义德,他们的每一桩生意都离不开领地王爷和旗署衙门。不论是大盛魁也罢,天义德也罢,还是归化其他的通司商号,哪一个想在喀尔喀草原上做成生意占领一定的市场,首先必须和四盟一地区一百零五个和硕区域内的王公、扎萨克搞好关系达成信任。否则你的业务就无法开展,寸步难行!这里就存在着一个竞争的问题,一百零五个和硕的扎萨克每三年一换届,各领地的王爷也有退休继任甚至犯法被废的,其格局可谓是变化多端。归化的众家商号们就专门在这方面下工夫,拉拢住一位王爷就等于占领了你领地这块市场。送礼行贿就不必说了,像王公晋京值班、朝拜佛事、观光旅游,大盛魁、天义德这样的商号都要派人随行侍候,搞出许多翻新的花样。[三$%五电子书下载 www.5 5 5sj.com]   5一桩商业上的大事(4)   如今天义德的李泰竟然通过结儿女亲家的手段把沙王拉拢过去,这一招也着实厉害!这是大家能够看到的。更有看不到的是李泰在塞音诺彦二十四和硕的王公、扎萨克们赴齐尔里克会盟之前,就不辞辛苦地把二十四和硕都走遍了,拜访了所有的王爷和扎萨克,为公推沙格德尔王爷做盟长事先做下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自然也少不了花钱。这些事祁掌柜也是后来很晚了才知道的。你道是做生意的功夫只是在算盘上和账簿上吗?那就错了。有道是做诗的功夫在诗之外,做画的功夫在画之外,练武的功夫在拳脚之外,这做生意的功夫亦在生意之外。这是高境界,是大商人才能理喻的手段。   这事出得并不偶然,要知道天义德也非是等闲之辈。论资历,天义德的开设年代还早于大盛魁,也早于归化三大通司商号中的另一家字号元盛德。天义德原名天顺德,也是康熙征讨葛尔丹时随营贸易起家的商号。同大盛魁一样也是手握有朝廷颁发的“龙”票的。它的创始人段乾净原本是个拉骆驼的,因天顺德欠下他的脚钱不能偿还,便允他在字号内以债顶股,成为天顺德的一个股东,其后天顺德又欠下了段乾净的货价脚钱甚巨,就干脆把整个生意都推给了他。段乾净将字号名称改了一个字变为天义德。作为归化通司三大号之一的天义德在恰克图的生意差大盛魁许多,但在喀尔喀草原,它历史悠久根基颇深,其影响和实力是仅次于大盛魁的。天义德在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也开有分庄,在归化城有自己的钱庄和票号,在汉口有自己开设的茶叶加工厂,在北京他的京羊庄超过了大盛魁,大盛魁是两个京羊庄,天义德有三个京羊庄。天义德对经营羊特别有经验,形成了自己的经营特色。   天义德在经营上和内部机构的管理上要比大盛魁灵活得多。它和大盛魁一样都是山西人开办的商号,其班底也都是山西籍的人,它的创始人是与土默特打交界的杀虎口人氏。山西人与山西人又有不同。在归化,人们习惯把原籍太原以南的商人开的商号称为岭南班子。原籍太原以北的商人开的商号被称作岭北班子。天义德属于岭北班子,岭北班子旧的因袭少,经营风格上灵活自由,粗犷豪放;岭南班子细腻缜密,因循守旧。天义德粗犷豪放的性质使它能够顺应时势,见风使舵,随着时代之变迁在内部体制上进行不少的改革。   李泰本人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李泰原本并不是天义德打学徒培养起来的人才,而且他还不是山西籍的人。李泰的祖上是在明末来归化定居的河北人,他的母亲则是土默特蒙古人,原籍在喀尔喀塞音诺彦汗部,因此李泰在塞音诺彦汗部都有许多母系方面的亲戚,由此也决定了他对塞音诺彦汗部的情形非常熟悉。李泰早先在乌里雅苏台自己开着一家小店铺,生意不大但经营灵活,买卖做得十分红火。天义德看中了李泰的才能,遂将其聘为自己在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这事要是放在大盛魁的身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依大盛魁的老规矩,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只要不是大盛魁打小的学徒出身并且在万金账上是标了“己”字的人员,大盛魁是一概不用的,更谈不上重用。   5一桩商业上的大事(5)   祁掌柜的错误不在那一匹白天鹅马的身上,那只是现象、一个偶然,他之错根本在于对大局势的糊涂,就是说不识大体。消息传回归化,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对祁掌柜下了这样的断语——“不识大体,难为帅才”。读者知道,大掌柜把祁掌柜放在乌里雅苏台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实际上就是把他当做自己的接班人来看待的。结果他让大掌柜失望了。翌年秋天,祁掌柜就被调往汉口的茶厂改做了茶厂的坐厂掌柜。至此,祁掌柜升任大盛魁总号第一把交椅的道路便断绝了。然而祁掌柜不服命运的安排,若干年后他为权力心所驱与财东反对派勾结,在与大掌柜的一场较量中失败,招致身败名裂的下场,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青山的一条深沟之中。这都是后话了。   与祁掌柜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李泰,李泰识透大局大体,果敢决断地与从库伦来长老寺做住持的雅克圪森活佛来往并结为挚友,后来居然又创下了一个奇迹,拉活佛加入天义德商号,使之成为天义德的股东之一,占股两份!李泰在喀尔喀市场屡立奇功,不久被推举为天义德的第一人选成了总号大掌柜。李泰在接任天义德大掌柜的同时也从前任的手中接过了归化通司商会副会长的职务,与通司商会会长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以及后来接替了王廷相职务的古海一起,率领归化商人在与俄商的激烈商战中发挥了才干,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第4章在商言商   1万金账上注“己”字的掌柜子(1)   第二年,古海被调往了沙尔沁驼场。祁掌柜安排他独立管理沙尔沁驼场。由于古海还没有出徒,在名目上叫代理掌柜。这显然是对他的破格任用。   入秋之前,古海独自骑着骆驼来了沙尔沁驼场。驼场坐场的靳掌柜在这个地方干了整整三十年。已六十岁的靳掌柜背也驼了,腿也弯了,还患有挺重的咳嗽病,靳掌柜连着几年每年都要向分庄打一份告老还乡的报告,都因没合适的人选来顶替,而未能实现。靳掌柜是罕见的饲养骆驼的能手,尤其是在骆驼的繁殖方面更是有许多神秘的方法和经验。像他这样对骆驼熟悉到这种程度的人,在当地牧人中间也是很难找到的,实际上就是一个骆驼专家。   古海的到来使靳掌柜喜出望外,他把古海带来的祁掌柜亲笔写给他的信看了好几遍,高兴得说话都直哆嗦:“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可是把你盼来了。这下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这把老骨头不至于丢在这荒野上了……”   初见靳掌柜,简直就让古海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满头花白,一团乱胡子的老头子竟会在大盛魁总号万金账上注着“己”字的掌柜!单从外表上看干脆就是一个受了一辈子游牧辛苦的蒙古族老牧民。由于长期居住在干打垒的小泥屋里,老人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手的指关节都像带了肉箍似的肿胀,膝关节的病痛使两条腿弯得厉害。老人一圈一圈地匆匆忙忙地走着,一边向古海交代着驼场上的事情:二十四间用草坯垒起来的低矮的土房子,其中六间住人,其余的放置驼场员工的粮食和特别用来给怀胎母驼以及刚出生不久的驼羔子加强营养的饲料——整麻袋整麻袋的黑豆和黄豆。还有一些装满了白糖、大黄的袋子也和饲料堆在一起,那是为骆驼治病用的,驼场上养着十六匹马、二十四只狗;马是供人骑乘的,狗是专做保卫工作的。加上那三千峰母驼、公驼和崽驼,除此而外驼场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只有一间坐落在角落的大房子,靳老汉没有打开。老人告诉古海:“这间房子就不必看了,是几十年来驼队替换下的破烂驼屉。没用的,不舍得扔掉,其实放了几十年也没用。每年春天就拿出来把它晒一晒,怕发霉生虫子……结果还是没用。你不必看了。”   由于高兴,老人的话就特别多,又显得啰嗦。他的像乱草蓬一样纷乱的杂色胡子在他激动起来的时候直乍撒,粗糙而黝黑的脸,在笑起来的时候皱纹很深的折褶就绽开来,露出里面的粉红色的嫩肉。   沙尔沁驼场是大盛魁私家牧场,位于乌里雅苏台西北一百三十里地方。东西宽二十里,南北长三十五里,这个牧场是二十年前总号大掌柜王廷相在乌里雅苏台做坐庄掌柜时,花三万两银子从老王爷,也就是沙格德尔王爷的父亲手里买下的。像这样的牧场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拥有两个,在漠南草原拥有两个。喀尔喀草原上的两个牧场全是单一养驼场,但同样是驼场其功能也不尽相同,设在科布多的那个驼场是用来做骆驼放牧的,就是从归化往北往西过来的驼队走了几个月的路后疲乏了,驼队就把乏驼放下休息,换上驼场上的健驼,生力军,继续前进,驼队在这里并不放场休息,换驼不换人。局外人往往弄不明白,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别家的驼队都要走三个月以上,而大盛魁的驼队只需两个半月就可以到达,道理就在这里。在漠南草原也有一个属于这种性质的驼场,设在百灵庙。还有一个驼场属于综合性质的牧场,被称作大盛魁的生命线,就是有名的召河牧场。   1万金账上注“己”字的掌柜子(2)   沙尔沁驼场的性质特殊,它是专门繁殖骆驼的牧场。这里放养着体魄健伟、耐力久长的优良科布多种和乌梁海种的母驼两千三百多峰、几十峰优良的种公驼和八百多峰驼仔。大盛魁驼队运输能力强,行进快捷,跟驼种亦有很大关系。归化城十几万骆驼队伍中,潮格尔种和鄂尔多斯种以及阿拉善种的骆驼居于多数。这后几种骆驼无论在体能和耐久力上都要逊于科布多和乌梁海种的骆驼,而且在价钱上相差很多。一峰纯种的科布多健驼或乌梁海健驼身价要在一百两银子以上,而一峰普通骆驼最多只值六十两银子。作为驼商,大盛魁在很早以前就对良种骆驼的繁殖特别重视。在所有事项中大盛魁最为重视的有两个,一个是“己”字号人才的培养,再一个就是优良骆驼的繁殖。   沙尔沁驼场每年向总号驼队输送一千两百峰健壮的科布多种和乌梁海种健驼,用以扩大总号驼队和顶替老弱病残或因事故死亡的骆驼。这里地势偏僻,除了每两年总号派人来领取骆驼,就很少能看到什么人来。就是在号内专门负责驼运的祁掌柜祁家驹,一年中到这里来的次数最多也超不过三次。   靳掌柜的手下指挥着十二名从当地牧人中间雇请的牧工。驼场业务由乌里雅苏台分庄领导,每年阴历十一月分庄派人往驼场送一次米面食物,其他时间里沙尔沁牧场的生活就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了。   傍晚,十二名牧工陆续骑着马从牧场上回来。一位上年纪的牧工赶着一群羊走进大院,那群羊约一百多只,这些羊就是牧工们的活的粮食。靳掌柜把牧工们一一向古海介绍。古海一眼就认出了胡德尔楚鲁。个子不高但身体非常结实的胡德尔楚鲁憨厚地笑着,向古海问候:“小掌柜好!我们见过面的。”   “是的,我们一起捕捉过天鹅!”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靳掌柜说:“胡德尔,古掌柜初来乍到,我们该用点稀罕物来招待才好。”   胡德尔立刻明白靳掌柜的意思,说:“我打点儿野味!”言罢呼呼地去了。   靳掌柜脚步匆匆地走来走去,亲自拿来了一坛驼奶——自从古海来到驼场,他就一刻也不停歇,总忙着好像要应付什么紧急的事情;又从窖里搬出一个贴“魁记”的酒坛子,老人把酒坛子放在炕上,用大手拂掉粘在坛子上的潮湿的草屑,一边打开泥封的坛盖,一边对古海说:“这酒放在地窖里十年了,一直不舍得喝,是咱字号自己的酒房酿出来的,是真正的二锅头!”   酒坛盖打开,靳老汉把鼻子在坛口上嗅,满脸陶醉。又说:“咱手下这帮子人能喝着哩!这酒要是不藏着点儿,眨眼就被他们喝个底朝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能喝也能干活!驼场离不开这些人,都干熟了。只是有一点必须小心——这藏酒的地方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等你想喝的时候就没了……”   “我不喝酒。”古海说。   “什么?——你说你不喝酒?”   靳老汉被古海的话惊得眼睛睁得老大,满脸的皱纹又扩展开来露出一道道粉红色嫩肉的花纹。   “是哩,我不会喝酒,在总号时和乌里雅苏台分庄都不让喝。嫌辣哩。”   1万金账上注“己”字的掌柜子(3)   “哈哈——咄咄怪事!居然遇见一个不喝酒的人!”老人笑了一阵,又郑重地对古海告诫道,“记住我的话,把窖里那些老酒藏好了!你会喝酒的,一定要喝酒的,等你想喝酒的时候,就明白我的话挺要紧了!”   靳老汉兴致勃勃地张罗着招待接替他工作的古海,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找酒碗拿筷子,一边在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被靳老汉安顿在炕上的古海盘腿坐在小炕桌跟前,望着忙来忙去的靳老汉,心里却在纳闷——他不理解靳老汉这个人,一个问题总旋风似的在他的脑子里打转:“难道这就是大盛魁的一个掌柜子?三十年几乎是一个人的大半辈子了,除了告老还乡以后所剩无多的休闲时光和不谙世事的少年岁月,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岁月就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偏僻草原上度过的,他还能算作一个买卖人吗?要知道他这一辈子就只做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就是放骆驼!”   像靳老汉这样的人在大盛魁为数并不多,那些能够在万金账上被幸运地标上“己”字的人,要说到普通顶身股的掌柜、一般的常年受雇的牧工、驼工,那人数多得难以计数,大盛魁员工近万人!他们也许在大盛魁做一辈子,而这一辈子很可能就做一件事,或牧驼或放羊或赶马或是养狗。他们就像一部庞大机器上一个毫不为人注意的螺丝钉,直到死也不曾见过大盛魁这部大机器的全貌,更不会知道它如何运转。还有人一辈子只管理了一座食堂,在采买蔬菜肉类的工作中消耗一生,可是所有这些人,在局外人的眼里全都是商人。是那种概念中的记账簿打算盘赚大钱的商人。古海爹就是这么认识,苦心教练儿子学会双手打算盘的本领,教他写字记账簿的本领,现在看来所有这些商人的本领对古海来说都没用。他需要做的是如何养好骆驼!仅这一样事情!   大概半个时辰,胡德尔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死狍子出现在古海的面前。   那年胡德尔楚鲁才十五岁,却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学得一手抛石击兽的本领。胡德尔楚鲁猎杀野物既不用枪也不用弓,而是用石头,就是那种在草原上随时随地都能俯身拾来的石头。拳头大小得心应手,骑着马追赶猎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几十步之内百发百中!而且倘若猎获目标是野兽的话,那石头的着击点必定是在致死的脑门子上。他们吃的这只狍子就是胡德尔楚鲁用石头击倒后捉住的。胡德尔楚鲁曾经用石头击毙过整整二十只恶狼,是喀尔喀草原上颇有点名气的打狼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子,生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当然他实际上也还是个孩子,个头不太高,脖子短粗,胸部和两条胳膊上的肌肉特别发达;在炎热的夏天里他喜欢光着膀子干活,高原上的太阳把他的身体晒成了黑红黑红的颜色;胡德尔楚鲁捉骆驼,扛料包的时候一棱一棱滚动的腱子肉在他的两条胳膊上、裸露的胸前和脊背上隆起,给太阳的光一照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拿肉做成的,而是用铜铸的一样。   简单的酒宴过后,喝了老酒的十二名牧工都去睡了。小炕桌上只剩下吃剩的大块的冷羊肉,两盏羊油灯喷吐着腥味极浓的黑烟,照着餐桌旁的古海和靳老汉。隔着炕桌,醉眼迷离的靳老汉开始向古海传授他的神秘而又高超的养驼经。老汉跳下炕,摇摇晃晃地走着,从一面挂满了各种草的墙上摘下一串草枝拿在古海的眼前,问:“这草你认得吗?”   1万金账上注“己”字的掌柜子(4)   古海摇头。   “这叫百步草!专治骆驼口疮病……你看仔细了——椭圆叶子,麻蛇一样的根,这根最重要,药性大半在根里!骑马往西走,三十里外有一片蓬蒿草,一眼望不到边,一人多高。百步根就在那蓬蒿草中间长着哩!挖百步根时要注意着,要在霜降时去挖,霜降时百步根就长到头了,药性最烈。采回来的草药不能让太阳晒,要挂在阴凉的地方阴干,不然太阳一晒药性就减弱了。记住了?”   古海看着靳老汉红红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骆驼脱了掌,用普通胡椒就能治好。”靳老汉指着墙角上的一个驼毛袋子,“袋子里全是胡椒,省着用。一峰病驼抓一小撮就够了,拿井水熬,熬三个时辰,要慢火。熬好了晾一天一夜,再行灌驼。你给骆驼灌过药吗?”   “没有。”   “那就不行,你一下干不来,让牧工们帮着你干。这场上的骆驼全是生驼,性子野着哩,踢你一脚可了不得!”   “我挨过骆驼踢,”古海很认真地说,“在归化城柜管茶叶仓库时,我的左腿被骆驼踢了一蹄子。那是一个凌晨,我记得清清楚楚,驼队去提货……骆驼那一蹄子把我踢出了足足有一丈远!开头还不怎么觉得,后来腿就肿起来了,越肿越粗,连裤子都脱不下了。请大夫看的时候是拿剪子把裤子铰破的。”   “那就好!算你有了经验,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嘛!”   这场谈话从晚饭后一直进行了到后半夜,古海觉得两眼直犯涩,可靳老汉却谈兴正浓,说一会儿话靳老汉就把空酒碗一端命令古海:“——给我倒上!”他不住气地喝,古海估了一下,至少十几碗酒被靳老汉灌进了肚子。后来话题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就不像开始那么严肃郑重了,扯起了家常事。   “你府上是哪里呀?”靳老汉问古海。   “我家在祁县,在城西南的小南顺。”   “唔啊!——小南顺!我可知道,离我们靳家堡仅三十里!这么说咱们是老乡加老乡啦!俗话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咦,你怎么没流泪?”老头拿手指头在古海脸蛋子上寻眼泪。“家里有什么人?出来时娶过媳妇了吧?”   “娶过了……”   “现在没别人,就你和我,你能不能用咱家乡话说几句?三十年了,我在这里只讲蒙古话,这是咱大盛魁的规矩!老家话恐怕是忘得不知道啥样子啦!”   古海心里热乎乎的,用家乡话问靳老汉:“靳老爹……你想家吗?”   这一下可不得了啦!古海没想到他的轻轻的一句话居然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意外效果:就见靳老汉脸上的表情在剧烈地变化着,杂乱的胡子像风中的树叶乱抖起来,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多少年啦!在这地方……没听见过……有谁对我说过一句家乡话!我……我……”老头子像个孩子似的拿脏脏的巴掌抹着脸上的泪水,抽抽搭搭地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堵在了古海的嗓子眼儿,使他觉得喘不上气来,鼻子酸酸的,两只眼睛也潮了。   “真是乡音一句值千斤呐!”   过了好半晌靳老汉才算勉强地说出这第一句完整的话。   1万金账上注“己”字的掌柜子(5)new   望着老泪纵横的靳老汉,古海也热泪滚滚!自从迈进大盛魁的门槛,他不曾沾过一滴酒,也不知酒为何物,可是这会儿他觉得需要了,觉得不喝不行!他把自己面前那个一直空着的酒碗挪挪正,抱起酒坛子哗哗啦啦倒了满满一碗,然后把酒碗庄重地双手举起来,用家乡话说:“靳老爹——我敬您一碗!”   “好!好!”   靳老汉哆哆嗦嗦地端起酒碗,与古海照了一下。   古海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满满一碗酒全喝光了,把空碗底亮给靳老汉看。   “好!——再倒上!”靳老汉说。   这一顿酒两人一直喝到了天色微明。   感触汹涌的古海看着面前的靳老汉,不由得想起了他未曾见过面的张有叔。他想张有叔该就是靳老汉这样子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或许他此刻就在茫茫草原上的某个角落?在那里独自忍受着思乡之情的残酷煎熬……张有叔与靳老汉不同,靳老汉虽然也承受着孤寂,但他是一个成功的人,毕竟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写着他的名字并且标着难得的“己”字!而张有叔是一个失败的人,他把买卖做塌了,他必须在孤寂的劳作中力图东山再起,不然回乡的事情就只能是一个梦!而眼前的靳老汉就要脱掉这身破烂的袍子打道回家了!他是成功者,他已经熬出了头,他就要衣锦归乡了!靳老汉在字号上顶有二厘的身股子,做了三十年了,算算账少说也会有十几二十万两银子的红利可分……可是张有叔却像是落入大海的人,在完全看不见岸的波涛之中漂泊呢!   古海的眼前凸现出张婶那泪眼婆娑的面容。离开家乡那天,爹和娘、杏儿把他送到村口都停住了,张婶执意还要送。张婶拉着他的手说:“娃!婶子托靠你了!是死是活你也要替婶子把你有叔找见!婶子一辈子谢不完你的!”   古海紧捏着张婶交在他手里的一双鞋,扭身去追赶已经走远的马车。为走归化,爹和靖娃、杰娃家凑钱为姑夫姚祯义雇了一辆马车。走出很远了古海回头看了看,张婶还在马路当中央孤零零地站着呢。那时候古海被千里之外归化城上空飘动着的祥云召唤着,心里被未来的新奇生活怂恿着,根本不理解张婶的心情,张婶的婆婆妈妈让他觉得腻烦,甚至连应有的同情和怜惜都没有。现在他明白了张婶的嘱托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女人对走归化二十年不得音讯的丈夫用血和泪浸透了的企盼和热忱!而那热忱是用她的全部生命培养起来的,从十四岁嫁到小南顺,二十年过去,她的生命之花正在凋谢!   本来按祁掌柜的指令,靳掌柜在古海到达驼场后再待三天,向接班人交代工作,就可以乘着古海骑来的那峰骆驼返回乌里雅苏台,在那里等待顺路的驼队相随着再去归化,最后从归化城或坐马车或步行就随他的便了——一直回到他晋中家乡。他一生的旅途算是到了终点站,剩下的事情便只有与家人一起享度晚年了。但是老头子在与古海共同喝了那坛子老酒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自作主张决定在驼场上又多待了三天,帮助古海熟悉驼场上的情形。   六天之后靳掌柜走了。   2最大的本钱是什么(1)new   驼场的院子是由鹿岩围成,有五六亩大。周围是起伏不断的缓缓丘岗,一丛丛浅绿色的芨芨草在丘岗上散布着。芨芨草开放着白色的浅蓝色的小花,风吹动着花朵闪烁出眩目的光彩。在北方目力所及的地方突出着一座红岩土的小山,孤零零地耸立着,小山上面几乎什么也没长;这是一片干旱的草原,即使在初秋季节,绿色生命的色彩也没把这里的一切覆盖在自己生命的下面。只有在西边的两个丘岗之间,漶漫开来的鸟儿在那片黄绿相间的草地上鸣啭着,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总的来说,从北边的红土崖向南伸展,地势呈南低北高的情状,南边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土地被白色的盐碱地覆盖着,一些颜色非常鲜艳的红色的猪尾巴草像火焰似的燃烧着。猪尾巴草长得最茂盛的中心地带有一个浅水泊子,方圆约有五里。这就是大盛魁的生命线之一的沙尔沁驼场——古海新的生活天地了。   靳掌柜走后一连好几天,他都骑着一匹小个子的枣骝马在这驼场院子的周围转来转去,熟悉着这里的一切。每天他都想着祁掌柜对他的嘱咐,心里被一种荣誉和责任压迫着觉得又骄傲又沉重。   古海许多次想起祁掌柜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别家的驼队要走整整三个月才能到达,可咱大盛魁的驼队只要两个半月就到了?原因在于咱们驼队的骆驼驼种好!驼商驼商,只有骆驼才是咱们的最大本钱。因此沙尔沁驼场子有多么重要你就该知晓了,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把驼场交给你,你要好好地把驼场管理起来,这也是我给你的特别机会。照规矩这驼场坐场的人必须是出了徒做了掌柜并且是在万金账上注了‘己’字的人才能担当的。我这么用你是破了格的。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他预感到自己肯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所以他做什么都信心十足。   古海很快就顺利地把自己纳入到驼场上的生活中去了。   每天古海骑着枣骝马与牧工们一起出发,在草原上放马奔跑,去巡视散落在丘岗之间的驼群。两千三百峰珍贵的母驼分三十六群放养着,每一群都由一峰体魄雄健的公驼来率领;所有公驼的额上都绑有一块小镜子,隔着几道山梁一看到有刺目的白光反射出来就知道那里有一群骆驼。这办法也是靳掌柜想出来的。所以尽管牧场很大,驼群很多,但是寻找它们并不困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工作便变得越来越轻松起来。许多时间里古海和那些熟练的驼工一样,牵着马在草丛间拣拾驼毛。   骆驼每年夏秋都要换一次毛,像人脱去沉重的冬装。一峰骆驼一年要掉八斤毛。所有这些驼毛都随风滚落草丛。牧工们把散落的驼毛集中起来,一年一个人能积好几百斤。依驼场规矩,按拣拾驼毛的多寡给牧工奖励。这种奖励历来都以砖茶形式兑现。砖茶在草原上是流通最为普遍的商品,只要你有砖茶,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和别人交换布匹、粮食和牲畜。所以实际上砖茶已经具备了货币的某些性质。在驼场上每个牧工的年工资是十二块砖茶。   非常有趣的是,驼场上的十二名牧工个个彪悍,可是他们都会用粗糙的大手来编织毛活。用羊腿棒子纺驼绒毛线,随手摘两根结实粗壮的芨芨草茎就织起来。于是那些绒帽啊、袜子啊、手套啊、毛衣毛裤啊……就从他们的手掌下流出来了。离冬天还老远呢,古海就被驼毛的编织物从头到脚装备起来了。他的被子芯也换成了驼肚皮上最细柔的绒毛,贴在身上又绵又软又暖和。   2最大的本钱是什么(2)   入冬不久,乌里雅苏台草原下了一场雪,正是狩猎的好时候。古海做着狩猎的准备,决定丢掉老实矮小的枣红马,换一匹硬嚼口,更善跑的马。他已看中了马群中一匹云青马,个头高,胸肌发达。就在古海决定换马的前一天,驼场上发生了一件意外,古海差一点儿在那场事故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早晨还好好的,古海和驼工们一起巡视了驼群;中午他和胡德尔在雪岗子上围着篝火吃饭,一边谈打猎的事。猛然间从近处的雪岗后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像打雷,古海抬头看看——天上正飘着稀稀拉拉的大片雪花。正犹豫,坐在对面的胡德尔猛地蹦起来,喊道:“不好……公驼打架啦!”   胡德尔也没等古海吩咐,就扑向自己的坐骑,眨眼的工夫解开马绊,翻身跃上马背朝雪岗的那一头跑去了。   等到古海骑着枣红马来到雪岗子上,往下一看,顿时就惊呆了:就见雪岗下至少聚了有五六百峰骆驼,此起彼伏的嚣叫声响成了一片,震荡着,雪尘飞扬,骆驼们都像是发疯了似的互相冲撞着、嘶咬着……   那两峰领头的公驼在离开驼群一点的地方单独鏖战。公驼平日里拖到膝盖以下的长长的鬣毛此刻全都像狮子似的乍撒起来了,怒睁着的双眼都变得血一样红;白色的沫子随着一阵阵吼叫声从它们的嘴里喷出来;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向对方发动攻击,用自己庞大的身体撞击,拿锐利的牙齿嘶咬,用盆一样大的脚掌踩踏,用口中的白沫喷射……   古海知道这是发情的公驼子闹事呢。靳掌柜曾经特别向他嘱咐过,平日里驼场上没事的时候是悠闲的,但有两件事千万疏忽不得:其一是母驼生育,要防止驼仔在出生过程中或降生不久死掉。其二就是杜绝骆驼打架,一旦公驼打起来引起混战,会把许多怀胎的母驼弄流产。   古海在归化待了三年,到乌里雅苏台也有两年了,这些年他看到过无数峰骆驼。而在他的眼里,所有骆驼全都是那么驯顺,它们全都是被人骟掉了生殖器的公驼。眼前的这些驼才是真正自然的骆驼。领群的公驼更具有强烈的自主意识,只要它们觉得自己的群体受到了某种威胁,便会发起威来。   不管什么原因,这场可怕的混战必须制止。闻讯赶来的牧工们骑着马从四面八方冲向闹事的驼群。他们厉声吼叫着。他们手中的哨棍带着“嗖——嗖”的嘶鸣在骆驼们的头顶上飞舞:许多哨棍同时落在一些骆驼的身上。勇敢的驼工们骑着马冲到搅成一团的驼群中去了。他们试图从中间地带把驼群隔开。但是母驼、仔驼和那些未成年的公驼全都被战乱弄昏了脑袋,在混战中也分不清自己本来是属于哪一个驼群,互相之间都乱踢乱咬乱撞起来。   不明就里的古海晚到了一步,他骑着枣红马直接冲向那两峰正在殊死搏斗的公驼。危险的情形立刻就出现了:两峰公驼中的一峰看见古海后就停止了攻击,另一峰也撤出战斗。古海以为自己的冲击奏效了,正待松口气时,那峰主动撤出战斗的公驼突然掉转身子把攻击的目标对准了他和他的枣红马。   以骆驼的简单头脑出发,大概它以为造成战争的根源就是这个骑马的陌生人。怒不可遏的种公驼从体格上要比另一峰更庞大,整个身体像小山似的朝古海压过来。古海感到喷到脸上的沫子热乎乎臊气难耐。还没来及作出反应,公驼已撞着了枣红马,马背上的古海像一粒被射出膛的弹丸飞了出去。   2最大的本钱是什么(3)   当古海爬起时,看见枣红马正嘶鸣着打着滚儿,可是还没等摇摇晃晃的枣红马站稳,公驼那庞大的身体就又一次撞了过去。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三次,枣红马就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了。古海亲眼目睹了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那公驼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掌踏去踩住枣红马的脑袋,然后将小山似的躯体忽地压下去……随着枣红马的肋骨断裂声响起,黄色的尿液、红色的血液都冒着热气从枣红马的肛门、生殖器以及嘴巴、鼻孔、眼睛和耳朵里流出来。   3中国商人的惟一出路(1)   在喀尔喀中俄边境上像洪水般泛滥开的走私,严重影响了清朝政府对这一地区边贸的管理,正常的边贸秩序被破坏了,中俄最重要的关贸商埠恰克图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许多来自中国内地的茶叶、丝绸、瓷器和其他日用百货都沿着喀尔喀草原上的荒僻小径越过萨彦岭直接流向俄罗斯国境去了。   不久,关于喀尔喀草原上的这种严重情况的消息,就通过乌里雅苏台——归化——张家口官家驿道传到了北京。理藩院召集紧急会议,就喀尔喀草原上出现的严重问题进行了讨论,很快形成了一个奏章,上报执掌朝廷实权的西宫太后慈禧。慈禧太后很快就下达了一项命令:决定对出现在喀尔喀草原上的严重走私现象进行严厉的打击!于是北京首先行动起来,最高军事指挥部门——兵部协同刑部和理藩院共同行动,从上至下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镇压。来自官方多方协同的针对边境走私贸易的打击,从东部喀尔喀的中心城市库伦向西推进,其势之迅猛如排天大潮,一直波及到喀尔喀最西部的边境城市科布多。很短时间内,从广阔的喀尔喀草原的各个角落,从中俄界山的萨彦岭的沟汊里捕获到了数以千计的国际走私犯。依照朝廷的指令,对走私犯不加任何审判,就地处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数千颗人头滚落就地。腥风血雨在草原上弥漫,恐怖的气氛不但使草原上经商的中国商人战栗,也使草原上的牧民、僧侣以至俄国人都感到无比的震惊。一向平静的草原动荡起来了。   在乌里雅苏台一个月之内先后处决了三批走私犯,共计一百八十二名,全部是在乌里雅苏台城西北郊外的荒野中执行的。那里本来是一片埋葬失去亲友的死亡商人的野坟岗子,也是一个暂厝棺木的地方。是由商号出钱雇请的一个身有残疾的瘸腿老人看管着的,这位看墓人的责任就是保护那些露天存放的棺木内的尸体不致被野狗和野狼吞噬——这些暂厝的死者全都是内地来的商人,他们的亲友将他们放在这儿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使他们魂归故里。野坟岗子没有围墙,数百座坟茔稀稀拉拉地散布在方圆将近一华里的丘岗子上,一般的年月里这里总的来说还是平静的,只有遇上干旱的春季,饥饿的狼群和没有主人的野狗才会光顾这里。看墓老人手里有一支破旧的单筒伯勒根猎枪,他就用这支猎枪对付那些袭击棺木的狼群和野狗。   自从这里连续处决了三批犯人之后,乱坟岗子的平静就被彻底打破了。血腥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狼群,一到夜晚坟岗子周围暗灰色的夜幕上就会闪亮起许多游动的幽绿灯光——狼的眼睛;狼群瘆人的嚎叫声从傍晚一直能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被敷衍了事的士兵浅埋起来的尸体又被狼群重新刨了出来,狼群吃饱了人肉之后在黎明后撤走了。   天亮了,当看墓老人端着猎枪走出小屋时,立刻就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被狼群啃噬过的尸体都被肢解了,胳膊、大腿和拖着辫子的脑袋到处散布着,暴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染着黑色血迹的衣服碎片七零八落地挂在草茎上,像无数肮脏的小旗在风中抖动。到后来狼群就连白天也不肯离开,就守候在坟岗附近的深草中,只等到行刑的部队一撤走,它们就立刻从四面八方冲上来。   3中国商人的惟一出路(2)   正是暑热的伏天,尸体在一夜之间腐败发臭了,腥风弥散臭气熏天!成百具腐尸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充斥在空气中,没有风,低垂的阴云把臭气压迫在了被群山环抱着的乌里雅苏台上空。城里的居民几乎都不能出门了,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很少看到有人走动,店铺只是在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把护着门窗的挡板摘下来,勉勉强强地接待几个顾客;杂货铺里的香被人们一抢而空,乌里雅苏台这座优美的草原商城几近瘫痪了。   严酷的杀人运动继续着。一批又一批的商人在军人的刀下身首异处,成了乌城郊外野坟滩里的孤魂野鬼。腥风血雨弥漫着……有一天沙王府的家奴在清晨打开院门扫街的时候,看见一群野狗在王府门前的空地互相嘶咬着争夺一条鲜血淋淋的人大腿,瘆人的场面把人们吓坏了。   那些日子适逢赛音诺言部的盟长三年一换届,沙王到齐尔里克城出席二十四和硕王爷的会盟不在乌城,管家不敢惊动老王爷,自作主张命令家奴取出猎枪朝群狗放了一抢,把野狗赶跑了。但清晨爆响的枪声还是把老王爷惊动了。这些年,老王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新添的一种腰腿疼的病造成他的行动不便,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打猎了。除了定期到长老寺朝神拜佛,家事旗政概不过问,一天到晚只待在王府内院里不露面了。老王爷是在睡梦中被枪声惊醒的,打了一辈子猎的老王爷一耳朵便听出了那枪声是出自自家的猎枪。   “怎么回事,是谁在打猎吗?”   老王爷问身边的丫头。   这两年老王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过去隔一两个月才犯一次的关节病现在常住在他的身上不走了,这种病几乎把他一天到晚绑在了床上,不要说打猎,就是走出王府的大院都变得十分困难。   丫头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向老王爷报告说:“不是打猎,是管家在王府的大门口驱赶一群野狗呢。”   “驱赶野狗?”老王爷大惑不解,“野狗怎会跑到王府的门口,还一群?”   “老王爷,是这么回事……”   丫头开始一五一十地向老王爷讲述起近来发生的事情,还没等家奴把话说完,震怒的王爷嚯地一下就在被子里坐起来,“混蛋!刽子手!恶魔!”由于激动,老王爷的脸涨成了紫红色,说着骂着从炕上下来,命令丫头道,“马上给我穿衣!快点儿!”   听到动静管家跑进来:“老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咱乌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王爷的话,是小王爷去齐尔里克的时候特别吩咐过的——府内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概不准惊动老王爷……”   “哼!给我备车。”   “老王爷——大清早的您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见喜山!这也太不像话!我乌里雅苏台历来是幽静安闲的地方,自俄国人进来以后就已经够乱的了,如今军队又镇压中国的商人,杀人如麻,乌城血雨腥风简直就成了狼群和野狗的世界了,人都出不得门了!这成何体统!这也太不把我沙王府放在眼里了!别忘了——乌里雅苏台是我的领地!”   “是不像话!”管家说,“乱坟岗子的血腥把几百里外的狼群都给招来了。咱们畜群近来也连连遭到狼群的袭击。畜群已损失了好几百只羊了。”   3中国商人的惟一出路(3)   穿好衣服,王爷正要出门,被管家拦住了:“此刻时辰尚早,若是王爷到了参赞衙署喜山将军还未起身,王爷在那里枯坐着等候岂不扫兴?”   “那你说怎么办?”   “依下人看小人先到参赞衙署通报一声,让喜山将军在客厅候着王爷。这样也不失您王爷的威严。”   喜山不是傻瓜,他一下就猜到了沙王府已经卸任的老王爷突然造访是为了什么事。他更知道王府的主人是不好对付的。狡猾的参赞没等王府的管家张口便拿话堵住了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喜山戎装整齐腰挎佩刀,说:“很不凑巧,下官正待出发执行军务。不知贵管家忽然来访有何见教?”   管家说:“是沙王府老王爷有事求见。”   “老王爷年事高迈,有什么吩咐只管言语一声唤下官到府上聆听教诲便是,哪敢让老王爷劳动!请管家禀告老王爷,就说下官一俟得暇即去拜访。”   结果,老王爷在王府静等了三天,始终不见喜山的踪影,才知道上了当。老王爷盛怒之下决定亲自去驱赶狼群。管家和一大帮家奴簇拥着老王爷走出王府,身体衰弱的老王爷攀鞍上马还没翻上马背就摔了下来……   不断地有中小商号的掌柜到大盛魁分庄,请祁掌柜出面呼吁喜山停止残酷的杀人行动。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商人们,有的甚至跪在分庄的院子里不肯起来,要求祁掌柜答应他们的请求。大家都知道在乌里雅苏台只有祁掌柜的身份有能力与喜山对话,祁掌柜有四品候补道台的官衔,而且平日里与参赞过往甚密。但是,祁掌柜拒绝了大家的要求。开头祁掌柜还在分庄的客厅会见来访的中小商人们,到后来就干脆谁也不见了,任那些可怜的商人们在分庄的大院里从早上一直跪到黄昏,他也不肯露面。   不是祁掌柜没有同情心,乌城街上的小商人哪里会知道,祁掌柜这些日子正为大盛魁自身的麻烦而寝食难安呢!从齐尔里克传来消息,由于沙王主持旗政成绩突出,又为修缮长老寺获得了极好声誉,因而在盟长换届上呼声甚高。沙王继任盟长已成定局。而沙王的成功也与天义德分庄的李泰有着密切关系。这无疑是对大盛魁尤其是祁掌柜的又一个沉重打击。对于主持分庄的祁掌柜来说,他要为自己的失误承担责任。这些日子,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齐尔里克,密切注视那里的每一个动向,为阻止沙王继任做最后的努力。此时他哪还有心思去管闲事。毕竟大盛魁自己没走私,喜山砍的是别人的脑袋。   祁掌柜终于答应出面。毕竟祁掌柜是控制整个喀尔喀草原经济的大商号,毕竟祁掌柜有四品文官朝服在身而且与参赞又过往甚密,喜山不敢怠慢。   乌里雅苏台城内所有中国商号的掌柜在一个早晨由祁掌柜率领着,来到当地驻军首脑机关参赞署拜见喜山参赞。喜山是乌里雅苏台驻军的最高长官,这次对西部喀尔喀走私活动实施的严厉打击就是由喜山的部队执行的。   几百名商号的掌柜们聚集在参赞衙署的大院里,等待着祁掌柜和喜山参赞交涉。他们每个人眼里都透着恐惧、忧虑和愤怒,对于大清政府采取的残酷镇压,他们每个人都是心怀不满的。事实上这些商人大多数都参与了所谓的走私,事情明摆着,在喀尔喀草原经商,中国的商人如果不“走私”,他们的生意就难以为继。试想,就以茶叶为例,中国商人从汉口起运至边境商埠恰克图途中要经过整整六十三道厘金税卡,单是这六十三道厘金税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了货值的一半!到了恰克图还有边贸税,在喀尔喀草原上零售还要交落地税……在如此沉重的税赋压迫下商人们早已苦累不堪,再有俄商涌入喀尔喀与其争夺市场,华商还有什么能力抗争?“走私”就几乎成了中国商人惟一的出路。如今朝廷对“走私”的打击,其实就是对所有中国商人的打击。只因为这场打击来势太凶猛太残酷了,商人们不敢对其说三道四。   3中国商人的惟一出路(4)   衙署客厅内,喜山参赞接见了祁掌柜和乌里雅苏台商界的其他代表。身材肥胖的喜山亲自把身着四品文官官服的祁掌柜迎进了衙署的客厅。喜山请祁掌柜在上首落座,自己坐在下首听祁掌柜说话。   “……将军!”说了一番场面上的客套话之后祁掌柜把谈话转入了正题,“我以为杀人的事万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商人犯罪也总要以大清律例为绳开堂审讯才是;人的脑袋不是野草,砍掉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将军当慎之又慎!再说,如果成百的尸体不能得到及时处置任其臭味四溢,很可能会在乌里雅苏台引起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喜山的态度十分强硬,板着面孔说:“敝人带兵打击走私,乃是奉兵部之命执行的军事任务。兵部指示就是要在喀尔喀造成严重的气氛,使走私犯闻风丧胆,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将军的难处敝人自然知道……”   祁掌柜只说半句话,朝身边的伙计丢个眼色。那伙计便端出一个红漆的礼盒捧给喜山。喜山立刻换掉严肃的面孔,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   “小意思,”祁掌柜说,“将军自执掌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以来对商民百般袒护,这乃有口皆碑的事情。还望将军一如既往对乌城商民百姓多加体恤!”   喜山将军答应了掌柜们的请求,决定由商号出钱、军队出人将被处决的犯人尸体重新进行掩埋。至于对走私犯的惩处,改砍头为关笼示众。   可是军队的动作晚了一步,三天之后当喜山参赞派出一个快枪营将狼群赶走之后,发现可怜的看墓老人已经死了。老人小屋的门从里面紧紧插着,士兵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屋的门撞破了。他们看见,看墓的老人倚墙站在小屋的窗户前,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支破旧的俄式伯勒根猎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外面。一个士兵上前轻轻推了一下,老人就像半截木桩似的倒了下去。人倒下去,可手里的枪仍然牢牢地抓着。后来人们才知道,老人的伯勒根枪里面连一粒子弹也没有了。在小屋的外面总共找到了八具狼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小屋的前面,全都是中弹而死的。自打处决第一批走私犯后,整整半月没人到这里光顾,孤立无援的看墓老人与包围墓地的狼群对抗,直到弹尽粮绝。小屋的肮脏的木门上留下了许多狼爪抓挠的新鲜痕迹,窗户的细木档被狼咬断了好几根……人们只能凭想象猜想在那长达半月的日日夜夜,被血腥刺激起来的狼群是怎样疯狂地向老人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按照喜山参赞的命令,士兵们在墓地挖了一个八丈深一丈有余的大坑,将所有拾到的人的残臂断腿、辨不出面目的脑袋、染着干黑色血迹的衣服以及那些被血浸透仍散发着恶臭的棺木,统统丢进了大坑掩埋起来。或许是出于对看墓人的尊敬和怜惜,士兵们特意挖了一个墓坑,把老人安葬了。   4野心勃勃的俄国商人(1)   但军队对走私的打击并没结束,接连着处决了三批走私犯后,喜山把军队活动的重点由荒野转移到了乌里雅苏台城内。喜山发现,其实所有活动在外边的走私驼队其根子都在乌里雅苏台城内。于是在城内展开了严密盘查。   距离处决第三批犯人不到二十天,军队在一次行动中逮捕了乌里雅苏台街上的十二名商人。这次打击比起前一次镇压温和多了,十二名被捕的商人全被关在特制的木笼里示众。在乌里雅苏台参赞衙门的大门两边,沿着街道每一侧摆了六个装商人的笼子。依照惯例,在乌里雅苏台不论是参赞衙署还是旗署衙门,对犯人执行的行刑工具一律全由大盛魁支垫,为做关押商人的木笼子,祁掌柜提前派人在乌里雅苏台城东的柏树林砍了三天木头。   乌里雅苏台是座小城,平日不论是居民还是商人,彼此大都熟识。被关在笼子里示众的商人个个披头散发,羞辱难当,他们都低着头微闭眼睛,谁也不愿与围观人说话。在这十二名被示众的商人中,有一个身材匀称的中年人,他的笼子被放在紧靠衙门左边的地方,自打头一天早晨这些笼子被摆在这里以来,这位中年商人就始终闭着眼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有人给他送水送饭时,他依然是不睁眼、不抬头、不说话,也不接别人送的饭和水。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将自己一半店铺租给俄商伊万的归化商人林掌柜。   第三天的黄昏,林掌柜听到有人叫他。那熟悉的声音让他不由得把头抬起来了——喊他的正是古海。   林掌柜满面乌黑,胡茬子上挂满了尘土,眼睛塌陷着,左边眉毛上挂着一根灰色的草屑在危险地摇晃着,那样子几乎让古海认不出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沙尔沁驼场吗?”   “我是刚刚回来的,是回分庄领白面和素油的,我一进分庄的院子就听说你出事了。林掌柜!你这是咋回事?你如何会犯了走私的罪?”   “哼!”林掌柜忿忿地说,“我走私?——我走什么私?我是买俄国人的空白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才让驼队把货运回国境的。我是花了银子的!——白花花的八百两银子哪!”   “你买的是谁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凭条?”   “还有谁?——伊万!”   “我听说只要俄国人的公司肯于出面担保,承认你所运的货物是属于他们的,你是在替俄国人办事,参赞衙署就会放人。这事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掌柜把目光移向旁边的木笼,“那不是,那木笼里的人已经被放了,抓了十二个人现在已经放了八个,全是俄国人保出去的。”   “伊万为什么没来保你?是你没有找他吗?”   “我怎么能不找他呢,我被抓起来的第二天我店里的邝伙计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带话给伊万,我让邝伙计告诉伊万,我林某人是大难临头,只要伊万肯出面为我作保,这大恩大德我是永世不会忘记的!我会重重地报答他!可是如今三天过去了伊万连面都没露。”   “是邝伙计没有找着伊万吗?或许是伊万他不在乌城?”   “哼!伊万他在乌城,可他不肯出面救我。俄国人哪,我真错看了人……”   4野心勃勃的俄国商人(2)   “伊万这么做也太不仗义了吧!我去找他,想当初在到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中间,他是第一个把买卖开起来的,那时候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你帮助了他。要知道乌城的商人对俄国人都非常反感,是没人肯搭理他们的。”   “我林某人做的最大的蠢事就是把房子租给了俄国人,看来我是引狼入室了,我看出来了,他伊万打一开始对我就没安什么好心。”   “我这就去找他,不管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大家做事都要讲一个良心。”   当下古海就来到了莫霍夫商店。莫霍夫商店旁边林掌柜的商店已经被封了,店门上斜着用白麻纸打了十字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年月日,盖着参赞衙署的朱红大印。一路上古海看到被官府查封的店铺有将近二十家。街上行人也不多。整个乌城的市面变得十分萧条。离开乌城仅一年多一点,他没想到这里的变化居然这么大。一年前俄国人在这里开设的店铺总数超不过十家,如今只是在十字路口的繁华地段,俄国人的店铺就超过了二十家,还有个门脸是专做公司办公用的,门窗都做了改变,墙上挂着刷着白油漆的横牌,上面用黑字写着公司的名字。其中有一家就是巴达玛耶夫公司。   古海走进莫霍夫商店看到站柜台的竟是林掌柜店铺的邝伙计和一个陌生的俄国小伙子,心下觉得非常奇怪,就问邝伙计:“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候从店铺后面又走出一个年轻人,也是林掌柜店铺里的伙计。   邝伙计与那个年轻伙计交换了一个目光,两个人的脸顿时就红了,然后年岁较大的姓邝的那个伙计对古海说:“我们只是临时过来给伊万?伊万列维奇先生帮帮忙,他们人手不够用。”   另一个伙计说:“店铺被封,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我们总得弄碗饭吃。”   “林掌柜的店铺能否重新开张还很难说,”邝伙计说,“林掌柜这一被抓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就是放出来这店铺也未必能再开得了了。光是给官府的运动落下的亏空就怕是把他的整个店都卖了也填不平。我们总得找个出路,俗话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这年头也顾不了许多了,伊万?伊万列维奇先生都没等我们说话,张口就给我们一年二十五两银子的薪水!人家俄国人多大方,跟上林掌柜干一年到头下来我才拿十二两,他呢是个刚入号的伙计光吃饭没有工钱。哪个高哪个低哪个厚哪个薄,不是很清楚的事吗?”   古海没有心思听邝伙计说这些无干的事情,同时对姓邝的说的话心里也生出许多反感,就打断他的话,问:“伊万经理在哪儿?我想见见他。”   “你是想和伊万先生说林掌柜的事吧?”   “是的。”   “很可惜,伊万先生不在。”   “伊万在哪里?我去找他。”   “你没法找到伊万先生了,伊万先生到科布多去了。”   “伊万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上午,这会儿恐怕已经在三百里以外的路上了。”   “难道林掌柜的事情伊万他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林掌柜被圈在笼子里示众,这消息几天前就传遍了。”   4野心勃勃的俄国商人(3)   古海语塞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邝伙计望着古海叹了口气,又说:“林掌柜向伊万先生购买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凭条,这件事我们事先都是不知道。林掌柜那时候没有和我们说,出事以后林掌柜让我去找伊万先生,请伊万先生为他作保,伊万先生否认了这件事情。这事就难说了,想当初这事只是林掌柜和伊万先生两个人私下里秘密做成的,如今一个不承认了,弄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办?只要伊万先生不肯出面,林掌柜他就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得清。所以参赞衙门要以‘伪造凭证’的罪过对林掌柜加以处置。这事就严重了……”   邝伙计的一番话说得古海紧张起来,他又问:“伊万先生不在,那么米契诃呢?我和米契诃来谈这件事情。”   “很不凑巧,小古掌柜,”邝伙计做出很遗憾的表情,“米契诃早在半年前就回伊尔库茨克了,如今米契诃已被提拔成莫霍夫商店的经理。你还不知道吧?——伊万先生的买卖现在可做大了,在乌里雅苏台街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家连锁;在科布多,伊万先生又开了两家专门经营皮毛的商店。”   古海失望了,他转身要离开莫霍夫商店了,心里却不肯甘心,又返回来冲着那个陌生的俄罗斯新店员用俄语问道:“伊万?伊万列维奇真的是到科布多去了吗?米契诃真的是回伊尔库茨克去了吗?”   古海从那个俄国店员的嘴里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这一下他的心整个凉了,对自己说:“我怕是救不了林掌柜了……林掌柜他被伊万坑害了!”   在街上,古海没走多远,姓邝的伙计又追了出来,说:“小古掌柜,我看你确是讲义气的人,我实话对你说吧——指望伊万先生搭救林掌柜是没可能的,伊万早就盯上了林掌柜的铺子,想把铺子吞并了与现在的莫霍夫商店合为一处重新盖一个二层楼的房子。伊万说了,他的莫霍夫商店要成为乌里雅苏台最大的店铺。你告诉林掌柜,让他想开一点,别再惦记开他的苏杭丝绸店了。俗话说得好——破财免灾,如今一个落难之人,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古海在街上走着,看到沿街的店铺有不少被查封了。在街心十字路口古海站住了,他到沙尔沁驼场仅只一年多一点,这乌里雅苏台的街景已经变得让他感到陌生了。围绕着城内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一下冒出了至少有十二三家俄国人的店铺!还有两三家俄国人开的公司,都将旧铺面重新装修了,门旁边雪白的墙上横挂着漂亮的标牌,标牌用油漆油成杏黄色,上面用金粉写着俄、蒙两种文字的公司名字,其中就有古海在归化时就知道的巴达玛耶夫公司。看到巴达玛耶夫公司的牌子,古海立刻就想起了五年前和伊万一起去归化的那个代理人谢尔盖。这个谢尔盖就像个变色龙,他一会儿是代理人,一会儿是商人,四年以后当古海陪着大掌柜再次来到乌里雅苏台的时候,谢尔盖摇身一变又成了新开的俄国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   晚上古海去见祁掌柜,在谈完了沙尔沁驼场上的事后,古海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林掌柜的身上,说:“开苏杭丝绸店的林掌柜出事了,您知道吗?”   4野心勃勃的俄国商人(4)   古海惦记着林掌柜的事情,他想请祁掌柜亲自出马搭救林掌柜。在乌里雅苏台也只有祁掌柜具有这个影响力,也只有大盛魁的人才有可能做出扶危济贫的事情。古海知道大盛魁多少年来一个代代相传的基本观念,就是持盈保泰;依这个观念出发,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留有余地,不把事情做满了。就拿铺伙顶的身股来说,就是功高盖主的大掌柜他在万金账上所记的身股也只有九厘九毫九丝,就是不把事做满,留个余地。在做生意中也是如此,大盛魁在整个喀尔喀草原市场占据着垄断的地位毫无疑问,可他并不把广大市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全都占领——实际上他完全有这个能力——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有余地;这个余地首先是留给归化城其他通司商号的,好让大家都有饭吃;同时大盛魁不论在归化、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和库伦,一概都不做铺面的零售生意,这也是有意把这一块市场让给在这零售的小商人去吃。大掌柜常有一句话挂在嘴边:独木难成林。所以在乌里雅苏台,大盛魁和做铺面生意的几十家零售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作为一方商界的首领,大盛魁对待同行的厚道是出了名的。在镇压走私活动过程中,喜山参赞把残酷的砍头改为示众,就有祁掌柜劝说的功劳。正因为这样,古海才敢于请求祁掌柜出面搭救林掌柜。   林掌柜的事情祁掌柜怎么会不知道呢?作为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整个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所发生的事祁掌柜都了然于心,不但像林掌柜这样的小商人被当做走私犯被杀被抓他十分了解,而且对整个镇压活动的官方运作,祁掌柜都十分清楚。早在镇压走私的风暴到来之前,提前半个月大掌柜就派信狗把北京分庄探得的消息通报给了乌里雅苏台分庄。大盛魁是执掌整个塞外商业之牛耳的大商号,是一方商界领袖。二百年间大盛魁为了自己的形象是从不做走私勾当。所以这件事大体上与大盛魁没直接的关系,总号提醒祁掌柜仍然要将注意力集中在进入乌里雅苏台俄国商人的身上,要他密切注意俄商尤其是他们中间实力最雄厚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一举一动。因为只有俄商才是大盛魁和所有归化通司商号和其他中国商人的真正对手。   这个判断无疑是非常准确的。事实上,根据祁掌柜的情况,伊万的目标不仅是吃掉林掌柜的生意占据林掌柜的铺面。伊万的胃口大着哩,他的目光盯的是整个喀尔喀草原市场!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从这个大的战略目标出发的。伊万知道,他的公司要想在喀尔喀草原站住脚,只靠出卖空白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肯定是不行的,那毕竟是权宜之计,他是一个真正的有魄力的商人,经商的要害在于占领市场。而对于他来说,要想把整个喀尔喀从中国人手里夺过来,光靠他从俄国过来的几个人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在当地蒙古人和中国商人中间收罗人才。正是出于这样的一个目的,伊万才用高薪招聘了林掌柜店里的那两个小伙计。而像邝伙计这样的人,伊万已经收罗了二十多个了,另外还招募了二十多个当地的蒙古人为他工作。伊万的活动范围也不限于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两座城市,他所招用的当地蒙古人和中国商人散遍在喀尔喀草原将近三分之一的地区。单从这一点就可以判定伊万野心勃勃!   4野心勃勃的俄国商人(5)   不止是伊万,进入喀尔喀草原的俄国商人都怀着把这大草原的市场一口吞掉的野心。所有的俄国公司都有着与中国商人打交道长达二百年之久的经验,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漫长历史中,俄国商人从他们的中国伙伴身上学会了隐忍坚韧,他们不动声色地在草原上渗透,一点一滴地开辟自己的新市场。俄国商人也和归化商人一样,懂得尊重草原人民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入蒙依蒙俗;在沙格德尔王爷为重修长老寺而募集银两时,所有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的俄国人都捐了银子。俄商频频出入旗署衙门和沙王府,竭力与当地上层和宗教界交好,俄国人出手大方,每到王府或衙门拜访必持重礼。俄商进入喀尔喀这两年,他们的努力就见了成效:在乌里雅苏台城内和附近的草原上,有越来越多的居民穿上了用俄国标布做的衣服,用上了来自俄国的工艺品。   本来大盛魁从他传统的持盈保泰的观念出发,留有余地不把事情做满,将喀尔喀市场的一部分让给归化的其他通司商号和零售商人,但是现在俄国商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那些小商人的手里把市场争夺过去。祁掌柜得到一个消息,伊万正在乌里雅苏台以西的几个和硕里派遣他雇用的蒙古人和中国商人,直接与当地牧民做交易——用他们的货物交换活羊。伊万的这个举动就不是在于与中国的小商人争夺市场,而是直接威胁到了大盛魁的商业利益,这件事使祁掌柜颇感意外。祁掌柜一面派信狗及时将这一新动向向归化总号作了报告,一面派人进一步落实这消息的真伪。   正这个时候,那个坏消息就找到他头上了。李泰这个从不被祁掌柜放在眼里的人,在帮沙格德尔王爷当上了齐尔里克的盟长后,又做出了一件让祁掌柜震惊的大事——他居然做成了沙王府和天义德总号大掌柜郭保义的大媒,使沙王的妹妹嫁给郭保义的儿子,沙王府和天义德就成了儿女亲家!   这事给祁掌柜的打击太大了,祁掌柜正为这事心烦意乱呢,古海来了。   祁掌柜抽了一口烟之后,隔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冲古海点了点头,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林掌柜的事情很糟,他被伊万耍了。”   “这一招我早算计到了。”   “祁掌柜,您能不能亲自出面帮林掌柜一把?”   古海观察着祁掌柜的脸色,心中很没把握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看见祁掌柜把水烟袋“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然后站了起来。烟雾散去,就见祁掌柜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沉地吓人,冲古海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大盛魁的主事人?!你回分庄干什么来了?你也太胆大妄为了,一个小小的伙计不好好地做自己分内的事情,管闲事都管到乌里雅苏台街上去了!你有本事是不是?沙尔沁驼场放不下你,这大盛魁分庄也放不下你?”   祁掌柜的发怒使古海非常意外,自来分庄,这是祁掌柜头一次对他发脾气,他磕磕巴巴地说:“祁掌柜……您别生气,这事算我没有说……”   古海慌慌张张地从祁掌柜的房间退出来,身后祁掌柜的斥骂声追了出来:“哼!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了!”   4野心勃勃的俄国商人(6)   第二天凌晨,古海就动身返回沙尔沁驼场去了。   5第一号人物做义务广告(1)   听到李泰给娜仁花与天义德大掌柜郭保义儿子做成了大媒的消息,祁掌柜甚觉意外,知道事情被自己搞坏了。作为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在自己的业务范围内招致如此重大的失败,自己难于同总号交代。寝食难安之下祁掌柜派分庄的二掌柜到沙王府去与沙格德尔王爷过话,希望重修旧好。正值春风得意的沙王礼貌地接待了二掌柜。聊谈之中二掌柜迂回着涉入正题,说:“前几日见着王府大小姐在王府前骑马作乐,那骑术很是高明呢!”   沙王说:“草原儿女嘛,爱马乃属本性。”   “只是她那匹走马还不是上品,”二掌柜立刻说,“毛色上也与大小姐的身份不甚相符……她骑的是一匹铁青马。我们祁掌柜说,要是小姐不嫌弃,愿将白天鹅赠与小姐。白天鹅洁白如雪,正与小姐的高贵身份相得益彰……”   “白天鹅是祁掌柜的爱骑,敝府岂敢夺其所爱。祁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替我谢谢祁掌柜。”   “不是的,沙王,”二掌柜说,“去年冬天为白天鹅闹出一点小的误会,我们祁掌柜是后悔不迭!冒犯了大小姐……”   “哪里哪里,那是我妹妹的错,得罪了祁掌柜。我已经派管家道过歉了!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结果二掌柜只好无功而返。   说话的工夫已春暖花开之际,草原上已一派新绿。这一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前来分庄拜访。祁掌柜正郁郁地在账房查看账目,开春以来赛音诺颜汗部二十四个和硕只有十二个与大盛魁交割了“印票”的手续,原本是十八个和硕的,丢掉了六个。贴身小伙计进来报告说:“祁掌柜,李泰掌柜来访。”   祁掌柜吃了一惊:“你说是谁来访?”   “天义德分庄的里李掌柜!正在客厅等候。”贴身伙计又说了一遍。   “好,就说我即刻就到!”   祁掌柜说着忙去更衣。历来以乌里雅苏台的第一号人物自居的祁掌柜,从来没把李泰放在眼里,虽说自己栽在了李泰手里,心里还是不服气。对李泰掌柜怨怼颇甚,就是这个人夺去了他六个和硕的生意,如今却来登门拜访。这是一种既是伙伴又是对手的复杂关系。祁掌柜不能不见,表面上还得做出世事全不在意的豁达样子。寒暄之后,祁掌柜切入正题问道:“这春天大忙的节气,李掌柜屈尊到敝号来一定是有要事的吧?有何见教我这儿洗耳恭听了!”   “哪里哪里!”李掌柜说,“我这是来请祁掌柜出山的!”   “噢,请我出山?——我并非山林隐士,有何出山不出山的道理?”   “敝号大掌柜的儿子和沙王府大小姐的婚事希望祁掌柜来出面主持。”   “岂敢!”祁掌柜说,“宝号郭大掌柜的儿子和沙王妹妹的婚事不是你李掌柜早做成了吗?我怎敢贪功,把如此美事抢在自己手里呢?不可不可!”   “祁掌柜过谦了!”李泰说,“这桩婚事由我提起不错,但在场面上做大媒,还是得祁掌柜!敝号大掌柜暂且搁在外,沙王府可非普通庶民人家!更如今,沙王做了齐尔里克盟的盟长,那可是四品的高官之位哪!我这小小的买卖人怎么能做媒人呢!在乌里雅苏台也只有祁掌柜你有这个身份,所以此事非祁掌柜莫属!”说着李泰便从怀里掏出了大红的帖子,双手捧给祁掌柜。   5第一号人物做义务广告(2)   “这怎么可以呢!”祁掌柜犹豫着不肯接。   “祁掌柜不接这帖子就是瞧不起人啦!”李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桩婚事一头担着沙王府一头担着敝号的大掌柜。你掂量掂量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祁掌柜终于伸手把大红帖子接在手里。这还只小尴尬,大尴尬在后头呢。   八月初秋,正是草原的黄金季节,按照约定婚期,迎娶娜仁花的队伍准时来到了乌里雅苏台。两辆大车、九峰白驼和新郎、伴郎以及驼夫、车倌、随行人员总共十六人,迎新的队伍在距离乌里雅苏台三里的草原上扎下帐房。李泰亲自到大盛魁分庄把祁掌柜请到迎新队伍的帐房,共商迎娶新娘的具体事项。女方的媒人是扎萨克图汗部驻乌里雅苏台的值班盟长。大家共同喝了一顿酒。其实关于迎亲的礼仪李泰早就和沙王谈妥了——在乌里雅苏台依蒙俗,到了归化城随汉俗。天义德大掌柜的家在山西代县,娜仁花不愿到山西去,就答应了住在归化城,儿子到归化城来,房子也买好了,是归化城内的一座全砖全瓦的四合院。为办这些事,春夏期间李泰在归化城和乌里雅苏台之间跑了好几趟。婚事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包括唱赞歌的歌手都请好了,都是李泰一手操办的。祁掌柜和扎萨克图汗部的值班盟长只是担当了名义上的男方和女方的大媒,一点实际事情没有做。   按照蒙俗,娶亲从中午开始。事先安排人广泛散出消息,看热闹的人从上午就在迎新队伍临时扎下的帐房周围围满了。同时请来了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名的歌手宝力高。祁掌柜身着锦袍和扎萨克图汗部的盟长站在毡房的前面看着婚礼开始。新郎和伴郎将骑马的缰绳攥在手里,等待着祝辞歌手的命令。   “上马吧!——”歌手宝力高用唱惯了歌的嗓子高声叫道。他把事先预备好的酥油抹在新郎官骑的马的额头上,然后双手捧着哈达唱了婚礼上的第一支赞歌:当旅者举步的刹那,当信徒点香的瞬间,眼睛没顾上眨动,你就从那天边跑来,像那迅疾的飞箭,你就从地平线上驰来,像那倏忽的闪电;……   喀尔喀集中了蒙古族许多古老而又隆重的习俗。引导婚仪进行的,是由祝辞家吟唱的一套完整婚礼赞辞,这套赞辞古朴、典雅、悠扬、生动,据传迄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如今这古老美妙的歌声在喀尔喀草原的上空又回荡起来了。这唱祝辞的工作并非是每一个草原歌手都能担当的,被称作祝辞家的歌手宝力高同时也是一位诗人,他有着不歇气儿连着唱三天三夜也不倒嗓子的本领。第一首赞歌《骏马赞》是诗人即兴创作的,这只不过是个开头。祝辞家的歌多着呢!他要从蒙古族的英雄史诗《江格尔》、《格斯尔》一直唱到圣主成吉思汗,迎亲的队伍才能启程。实际上就是给所有参加婚礼的人用歌唱的方式上了一堂民族历史的课。   祁掌柜这乌里雅苏台的商界第一人,今日成了配角,他规规矩矩地站着,像个学生似的聆听着歌手的教育。心里有一百个不耐烦,脸上却始终是笑盈盈喜庆的表情。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被李泰耍弄了!李泰从他手中抢走了六个和硕的市场,到头来还要把他牵出来为其捧场壮门面!而他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似的接受着李泰的摆布。   5第一号人物做义务广告(3)   依着商定程序,迎亲的队伍要从乌里雅苏台的南门进城,穿过整条大南街拐进东街,再走向城东郊外的沙王府。祁掌柜骑着白天鹅随着迎亲的队伍缓缓行进。披红挂彩的迎亲队伍当街而过,几乎乌里雅苏台街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人们都在议论着天义德这字号的名字!祁掌柜简直就是义务地在为天义德做着游行广告。他的脑子里是一片荒芜,就像深秋的草原。灰白的脸上挂着僵直的笑,像梦游似的在马背上摇晃着。耳边是宝力高那梦一样的歌声:   天上的太阳,   地下的水,   虽然冷暖不同,   盛开的鲜花却把二者集于一身:   喀尔喀王府的小姐,   归化城巨商的公子,   虽然陌路南北,   爱情的力量却把他们结为至亲!……   第5章为商有其道   1大掌柜亲自出马(1)   日头追赶着月亮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是在一眨眼的工夫冬天又在沙尔沁驼场上降临了。掐指算算古海来驼场已经一年半了,再加上他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所呆的日子,已经超过四年了,但是一点调回归化总号的消息也没有。他猜想自己是受了祁掌柜的牵连,心想着他恐怕是也要和前任靳掌柜一样在驼场上呆上一辈子了。待他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连走路都摇晃起来的时候,带着自己一生挣下的钱回家乡去享度晚年。   起初他一想到这结局心里就害怕,可是后来当他把自己这命运想过了无数遍之后,害怕的感觉就不再出现。他自嘲地想象着三十年后满头白发地回到家乡的自己,他也许会对一点儿也认不出他来的杏儿(他怕是也认不出老太婆的杏儿了)开玩笑地说:“喂,好心人,请给我这个过路人一口水喝吧!”然后他就大模大样地走进屋里去,坐在他们四十多年前结婚时住过的炕上,等待着杏儿把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认出来。如果到天黑的时候杏儿仍然认不出他来,他就只管自己脱衣服睡觉。看看杏儿会拿他怎么办!   然而事情并未依古海的想象发展,入冬不久第一场雪还未降,海掌柜突然到驼场上来了。海掌柜是陪新任分庄坐庄掌柜王锦棠到驼场上来视察的。   王锦棠五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量,蚕眉浓黑,目光威严;王掌柜骑着马在驼场上整整转了大半天,总共没和陪着他的海掌柜、古海说几句话。   王掌柜是快到中午时到驼场的,连马背也没下就去视察驼群。直到黄昏才回到驼场大院。晚饭时,王掌柜说:“今后沙尔沁驼场上的事由海掌柜掌管,古海,你在这儿已经呆了时日,对情形比较熟悉,往后要多多协助海掌柜。”   关于古海返城柜的事王掌柜一字没提。这就使古海彻底心凉了。   只住了一夜王掌柜便返回分庄去了。   海掌柜告诉古海,准备接收由大盛魁科布多驼场上调来的二千多峰健驼。   本来按照程序,每两年沙尔沁驼场要向分庄提交一批成年的健驼用以补充和加强字号的驼队,古海已经把一千八百多峰一岁半至两岁的健驼分好了群另立册,准备着分庄上派人来接收。他问海掌柜:“沙尔沁驼场上的这一千八百峰驼分庄上什么时候派人来带走?”   海掌柜说:“这个王掌柜没有向我交代。不过,我听说归化总号在人事上最近做了许多调配。出于大形势的考虑,咱驼场上的事恐怕也要有大变动。”   原来这段时间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总号对各分庄的人员做了大幅度调整:首先是乌里雅苏台的坐庄掌柜祁家驹被调往汉口,改任大盛魁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汉口马庄是大盛魁设在中原的一个最大的马庄,每年经汉口马庄发往湖北、湖南、安徽、浙江等省的马匹达几十万匹,是个十分重要的庄口。虽然如此,祁掌柜的调任仍然摆脱不了降职和处分的性质。作为总号大掌柜接班人位置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由原来的北京庄口的王锦棠接替;王福林被派往了北京。王福林原本就不是一个一般的小伙计,在古海入号的第二年他就满师出徒了。只是因为大掌柜身边没有一个可靠能干的人侍候,王福林只好委屈着继续跟了大掌柜五年。王福林深受大掌柜赏识,他是一个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人,做事稳重而缜密,头脑清楚,为人也温和,是个考虑问题周全而冷静的将才。实际上王福林在未出师之前,大掌柜在决策一些重大问题的时候常常征求他的意见。就是说王福林在很早的时候就由于身份的特殊而参与了大盛魁高层决策了。所以说王福林升迁表面上虽是一步登天跨过了好几个台阶,但这个任用决定在字号上下并没有引起任何不好的反应。   1大掌柜亲自出马(2)   海掌柜传达了新分庄掌柜的命令之后不到十天,从科布多驼场调来的两千六百多峰成年健驼的第一批就到了。这些在上路下路中倒空的成年健驼都是调驯熟了的工驼,都是在工作中累掉了膘如今又在驼场上把膘情养起来的骆驼。比较起那些生驼蛋子,它们在管理上要省事得多。半个月,两千多峰调来的健驼全部到齐,古海把它们分成十二个大群与那些孽生驼群隔开放养。   数九之后又有一批健驼冒着大风雪从百灵庙附近的召河牧场调到了沙尔沁驼场,使沙尔沁驼场的健驼数量接近了一万峰。原来的牧场显然是不够用的了。驼群的管理上又发生了困难——主要是那些繁殖驼群,它们自由惯了,如今活动的地盘越缩越小,连续发生了两起驼群打架的事故。好在驼群增加以后,王锦棠王掌柜正式地任命了海掌柜到沙尔沁驼场来坐场管理。他们把情况报告了王锦棠,不久解决的办法就有了。王锦棠与沙格德尔王爷谈成一个议约,大盛魁出八万两银子在沙尔沁驼场的旁边买到一块新的牧场,使用权是五十年。新牧场方圆二十五里,议定在沙尔沁驼场西边开辟。   丈量新牧场时,王锦棠和沙格德尔王爷亲自到了。海掌柜安排古海搭起一座雪白的厚毡子蒙古包,包内铺了两层地毡,地毡上边又铺了一块崭新的地毯;摆好茶桌,备好了奶食和驼奶酒。等沙格德尔王爷和王锦棠掌柜的轿车到了之后,炉子已经把新搭起的蒙古包烧得暖烘烘了。一进毡房,沙格德尔王爷和王掌柜就把皮帽摘了,等喝了一轮奶茶下来就热得连皮袄也穿不住了。   丈量牧场的工作由沙格德尔王府的管家贺希格图和海掌柜负责。在开始前,古海瞅个机会把胡德尔楚鲁叫到一边,低声说:“你那张青狐皮还在吗?”   “在啊!”胡德尔楚鲁说,“都已经揉制好了。”   “我想借用一下……不,我想买下来!你看怎么样?”   “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胡德尔楚鲁不高兴了,“古掌柜,我们在一起都快两年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做一顶大风帽顶好了!”   “不,我是要把它做礼物送人。”   “不管你做什么,你需要就拿去!”   “好,你立刻把青狐皮拿来!我这会儿要用。剩下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谈。”   丈量工作还没有开始,胡德尔楚鲁就拿着青狐皮返回来了。古海把海掌柜从毡房内叫出来,对他说:“海掌柜,我有一个事不知当做不当做?”   “你说,什么事?”海掌柜简短地问。   “去年冬天我得到一张上好北极青狐狸皮,想献给沙王好不好?”   “我看看。”   古海招呼胡德尔楚鲁把青狐皮拿给海掌柜看。海掌柜用手掌在青狐皮上摸了摸,又提着青狐皮的两只前爪吊起来旋转着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说:“是个全筒子,一点损伤都没有。”   “那么,您看把这青狐皮献给沙王,沙王会高兴吗?”   “是个稀罕物,贵重就贵重在整个皮筒子上没有一点伤!”海掌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夸奖古海说,“两年不见你真有长进了!行——去吧!”   古海托着青狐皮走进毡房,在地毯前跪下,把青狐皮举到沙王面前,说:“沙王!我有一件小小的礼物献给沙王,请沙王笑纳!”[更多三五电子书完美排版、全本下载 www.555sj.com]   1大掌柜亲自出马(3)   沙王一见,笑了,摸了摸青狐皮,说:“是北极青狐皮!少见!好,我收下!”   沙王示意管家,管家走过来要拿青狐皮。   古海赶紧又说:“请沙王细看,这张青狐皮通体没有一处伤损!”   沙王正要吩咐管家赏银子,听古海这么一说又来了兴趣:“那我再看看!”   沙王提起青狐皮仔细观赏了半天,大为喜悦:“嗬!这还真是张奇货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真的没有一点伤损!好哇!——居然是难得的极品!拿回去给我的福晋做围脖用,都不用再做任何加工了!”   “噢!你就是会讲俄国话的那个小伙计?”突然从上边传来一声俄语问话。   古海抬头一看,见问他的是王锦棠掌柜。古海刚要回答,又听见王掌柜用俄语说:“你用俄语回答我。”   “是,王掌柜。”古海用俄语说,“我只学过一点俄语,讲得不好。”   “今天你这献青狐皮的举动很重要,”王掌柜拿俄语说,“你也看见了,沙王因为这张青狐皮很高兴!这对我们丈量草场是很有好处的!好,你去吧。”   果然,古海刚出毡房就听沙王吩咐管家:“大盛魁两百年来与王府历任王爷和旗署牧人交往甚厚,情同一家,此次丈量牧场南北各让五里,以示友情。”   王爷放话让地五里,实际丈量中让出的牧场可就远不止五里了!海掌柜洞悉蒙情,他与王府管家也极为熟识,拣个方便的时候将预先准备的好处银两塞到管家的怀里。管家带着两名府差,海掌柜带着古海,一行五人打马向西南而去。这一鞭子下去足足跑出了四十里开外管家方才收住缰绳,满脸笑容地征询海掌柜的意见:“海掌柜,这一程跑出差不多有二十五里了吧?”   “听您的一句话!”海掌柜痛痛快快地说。   “好,那就在这儿设桩吧!”   管家一放话,古海就和两名府差动手栽桩。一块长木板上用蒙文写着“沙尔沁驼场界”几个字,木板事先用铁钉铆在钢钎上;古海抓住钢钎,两名府差轮换着悠起十八磅的大铁锤将胳膊粗的钢钎砸进冻土中。用同样的方法在新牧场南北界上栽起了界碑。不到三个时辰,丈量牧场的工作便顺利地结束了。   当下在临时立起的毡房内设宴招待沙格德尔王爷及其随从。菜肴都是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带来的,分庄的大厨子就为这桌酒菜忙了整整两天。将冻成硬块的菜在炉子上重新热了,摆了满满一桌。开宴之后古海立在一边侍候,这时他才看清王锦棠丹眼凤眉,目光炯炯,面放红光,仪表堂堂!但见王掌柜双手端起镶银的木碗敬给沙格德尔王爷:“敝号在沙王领地经商,备受两代王爷的恩惠袒护,实在是万分地感激!我敬沙王第一碗酒,聊表敬意!”   “蒙汉同宗,亲同手足,不必讲什么谢不谢的话。你我都是大清臣民,为大清江山,为大盛魁和我塞音诺彦部经世友好,我喝了这碗酒!”   沙王以中指蘸酒弹向天空、弹向地下、弹向前边——敬天敬地敬祖宗,将酒一饮而尽!   沙尔沁驼场接收了两千多峰健驼,扩展了四十里牧场,兼起了繁殖和放场双重的责任,事情骤然增多,海掌柜带着古海和十二名牧工就有点忙不过来了。驼场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犹如与世隔绝的悠闲宁静。不久,从百灵庙又开来一列驼队,是专门运送饲料和粮食的。冬季里百草枯黄草质下降,为避免骆驼——主要是健驼掉膘,必须补充大量的精饲料,都是上好的黄豆、黑豆和莜麦。而且驼场扩大,人员也要增加,字号配来了白面、莜面和食油。   1大掌柜亲自出马(4)   中午的时候一匹快马驶进了驼场的院子,是分庄王掌柜派来送信的伙计。那伙计骑的马的肚皮上冒着热气,一溜一溜的马汗凝成的冰柱挂在马肚子下面,冰柱互相撞击像碎铃铛响着。   看过信后海掌柜把古海叫到一边,说:“三天之内,总号的大驼队要经过这里。驼队要替换三千峰乏驼下来,换三千健驼!古海,你看看如何安排,驼场的事我刚刚接手还不熟悉……”   海掌柜面呈难色,望着古海,那目光中没有了过去的冷静。   古海说:“海掌柜,您别着急,依我看饲料棚的事暂时可以放一放,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咱现在为总号的大驼队准备替换的健驼,分一班人得去照顾生崽的母驼,母驼生崽的事也耽误不得!”   “只好这么办了。”   母驼生崽、健驼分群的事海掌柜都插不上手。古海将十二名驼工分成两班,一班照顾母驼生崽,他自己带着另一班去健驼群里捉驼上羁。整整忙了两天才将三千健驼全都捉住,上了羁,穿了鼻钎系好缰绳,按十八峰一列串好。   第三天下午,王锦棠骑着快马亲自由乌里雅苏台来到了驼场。在驼场的房子里暖和了一下,喝了一顿奶茶吃了一点东西,略略休息了一会儿,王掌柜就带着海掌柜、古海和十二名驼工南出三十里去迎接总号路过的大驼队。   这时候白毛旋风刮得正紧。   朔风呼号,天地晦冥,天色是阴云低垂着,笼罩着千里雪原。稀稀落落的雪片被风兜卷着,在半空中集在了一起,像一只只白色的怪兽在雪原东奔西突,四处乱蹿。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仍未看见总号大驼队的踪影。古海看见他前面的王掌柜不时地拿戴着狗皮手套的手遮挡风雪,双脚站在马蹬上了望。他座下的黑枣骝马整个地被风卷起来的马鬃包住了,明显地感觉到了黑枣骝马的身体在狂风中不由自主地摇晃。王掌柜带着他们还在往前走。照道理这样恶劣的天气就连普通的牧人们出门都弃马乘驼了,骆驼有前后两只高高的驼峰可以挡风保温,但是王掌柜还是乘马出来了,身后还跟着分庄的二掌柜、分账、把总掌柜和送货小组的六个小掌柜等十来个人。海掌柜、古海和十二名驼工也都骑马跟着。这场面从未见过的,让古海不能不觉得事情的不寻常。   又走了一会儿,在前面的一个极缓的弧线状的雪坡顶上冒出一个黑点,小得就像一粒豆,在雪岗子上移动。古海年轻眼力好,他第一个发现了远处那雪岗子上的“黑豆”,他的心头一震,脱口而出:“看!是驼队……”   众人顺着古海的手指望去,就看见那“黑豆”已经变成一条细细的黑线在蠕动着。“是咱们的大驼队!”王掌柜面目舒展开来,抖着马缰绳用鞋后跟使劲儿磕着马肚子,说,“走!”   王掌柜率先策马迎上去,众人也都跟着纵马跑起来。   已经能够看出驼队的明显轮廓了,一面红底子黄心的商旗在迎着风飘,蜿蜒的大驼队像一条黑色的河流在雪原上顺着缓缓的斜坡淌下来。他们与驼队的距离在迅速地缩短,听到一阵群狗的吠叫声响起来。最先只是四五只狗,接着是十几只,紧接着又是几十只,最后至少有一百多只凶猛的狗,从驼队两侧冲出来,迎着王掌柜他们的马队跑过来。狗的愤怒的吼叫声连成一片,在雪原的上空震荡。在接近他们的时候,群狗的队伍渐渐向两边拉开,形成一个倒的扇面朝王掌柜他们包围过来。那些跑近的狗都像半岁的牛犊子一样壮大,张着红红的嘴;一百多只训练有素的狗眨眼的工夫就可以把他们这十几个人从马上拉下来撕成碎片,全部装进狗肚子里。王掌柜不得不勒住了马。   1大掌柜亲自出马(5)   一个骑马的人高声叫喝着追赶愤怒的狗群。当他把狗群喝住时,王掌柜一行已被群狗团团包围住了。那个骑马的人五十多岁,颏下蓄一撮撅撅的山羊胡子,细长的鼻子向下垂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像鹰一样地锐利,古海认出这正是大盛魁自己的驼队领房人,闻名归化的三大领房人之一——羊领房。   “羊领房辛苦!”   王掌柜在马上向羊领房抱拳问好。   羊领房跳下马来,牵着缰绳走进狗的包围圈,一边狠狠地喝斥着把一只挡道的狗踢了一脚。但是警惕性很高的护卫狗们只是向后撤了撤,仍旧是虎视耽耽地盯着王掌柜他们。   羊领房和王掌柜简单寒暄之后,复又翻身上马带着王掌柜一行人迎向驼队。这时走近的大驼队就像一条大河漫山流下来。   古海清清楚楚地看见巨大的红底子商旗上在圆形的黄色图案侧面挨着旗杆写着三个黑色大字——大盛魁。商旗下面是一峰鬣毛茂密的高大公驼,在驼背上搭起一个担子形的驼轿,驼轿顶子和两侧都用厚厚的俄罗斯绿呢子围着;端坐在左边轿内的正是大掌柜王廷相;大掌柜的身体随着走动的骆驼微微地摇动着,目光凝重,面色沉稳。看见前来迎接的王掌柜,大掌柜在驼轿内把两只戴着貂皮手套的秃手举在胸前拜了拜。右边的驼轿内坐着的是一只布卡达信狗。那沉着的狗则是满脸的庄严。骆驼停下,刚刚跪下前蹄的时候那布卡达狗敏捷地纵身一跃,由轿内跳到了骆驼的前峰上,然后顺着骆驼下垂的弯曲的脖子两下就跳到了地上。布卡达狗躲到一边撒尿去了。   “大掌柜辛苦!”   王掌柜牵着马走向大掌柜。   “王掌柜辛苦!各位辛苦!”   大掌柜向领房挥了挥黑色的貂皮手套。驼队没有停下来,继续前进。羊领房带着驼队朝前走了。   王掌柜陪着大掌柜徒步走起来。   “沙尔沁驼场的事安顿妥帖了吗?”大掌柜问。   王掌柜说:“基本上妥当了,在驼场的西边又展了四十里草场。目前业已栽立了界桩,八万两购地银两也已经与沙格德尔王爷交割清楚了。”   “那好,那好。沙格德尔王爷呢?”   “沙王态度较前大为好转,我把大掌柜的亲笔信送去之后,沙王一再表示过去他做事也有许多欠考虑的地方,言辞诚恳。而且此次在商谈购买草场的事情上沙王也颇为痛快,最后在丈量草场时还主动让我们五里。”   “恩。驼场的事不可小觑,过去祁掌柜是过分松弛懈怠了!靳掌柜告老还乡之后这驼场居然长达两年没有坐场掌柜主持。”   分庄二掌柜示意海掌柜等撤后,不要跟着大掌柜太近。众人都放慢了脚步。载重的骆驼从他们的身边超过去。“嗡——咚,嗡——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形成一个经久的强大的声响,那铜质的音响向着雪原的四面八方荡展开去,向着阴云低垂的灰色天空升腾上去,把千里雪原的空间整个都占满了。无数只宽大的骆驼蹄掌踏在雪地上,沉重的嘎嘎吱吱的声音也汇在了一起,古海感到脚下的冻土在骆驼的踩踏下像不堪负重的人似的微微颤抖起来;很快地,被骆驼踩过的雪层就变成了坚硬光滑的冰块,为避免打滑,后边上来的驼列就错开冰道在雪地上另辟一条新的路;从远处看去,从缓慢的雪坡上开下来的大驼队并排着几十路驼列,像一条黑色的宽阔的大河稳稳地流过来;空气中弥漫着劲风刮不走的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的腥臊气味;有驼夫的歌声在唱着,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像白色的浪花在黑色河面上跳跃:   1大掌柜亲自出马(6)   骆驼长的是兔兔嘴,三天光吃草来不喝一口水;骆驼长的是牛蹄蹄,不沾沙子不沾泥;骆驼长的是猪尾巴,紧七慢八全靠它;骆驼长的是龙脖颈,卧下来给哥哥遮风雨;拉上骆驼走得慢,路径全靠日子盼;到了程头到了家,小妹妹给我熬锅茶!   ……   驼队没有进沙尔沁驼场,擦着驼场的东沿直接向北开过去了。经过驼场时王锦棠掌柜吩咐海掌柜和古海以及驼场上的十二名驼工全部留下;驼队上也拨出二十多人,按大掌柜的吩咐,要他们在第二天中午时将准备替换乏驼的三千峰生力驼带到红土崖以北三十里处,大驼队预备今晚在那里扎营。   此番大掌柜亲自带大驼队出征是往俄罗斯去的。那时朝廷并未恩准华商赴俄境经营,驼队虚张声势往乌里雅苏台运货,实则连乌城都未进便直插萨彦岭而去。在萨彦岭南麓,大掌柜命人将大盛魁旗帜收起,打出了俄罗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旗帜。这举动也非是讹诈,大盛魁是花了近万两银子购买了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整个驼队被视为俄国商人的驼队顺利地通过了边境。所有这些古海都是到很晚才知道的。   2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1)   这一年的腊月,距离年三十还有两天的时候,杰娃由归化城回了小南顺。在归化学徒要干十年才能回家探亲的规矩其实只是在山西籍人开的商号中才实行,这种苛刻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规矩别的商号也都是依葫芦画瓢从大盛魁学来的。杰娃住的是姚祯义的义和鞋店,义和鞋店属于作坊,说好听点叫工厂,它不是一家商号,所以不必照着大盛魁的样子行事。鞋店中的徒工、伙计也大都是从归化当地招收的。姚祯义给自己鞋店订的规矩是,学徒入号学手艺三年出师,只要一出师便可视其掌握技术的高低定一个工资。义和鞋店当初是由一个人从一张钉鞋摊发展起来的,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资本,掌柜、师傅都是姚祯义一个人。徒工伙计们自然也就无有身股子可言。生意做发了买房子置地是他一个人的,别人抢不走;生意做塌了呢也还是姚祯义一个人顶着,抹脖子上吊一概与他人无关。徒弟干活管饭没工钱,一年里发两身衣服两双鞋两顶帽子,伙计们只领工资,其他一切福利待遇都没有了。   杰娃三年学徒期满,姚祯义对他说:“杰娃,两个月假,回乡去看看吧。”   “我不回,”杰娃摇着头说,“这才刚出徒呢,就回家……”   “你是不是怕手里没钱,这事你别惦着,没钱先从柜上拿。”   杰娃说:“不是没钱,是觉得没脸。海子、靖娃我们三个人都是您领出来的,如今一个在大盛魁一个在天义德,都是通司商号里的大字号。就我一个人不成器,学了手艺。我好赖得混个样儿来才能回。再说了,也真是没法见人。”   杰娃拿手指指自己的脸。姚祯义看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三年学徒届满,为示庆贺,杰娃和另外两个同期的学徒出钱置了一桌谢师酒。酒菜是从饭馆里叫的外卖,就在鞋店后面的堂屋里喝。喝到后来高兴了,徒弟们渐渐地忘记了这酒席的主题,划着拳热闹起来。结果三喝两喝杰娃就有点过量,脸红得就像一块红布,一直红到了脖根的地方,眼睛也有些发直,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直打卷儿。福生看出来了,劝杰娃:“杰娃,你少喝点吧,我知道你的酒量,喝醉了就不好了,别忘了今日咱喝的可是谢师的酒!”   福生是当地归化人,打从姚祯义的鞋店开张就跟了他,人都三十多岁了,技术好,做人也宽厚克己,颇有兄长风度。平日里姚祯义忙不过来或不在归化的时候就把鞋店交给福生来管。所以今日喝酒福生也想着大局,控制着局面。   杰娃刚刚端起酒杯听福生这么一说,又把酒杯放下了,说:“好,我不喝了。”说话间脸上就带出了扫兴的样子。   是姚祯义多说了一句。他今天也有点儿过量,挺兴奋的,他摆摆手说:“福生,今天你就不要管他们了。都三年了,也不容易,平日里我对你们管教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一滴酒不准沾!今天你们总算出了徒,也算熬盼出头了,想喝就放开喝!为师我今儿也高兴,咱师徒一起来划几把拳热闹热闹!”   姚祯义一放话,局面可就真的控制不住了,一拳接一拳地划,一杯接一杯地喝,没有多长的时间,一桌子人先后醉倒了三个。杰娃醉得最厉害,呜呜哇哇地哭起来,诉说着自己命运的不济,咒老天爷对他的不公。不用说,还是三年前因为他脸上的那个痦子长得不是地方,连报了几家商号都被拒绝了的事。杰娃这心病大家都知道的。杰娃折腾了好一会儿,在福生的哄劝下总算止住了哭,后来说要解手,福生和另外一个还算是清醒的伙计扶着杰娃往茅房去。从茅房出来经过院子的时候杰娃突然推开了福生和那个搀扶他的伙计,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杰娃自己没往堂屋走而是奔东厢房去了。东厢房是绱鞋的车间,没待福生他们反应过来,杰娃就已经从东厢房出来了,可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亮锃锃的绱鞋用的旋刀。   2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2)   福生一惊喊道:“杰娃,你要干什么?”冲过去要夺下那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杰娃拿刀子冲自己的脸上已经戳了下去。嘴里还说着:“你这妨祖的痦子!老子今日剜掉你!”   杰娃的手艺学成了,像割生牛皮子似的将锋利的绱鞋刀那么一旋,他脸上的一大块肉就血淋淋地掉了下来!杰娃将自己的肉丢在地上拿脚踏着,还一个劲儿地咒骂。鲜血涌出来把他的半拉衣襟都打湿了,滴滴嗒嗒直往下流。   听到动静的伙计徒弟都从堂屋里跑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找来一辆板儿车,一路跑着把杰娃送到了附近一户大夫家里。及时地上了药包扎好,总算是没了危险。半个月之后,当杰娃在镜子前一点点将缠着伤脸的药布解开时,他被自己的怪样子吓得又一次哭了出来!尽管救治及时,无奈那锋利的绱鞋刀在他的脸上剜得太深了。长好了伤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深深的疤痕。那疤痕抽抽着使他整个脸都歪向了一边。   那时从归化经杀虎口到山西的左云再经右玉、代县、忻州、太原、风陵渡,过黄河穿过河南西直到汉口,整个是一条繁华的茶马大道。几乎每日都有驼队络绎不绝地来往于汉口和归化之间。杰娃自残的消息沿着茶马大道没两月就传回了小南顺。杰娃的爹是扼腕跺脚叹息连连,杰娃娘和媳妇则为这事是哭了一场又一场。半年间家里连着给杰娃捎来好几封信,要他回家。杰娃被自尊心萦绕着,一拖再拖就是不愿回去。一拖又过了两年。不久前杰娃爹又捎了信给儿子,威胁说假如杰娃今年春节的年三十不到家里,他就要在大年夜那一天出发,以六十岁的老身赴归化去探望自己的儿子。杰娃这才屈服。   杰娃十一月初由归化出发,与一支赶往汉口的马群同行,腊月二十七回到了小南顺。进了家门,杰娃把垂着耳帘的皮帽子一摘,尽管家里人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他的丑陋样子吓了一大跳!母亲抱住儿子放声恸哭,媳妇躲在一边嘤嘤抽泣。已经四岁的儿子被父亲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抱着母亲的腿把脸藏了起来。这孩子一连三天不敢朝父亲看一眼。   从杰娃进门的头一天开始,杰娃媳妇就教导儿子喊他爹,可是这种教育连着进行了半个月连一点效果都没有。直到正月十五杰娃带着老婆孩子和父母到祁县城里看红火,才算找到了突破父子僵局的机会。中原的农村是最看重正月十五这个节日的,晋中的农村更是以正月十五的闹红火闹得最盛而出了名。踩高跷啊、摇旱船啊、威风锣鼓、扭秧歌,满街里人的喧嚣,满天是炸响的炮竹,此起彼伏的锣鼓声把祁县城闹得简直就像要翻了天似的。许多游玩的人手里都提着自制的灯笼,把个县城照得白昼一般地明亮。   一家人进县城还没走几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杰娃的爹娘就受不了了。两个老人有几次差点儿被狂欢的人群给挤倒。杰娃不敢带着家人继续往前走,便在一家字号门前停住,把孩子和老人安顿在字号门前的台阶上。他自己抓着媳妇的手在台阶下翘着脚望着。台阶上站满了人挤不上去。随着高跷队和秧歌队伍的经过,站在街道两侧看热闹的人群就像河水拍岸似的一浪一浪地向后涌。这对于杰娃四岁的儿子俊娃来说,人太小,看不到热闹不说还随时有被挤坏的危险。俊娃就哭喊着要母亲抱。自打由家里出来他就一直是由母亲带,不是拉着就是抱着,做母亲的已经被儿子累垮了。“听娘的话,”杰娃媳妇哄着儿子说,“娘的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娘抱不动你了,你太沉了!”   2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3)   “我什么也看不见嘛!”俊娃扭摆着身子耍泼。   “要看就让你爹抱!”杰娃媳妇很坚决地说着,只管自己仰着下巴看前面的红火,不再理睬儿子。   小俊娃没辙了,撅着小嘴翻起眼皮朝父亲望去,正好与父亲看着他的亲热目光交叉了。一阵越来越近的锣鼓声引得人群欢呼起来,杰娃趁机会对儿子说:“怎么样,俊娃,爹抱着你看。”说话的时候杰娃连手都没敢伸出去,这都半个多月了,俊娃连他这个做父亲的碰也不让碰一下,一看见他就躲,甚至半夜里撒尿看见躺在母亲身边的脸带伤疤的父亲,他都要哭闹一场,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把他哄睡了。杰娃用试探的语气征询儿子的意见时心里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让杰娃高兴的是这一次俊娃没有拒绝他,小家伙迟疑了一会儿就把小手伸向了父亲。   其实做母亲的一直拿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儿子呢!她看见杰娃将儿子举过头顶的时候激动地叫了一声,同时在儿子的嫩脸蛋上亲了一下,儿子仍未抗议和反对。两口子在不由自主地交换目光时都会心地笑了。杰娃媳妇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丈夫自回家以来头一次开心地笑出来。是的,妻子、父亲和母亲,尤其是儿子在渐渐地抚平他心灵上的伤痛。密布在杰娃心头的阴云一日日地稀薄,慢慢地飘散开着,他总是阴鸷的脸变得一天天地开朗起来。到了正月过完之后杰娃的情绪已经变得很正常了,他拼命地干活,担水、劈柴、推小车往地里送粪。他知道自己在家的日子又不多了,都不足一个月了。而离去之后,至少又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对妻子也倍加温存体贴,每当晚上俊娃熟睡之后,杰娃将妻子美好柔软的身体搂抱在怀里,拼命地亲热着。他们常常要在黎明即将到来,村子里的雄鸡叫过了第三遍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睡去。久别重逢的夫妻有说不完的话,杰娃怀着感谢和崇拜的心情谈起五年前的新婚之夜,妻子如何巧使手段使他就范的情形。杰娃感慨万千地说:“嗨!那会儿我真傻,什么也不懂,要不是你的手段高明,你也和海子媳妇一样,至今还是空怀呢!我这心里就连一点熨帖的事儿也没了!”   “还不是我脸皮子厚!”   “厚脸皮好哇!这厚脸皮的媳妇就是我杰娃的福分呢!”   杰娃把媳妇搂得更紧了。   真是没想到,五年前海子、靖娃、杰娃三个小伙伴结成同盟共同对付各自媳妇的秘密,五年之后在杰娃回乡探亲的时候给泄露出来了。是杰娃在那些漫长而甜蜜的冬夜对妻子诉说知心话的时候,把这事当做一则笑话讲给媳妇听的,仅仅是第二天的上午,杏儿和靖娃媳妇就知道了这个五年前与她们命运有着极大关联的秘密。   早饭以后杰娃媳妇到古海家来了。她的手里拿着纳了半截的布鞋底,满面春光地踏进了古海家的院门。“古婶,这么早就做活儿哪!”杰娃媳妇响亮地和海子娘打着招呼。   古海娘正拿锄头在院子里的菜园子里往碎里砸土坷垃呢。看见杰娃媳妇走进来,就一边答应着一边朝屋子里高声说:“杏儿!——杰娃媳妇来了。”   “快来屋里吧,”听见杏儿从屋传出的声音,“我正裁衣料呢!”   2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4)   杰娃的回乡探亲在村里引起的震动就数海子家和靖娃家大了。杰娃回村的第二天,古海的爹娘就带着杏儿去看望了。靖娃家也一样公婆媳妇都去了。照着应有的礼俗,本该是杰娃先去这两家探望的,因为他是晚辈。只是由于自尊心作怪杰娃没有去,他谁家都没有去。好在大家理解的,谁也不去计较。不论是靖娃家的人还是海子家的人,都怀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情。事情明摆着的,这三个孩子是同时相随着到归化去的,结果却大不相同,海子进了大盛魁,靖娃进了天义德,都是归化数一数二的大通司商号,待到将来熬出头,海子和靖娃都是要顶生意做掌柜的。   而杰娃却学了手艺,常言道唱戏、抬轿、吹鼓匠、耍手艺……这都是下九流的营生。还没怎么着呢,杰娃竟差下了一大截。再说,杰娃自己又毁了容,这事在杰娃回乡之前,小南顺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了。有的甚至说杰娃不是为了剜脸上的痦子,而是要自杀而没有死成。所以不论是海子家或是靖娃家,都不与杰娃在礼数上作计较,都主动登门看了杰娃。这里面自然最要紧的向杰娃询问他们自家的娃、自家的丈夫在归化那边的情形。其实带回来的都是些关于海子和靖娃的旧消息,讲得都还是他们在归化城的事。关于海子在乌里雅苏台和靖娃在恰克图,靖娃三年城柜学习期满被派到天义德设在恰克图分庄继续学习的情形,杰娃知道得还不如他们两家自己多呢。杰娃回来半个月之前,海子就托告老还乡的靳掌柜捎回来一封信。古海的家人从靳掌柜的嘴里知道了海子在乌里雅苏台和沙尔沁驼场的许多事。当然这消息新鲜也更直接。靖娃呢,也有信从恰克图捎回来。不过与杰娃聊谈,靖娃和海子的家里毕竟知道了他们在归化时的不少生活细节,虽然消息陈旧,但对家里人来说是很感兴趣的,也算是得到了满足。连着去过两次,兴奋一过兴趣就渐渐淡了。   倒是有一个人比海子和靖娃的家人往杰娃家跑得还勤,这个人就是张婶。不单是杰娃啦,只要听说有人从归化那边回来,张婶准要去打听丈夫的消息。不管这个从归化回来的人是本村的还是邻村的,甚至远在几十里上百里以外,只要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张婶注定要去。不幸的是她每次都未得到关于丈夫张有的确切消息。杰娃告诉张婶,在他和海子靖娃刚到归化,他们自己的事还没着落的时候就曾相约着找过张有叔。归化城庆凯桥头的钉鞋摊、沿河的地毯厂、毛毡作坊里、扛麻包的灰脖子人群中、拉骆驼的驼夫中间,甚至连公义地都去过了……也没找着张有叔的一点踪迹。应着当初张婶的话——活未见人死未见尸。有人知道公义地是有死人名册在看墓老人手里,名册都查过了,没有张有叔的名字。“张有没有死,就说明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张婶抱着这样一个信念离开了杰娃家,依然在盼望与等待中熬着自己的日子。   与张婶相比,古海和段家的心境就大不同了。相思相念的心情被希望的阳光照耀着,日子就要过得轻松愉快得多,该做什么做什么。杏儿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忙乎着为出门在外的丈夫裁剪一件衬衣。看见杰娃媳妇走进屋,杏儿说:“我给海子裁件衬衣,待你家杰娃走的时候麻烦他给海子带过去……”   2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5)   “那没得话说!有什么需要捎办的事你就尽管说。”杰娃媳妇爽爽朗朗地说,“我家俊娃爹就是不会说话,也不懂礼数,其实他的心诚着哩!”   说话间靖娃媳妇也来了。这三个小媳妇平日就好往一起凑,丈夫都在外,共同的命运让她们不由得亲近。自杰娃回来,她们好久没一起热闹了,靖娃媳妇进门就玩笑道:“哎呀!今日这是怎么的了——杰娃他肯把你放出来了?!”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他裤带上拴着的物件。”杰娃媳妇说,“我是小猫小狗啊?要他放出来?”   “嘻嘻,”杏儿笑了笑,“虽不是小猫小狗你也不敢随便跑出来!”   “让我好好看看,”靖娃媳妇凑到了杰娃媳妇的鼻子跟前,夸张地打量着,做出伤心的样子说,“唉!瞧瞧吧,都瘦成甚样子了,眼窝子都塌陷成两个坑了!杰娃把你整得也太狠了……”   “瞎说!羞不羞人!”杰娃媳妇脸红了,拿锥子吓唬靖娃媳妇,“看我不扎烂你的嘴!教你再瞎说!”   靖娃媳妇退着笑着仰倒在杏儿的炕上。   杰娃媳妇顺手夺下杏儿的剪子,说:“快别裁了,说一会儿话多热闹。”   “是哩,”杏儿说,“好不容易你今日来哩,说不定过一会儿杰娃在家里咳嗽一声你就得往家里跑呢!”   玩笑归玩笑,看看杰娃媳妇那容光焕发的样子杏儿不免在心里就有点儿酸溜溜的。是呀,人家杰娃虽说前途赶不上海子,可如今活生生的大男人就在身边,又有一个活泼的儿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让她看了不由得羡慕。三个小媳妇各怀各的心事,热热闹闹地说着那些只有她们才感兴趣的话题。   “嗨!你们不知道,”杰娃媳妇说,“咱们那三个男人,五年前结下了盟约!”   “什么盟约?”   “还能有什么盟约?——就是对付咱们三个做媳妇的呗!”   “你说清楚点嘛!”   “嗨!也就是他们……嗨!实际上是自己整治自己呢么!”   “到底咋子一回事么?”   “就是……三个人在临走归化的时候捏好了套子,不让咱们三个媳妇拢他们的边儿!说是谁要是和媳妇好,就不算个汉子!”   “我说的呢!”靖娃媳妇醒悟过来,“我家里那个夜里睡觉连衣服都不脱!”   “海子也是哩!”杏儿说,“我一碰他他就叫。弄得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结果遭婆婆的骂……”   “咦!——不对呀!”靖娃媳妇问杰娃媳妇,“既然这样,你咋的就怀上俊娃的?”   “我么……”杰娃媳妇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脸皮子厚吗?不然也跟你们一样,至今还是空怀呢!”   杰娃媳妇言语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满足和得意,拿锥尖在头皮上蹭着,把麻绳在鞋底上拉得“哧——啦,哧——啦”分外响。   杏儿和靖娃媳妇互相看了看,不声响了。独守空房的日子已足足过去五年了,现在她们早过了那种一说什么事就脸红的时候,事实上她们的婆婆早已把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说得很明白很露骨了,并且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现在再扯起这话题,玩笑的成分就被严峻的现实所代替了。杏儿和靖娃媳妇都尝够了没娃的苦,知道了其中的严重性质。杏儿幽幽地埋怨杰娃媳妇:“你也是的,你比我们都大几岁的,你知道的事情多,想当初该教教我们的。”   2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6)   “是的嘛,”靖娃媳妇也说,“我那会儿就是太傻,甚也不懂!要是有个贴心的人教教我就会不同的。”   杰娃媳妇立刻抢着说:“哎呀呀!这又不是别的什么事!你当是裁衣做鞋?咋的个教法嘛?要知道我那会儿也是不懂哩,又护羞,真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也只是做成了几次。”   “唉!”杏儿轻轻地叹口气侧过身把注意力放在了摆在炕上的布料上。   靖娃媳妇望着窗棂发起了呆。屋子里面出现了消沉的夜静。就听见杰娃媳妇纳鞋底麻绳拉得“哧——啦,哧——啦”的声音在刺耳地响着。三个媳妇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俩有时候觉得不觉得难受?”   过了一会儿杰娃媳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语调压得低低的,显得神秘兮兮,同时纳鞋底的手也停下来。   靖娃媳妇盯着窗棂发楞呢,显然她的思想是陷入到一个很遥远很深刻的事情上面了,对杰娃媳妇的问话没作出反应。   杏儿倒是注意到了杰娃媳妇的问话,也听清楚了,可是对她的话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她侧脸瞟了杰娃媳妇一眼,发现杰娃媳妇在看着她的目光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猥亵的意味,她感到了杰娃媳妇的话不是什么好话,就说:“你在说什么?藏头露尾的……是好话就说明白了!”   杰娃媳妇摇摇头,又意味深长地撇撇嘴,没正面回答,于是纳鞋的“哧——拉”声又响了起来。后来杏儿听见杰娃媳妇很愉快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谁难受谁自个儿受着吧,人啊……没办法,命!——都是命。谁也不能把好都占了,谁也不能把罪一个人都受了,老天爷管着哩!老天爷有眼哩!”   “没办法,难受也只好一个人在心里受着吧。”杏儿只顾自己发着感慨。   “我说的不是心里!”杰娃媳妇接过杏儿的话茬,“是身上。都说二茬子光棍难熬,心上难熬,身上更难熬!这话跟你们说也没用,你们还没开过苞呢。”   这一次杏儿注意到了杰娃媳妇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就觉得自己心上好像突然被刺了一下,痛得她心紧收了起来。不过她还是没把杰娃媳妇的话弄明白,杏儿是直到若干年后,海子被大盛魁开销在归化那边生死不明,她与小爷叔月荃热恋上并且成全了好事,颠鸳倒凤在那疯狂日月的短暂间隙里,她猛想起杰娃媳妇今天的话,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知道了杰娃媳妇这话的厉害!   而这会儿杏儿真的不懂。她只是从杰娃媳妇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的得意神色中,体会到了夫妻团聚的宝贵,她想宁肯丈夫不做什么掌柜,哪怕像杰娃一样是个普通的手艺人,甚至穷得身无分文,只要海子能守着她,膝下有三儿两女团团圆圆,她就满足了!在那一会儿她是从心里羡慕杰娃媳妇。这想法在正月十五那天就曾像闪电般地袭击过她。那天傍晚,当她看见杰娃带全家老小去县城看红火时,心里就曾这么想过。那天晚上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去看热闹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动静。她和婆婆守着咳嗽气短的公公,一家人对坐着。听着夜空隐隐传来的炮竹声,心里对杰娃媳妇羡慕死了。   现在她看着杰娃媳妇那副满足的样子,这想法又冒出来折磨她了。   2生活是镜子的两个面(7)   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杏儿就把自个儿的想法说了出来。白天大部分时间里大家都各做各的事,只有晚饭时才从容,反正吃了饭也没事,于是这饭桌就成了聊天解闷的场所。吃着饭婆婆问杏儿:“杰娃媳妇有事啊?”   “哪有什么事,聊天耍哩!”   “杰娃媳妇好些日子不露面了,我看她今儿个挺高兴的。”   “人家男人回来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公公插嘴道说。   “瞎!看你说得轻巧,”婆婆不同意公公的看法,“男人是回来了,可那男人成了个甚样子了!脸上那疤,猛丁地看一眼胆小的得给把魂吓掉呢!”   “你说得太玄乎了!”公公说,“男人么,又不是靠脸蛋子挣钱养家的!”   “事情落不到谁头上谁不知道,杰娃媳妇心里的苦你一个爷们家是体味不出来的。杰娃刚回来那阵子咱去他家,你没见杰娃的媳妇眼睛又红又肿的!那是咋着来?——是哭的!俊娃,亲生的儿子都不让他爹拢边儿,杰娃一伸手抱抱他,那娃就吓得又哭又叫,像见了鬼似的……”   “现在好了,”杏儿说,“俊娃跟他爹可亲呢!”   公公说:“就是的,看惯了就好了,没事的,有血脉在那儿连着呢!”   杏儿赞同公公的说法:“爹说得对,一家人看惯了就好了,什么疤不疤的,那算不了什么。”   “你倒也想得开,别把事轮到你头上……”婆婆斜睨了媳妇一眼,嘲讽说。   “男人么,说到底还是要有本事,长相差点儿不关事。”公公说,“要我说杰娃的短处不在脸上的疤,而在事业上无成,千里迢迢跑到归化那地方学了手艺,学手艺哪儿不行?在咱祁县拜个师傅有三年也出徒了。守家在地的多好。”   “就这样我看着杰娃媳妇还美呢!”婆婆缓过神来了。   “吃得大苦耐得大劳,成就一番事业,这是男人该做的事。就像人家靳掌柜是多么地风光!按说他从归化那边回来本来是路过咱家的,拐个小弯儿就进来小南顺了,可人家就是不进来!就是要在回了祁家堡以后再打发人把海子的信送来。咱还得提上礼物去拜访。为啥哩!就因为人家是大盛魁的掌柜!人有尊卑,靳掌柜为尊咱就得敬着!咱海子将来也是这一条道。要他杰娃就不同了,将来到了场面上他得管海子称古掌柜!高下优劣就分出来了!”   “要我说做不做掌柜并不打紧,好歹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过日子才好……”   “蠢话!”公公瞪了杏儿一眼把她的话头打断了,“你这是妇人之见!要不怎么说头发长见识短呢!俗话说,‘男人活得一口气,女人活得一腔血。’做男人的没有了志气那怎么成?海子起小我就对他管教甚严,就打算盘而论,他那双龙戏水别人就比不了!一出手就要高人一等。”公公很激动地把肚子里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完了用目光瞟瞟儿媳妇,观察着她的反应。   杏儿低垂着目光一声不响地吃着饭,直到晚饭结束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到自己的屋里以后少不了又是一场伤心的哭。被泪水浸泡起来的日子对杏儿来说可是越来越多了。不要有什么事情平平稳稳地还好,每天忙了地里的活计忙家里的营生,一天到晚手脚不适闲,脑子里也就顾不上想许多烦心的事。一遇到什么事刺激一下就麻烦了。海子有信捎回来啊,杰娃媳妇给儿子过生日啊什么的,每当遇上这些,杏儿的心就要乱几天。晚上觉也睡不好,想到伤心处就得落泪。其实自打杰娃回来杏儿已经悄悄地哭过好几场了。她不像婆婆和靖娃媳妇那么看待杰娃脸上的伤疤,也不像公公那么鄙视杰娃的职业。除了第一次看见杰娃时被他的脸吓了一跳之外,总的来说她还是羡慕杰娃媳妇的。她都这样想过——只要她的海子能安安稳稳地回来,哪怕伤得比杰娃更厉害些,甚至成了瞎子、瘸子,她也会从心里高兴的!在她的心灵深处一直有一种可怕的东西躲藏在什么地方,为了忌讳不敢说出来,那就是她总觉得海子在归化那边会出什么事情。这种担心又常常制造出许多恐怖的梦境,她毫无根据地梦见海子在山崖上骑着马走,连人带马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沟壑中,或是海子被面目狰狞的强盗追杀的情形。不知道有多少次她被这样的噩梦吓醒,在黑暗中瑟缩在被窝里发抖。以后就再也不敢睡,睁着眼睛耗到天明。有一次她把自己做的噩梦告诉了婆婆,婆婆还没有听完呢就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沉着脸告诫她:“可不敢乱说!——不吉利的!”杏儿只好对谁都不说,但是不对别人说并不能挡住噩梦的重现。待那些噩梦再出现时杏儿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受着了。每当这种时候,那黑夜就特别特别地漫长、难熬。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1)   谢天谢地,这一夜没有噩梦来袭扰杏儿。整整一夜她都睡得很沉稳,早晨睁开眼睛时听见院子里传来公公的咳嗽声,杏儿急忙起身穿衣。   公公有咳嗽病,身子也弱,也算是一个药罐子了。春天夏天还好一些。入冬的节令一到,天气凉下来,屋子里一天到晚苦涩的药味就弥漫开了。一只沙质的药壶总在火上炖着。杏儿听婆婆说,公公这病是在天津卫时坐下的病根,是颐和布店被洋人挤垮了,一口气上不来气下的。其实公公原本身子骨也不是很强健的,这不难理解,老头子自小就是生意人,打了一辈子算盘记了一辈子账簿。回得家来,春种,夏锄,耧地,割庄稼,没有一样他能拿得起来。可是有一样好,老头子不懒惰,每日里全家人数他起身最早。天不亮就背起粪筐出去捡粪,待到老婆和媳妇起身时,常常是老头子已经拾满了一筐粪回来了。倘若老头子拾粪的路径离自家的田地不远,他就顺路把粪倒在了地里;要是路不顺,也懒得绕路到田里,把粪背回家,集到一定数量以后再由老婆和媳妇弄到田里去。他也不知道田里的什么庄稼该在什么时候施肥,怎么施肥。老头子一年四季就只做这一件事情,待粪拾回来洗漱了之后吃早饭。以下这一天的工夫便只有读书一项了,很少和别人再说什么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你油瓶子倒了也不去扶一下。   自打靳掌柜捎回来海子的信以后,老头子的情绪就波动起来了。书也不读了,一天到晚念叨海子的事情,吃不准海子到沙尔沁驼场是好呢还是不好。海子的信捎到后的第三天,老头子提着礼物去靳家堡拜访靳掌柜,详细地向靳掌柜打听了驼场上的事情,回来以后样子十分兴奋。对老婆和杏儿说:“这回我算是吃准了!——闹了半天咱海子去驼场是件好事情!现如今,靳掌柜离开驼场之后那驼场上除了那十二名蒙古族牧工,就只海子一个人了!”   海子娘说:“呀!那咱娃该多闷得慌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海子爹说:“看你说的,又是妇道人家的见识!如今咱海子蒙语早就说得溜溜的了!咋就能没有说话的人呢?!你没听清楚呢,在沙尔沁驼场除了那十二名牧工就咱海子一个人!你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我告诉你讲——人家靳掌柜可是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标着‘己’字的人,是沙尔沁驼场的坐庄掌柜!明白吗?是掌柜!咱海子如今顶替了靳掌柜,就是实际上的坐场掌柜!不得了哇!海子他还没出徒就这么用他,这不是重用是什么?!”   “是重用!”海子娘说着和杏儿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目光。   “海子在信里说把他放在沙尔沁驼场是祁掌柜对咱的特别关照,头两天看海子的信我还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现在我算是清楚了!海子离出徒还有四年呢,柜上就这么重用他,这将来还有错?!”   “咱得好好感谢祁掌柜才是。”   “是哩!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儿,你没见海子在信里是怎么说的——他到乌里雅苏台的第二天祁掌柜就召见了他,而且还和他说了许多知心话。要知道祁掌柜不是一般的人,那可是大盛魁大掌柜的接替人啊!待日后祁掌柜接替了王廷相,咱海子也出了徒,那是什么光景!”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2)   “是哩……是哩!”婆媳俩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靳掌柜就是咱海子的榜样!我这是头一次登门,没带你们妇道人家去。以后熟了你们自个儿去他家看看!嗬——全新的三进院子!那个排场!走进靳家堡你都不需要打问,只朝着村子里最漂亮的新院子奔就是了。掌柜穿的是杭缎衣裤,那个气派!底下用着做饭的老妈子,还有看娃的奶妈!”   “怎么?靳掌柜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有吃奶的娃?”杏儿很奇怪地问。   “当然了,”海子爹说,“靳掌柜他在驼场上待了三十年,哪有工夫生儿养女!这娃是他回来后刚抱下的,还没满月呢,是个白胖胖的小子。靳掌柜说了,等娃过百日的时候要大办呢!靳掌柜为人和善好交往哩,说了,到他给娃办百天的时候让我也去喝酒!靳掌柜说了,要办一百桌酒席呢!远亲近邻还有村亲都要请,瞧瞧人家那气魄!”   由于激动老头子咳嗽起来了,身子像虾似的弓着,胡子上挂着咳出来的痰点子,眼泪也震出来了。海子娘赶快说:“快歇歇吧!别说那么的多话了。一天的工夫来回跑了六七十里的路!”   “不咋!——我高兴……高兴呢!”海子爹喘息着不肯停下来,“咱海子出……出头的日子……眼看着……咳咳咳……一天天……近了!我古静轩有盼了……”   海子娘扶老头子坐下,吩咐杏儿端药。   “没事的!”海子爹喝着药猛然地想起一件事情,说,“他娘,——我差点儿忘了一件大事……你千万记着!我记性不好,那娃是腊月十八的生日……”   “哪个娃?”海子娘问。   “混蛋!”海子爹顿时就生气了,吼道,“说了半天你没带了耳朵吗?——是靳掌柜的娃!咳咳咳……靳掌柜的娃是腊月十八的生日,好日子!——记住了!过百天是三月……咳咳咳……二十九!”   海子娘说:“知道了,我记着。”   “别忘了,到时候咱蒸一个大大的面圆圈送过去!”   “哎!知道了。”   “还有,早点儿磨面……筛最细的面,人家靳掌柜给儿子过百天,那场面大!面圆圈黑了丢脸!”   古静轩这一次犯病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才渐渐好转。   杏儿吃罢早饭,装满了一车粪,自个儿拉着往地里送去了。杏儿不乐意在屋里呆着,她爱干活儿。尤其是地里的营生,什么施肥、锄草、割禾她都爱干,也在行。她觉得田里没遮没挡的视野做活儿心里畅快!地里的活计只有一样她做不了,那就是耕地。杏儿使不了牛,她家也没有牛。当春耕秋耕的时候,总是请人来帮忙。牛是临时借的。到秋后使牛的钱和帮工的钱一起算给人家。有时候只要得空,住在上史家村的小叔爷月荃也会主动来帮着耕地。早些年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小叔爷又要给史财东家护院又要照顾老人,空身的时候少,来海子家帮忙的时候也少。自打前一年太爷爷过了世,每年春耕秋耕就都是由小叔爷帮着做的。   古月荃在史财东家做看家护院的打手,他自幼练就一身好武艺,不用说身体自然是十分地强壮结实。小叔爷单身一人没啥拖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也不是好干的营生,平日里没有事的时候怎么都好说,酬劳也不少拿,酒哇肉哇的有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事,贼寇来盗物劫舍那就是要刀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拳脚上没有过硬功夫的盗贼也不敢轻易送上门来,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俗话说得好,“打死会武的,淹死会水的”,看家护院是个危险的行当。小爷叔就是知道自己操持的行当危险,才迟迟不肯娶亲成家,他怕拖累。二十几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预备着将来积攒一些钱财,把那耍武艺的卖命营生辞了,再娶亲安家稳稳妥妥地过日子。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3)   杏儿用板车装满了粪一个人往地里拖。刚走出村口不久,猛地觉着肩上的套绳一松,回头一看,是一个男人在低着头推车哩。那人的衣着和身架一下就让杏儿认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小爷叔古月荃。   “怎么是你呀!——小爷叔!”杏儿又惊又喜地说,“这大清早的,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月荃说:“我去送我们的少东家到归化城,返回来路过的。我是骑着马连夜赶回来的。我思谋着正月十五都过几天了,该是耕地的时候了!”   月荃说着走到前边来,从杏儿手里接过车把手,把套绳搭在他那男人的结实的宽肩膀上,替杏儿拉起了车。   杏儿在后面推车。“小爷叔,你是从村子的西口子进来的吧?”   “是哩。我一进屋听海子娘说你一个人往地里送粪,就赶过来了。”   “我说的呢,没看见你进村子,这会儿忽地就冒出来了。”杏儿说,“你还没吃早饭吧?”   “没有呢,我不饿。”   “我娘和我爹没让你?”   “让了。我连屋都没进。隔着窗子和你爹说了几句话,让他把我的马遛遛,喂点好料!”   “嘻嘻,你呀,也是太诚实!”杏儿说,“跑了一夜的路咋能不饿呢?不要紧的,我怀里揣着一块面饼子呢,待会儿到地里你先垫补上两口。”   吃过午饭,海子爹已经借好耕牛和犁具,月荃就由杏儿陪着上田去耕地。春光融融,放眼看去田野上这儿那儿到处都是往田里送粪和耕地的人。月荃一手扶犁一手摇鞭走在前面,杏儿跟在月荃的身后在翻起来的泥土间拣拾石块、草棍,拿锄背砸碎那些硬结的土块。潮湿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似的在月荃的脚后翻卷着,散发出新鲜的气味儿,透着春天的信息。杏儿呼吸着泥土散发出来的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心里觉得特别地舒畅。月荃的宽肩膀的结实的身体在她的眼前晃动着。杏儿想:要是这会儿走在她前边的不是月荃,而是海子那该多好!小夫妻俩形影相随,男耕女织……如今却是千里相隔。海子一走快六年了,现在也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大概也像月荃小爷叔这么高这么结实了吧?长成大人了吧?该懂事了吧!他见了我会怎么样呢?总不会还像六年前那气人的傻样了吧?他肯定知道该要个娃了吧?杰娃家的娃都五岁半了!   这一下午的时光就在杏儿无边的遐想中度过去了,快得就像一眨眼。太阳落山以后,月荃扛着犁,杏儿牵着牛,相跟着回了家。   晚上海子娘炒了五六个菜招待月荃。海子爹特意买回了酒,陪着月荃喝。   “小叔,你家财东的少爷今年也快二十岁了吧?”喝着酒,公公和小叔爷唠起了闲话。   小叔爷说:“可不是嘛!少东家和咱们海子是同岁,都是属虎的,今年都是二十岁。”   “那年史少东家和海子一起去归化城了,大盛魁的掌柜们没收他。这事儿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我还不知道有这规矩。天津的商号里没这一说。怪不得人家大盛魁的生意做得旺哩!我琢磨了,这规矩定得有道理。你想想看,要是财东们都把自己的子弟送到柜上去,那掌柜还怎么个管法?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你不敢!所以干脆不能要!一个不要!”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4)   “嗨,大盛魁的掌柜们这一手可真够厉害!说不要就真的不要,你财东的少爷也没办法。那年史财东带着儿子从归化回来,可真是气坏了!老爷子气得把我爹侍弄的花摔了七八盆,都是名贵的好花!把我爹心疼得直跺脚!史财东串联了十几户财东,想上归化找掌柜们论理,结果没闹起来。”   “这都多少年代了,大盛魁的财东们就是吃不倒掌柜!这是有原因的,大盛魁与别的字号不同,别的字号都是财东出钱聘请能干的人做掌柜来经营,掌柜做不好,财东一句话就可以把你‘下了市’。”   “下市是什么意思?”杏儿问。   “下市就是财东把掌柜辞了!这事儿我见多了。天津卫有一家绸布店,也是财伙闹矛盾,后来事情闹僵了,财东们干脆给掌柜们来了个大下市——把所有的掌柜全都给辞了!”   “人家的财东强,大盛魁的财东弱,”月荃说,“多少年了史财东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哎,你刚才说你是护送少东家去归化,他去归化做什么?”古海爹问。   “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就是开买卖呀!”   “不对吧!”古海爹颇感惊讶,“史少东家都二十岁了,还能学成个生意?”   “少东家去归化不是学生意住地方,”月荃说,“人家是自个儿开买卖!”   “史少东家是自己开买卖?”   “对。”   “不对!”古海爹连连摇头,“史少东家一天生意没学过,怎么做生意?”   “学过的。”   “在哪儿?”   “在祁县城里的裕祥瑞茶庄,学了三年。”   “那也不妥!还是不妥!小叔,这事儿你该劝劝你们东家的。经商作贾,非同儿戏!一点算计不到就要赔钱,那可是大把大把地往窟窿里丢银子呀!”   看海子爹的样子,急得倒像是他自己要把银子丢进黑窟窿似的,海子娘看着看着便笑了,说:“他爹,看你急得,又不是你自己要去归化城开买卖!”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海子爹斥责海子娘,“我做了一辈子生意的人,其中的利害我最知道的!小叔……”   月荃笑了,说:“海子爹,你也别着急了,其实说给我听也是白说。我是习武的人,自幼只知道拳脚棍棒,我是粗人一个,经商作贾一窍不通。再者说,即便我懂,那史家的老爷、少爷也不会听我的话。在史家我只是一个下人。”   “唉!”海子爹叹口气不再说了。   杏儿见机端起酒壶,说:“小爷叔,爹,你俩边喝边聊。”   杏儿见二人把盅里的酒干了,忙又给空杯斟满了酒。忍不住乘势在月荃身上瞟了一眼。在田野里她是很自在的,可是在屋子里与月荃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就觉得别扭了。她是摆好上桌菜以后最后一个挨着婆婆坐下的。八仙桌挨墙放着,公公和月荃对面而坐,婆婆挨着月荃,杏儿坐在了婆婆和公公之间。上得桌子来她就没敢正眼看月荃一眼。她自己也奇怪,本来是好好的呢,收工回来她帮着婆婆做菜,布菜的工夫看着月荃在堂屋里洗脸,铜脸盆放在凳子上,月荃脱去了短褂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汗褐子,两只肌肉隆起的胳膊裸露出来,水哗啦哗啦地响着。偶尔一侧脸杏儿无意中看见了月荃腋下一撮黑的腋毛。当时就觉得脸烫得发烧,心也乱跳起来。自那以后她就不敢正眼看月荃了。低着头吃饭,劝酒时眼睛只看着小爷叔的酒盅。做生意的事儿女人们不懂,婆婆没有发言的权利,她更不敢贸然插言,只是支着两只耳朵听着。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5)   “史财东有的是钱,他不怕赔。”大概是小爷叔觉得没什么更好的话题,呷了一口酒之后不知不觉又把话题扯到了做生意上。“史财东说了,就是赔他个十万八万的,也要让儿子在归化城把买卖开起来!而且是别的地方他还不去,专拣归化城。说是旺火烧大锅,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么做就是要让大盛魁的掌柜们看看,如今三姓财东里面也有人会做生意!”   古海爹一个劲儿地摇头,夹一块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俗话说——读书好经商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依我看,像史财东这样的人家,还是以培养子弟读书方为上策。学生意苦着哩!我知道的,富家子弟是难以吃得下那份苦的。争口气自然是不错的,做男人的不论是做什么行当胸中若没有一口志气撑着那是做不好的。不过争气也要看怎么个争法。我做了一辈子生意,到头来我供事的颐和堂布店还不是在天津卫给洋人挤垮了?!若论经商办厂经验资本积累的厚陈,颐和堂在天津卫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字号。为啥垮的?人家洋人用的先进的机器,用人少出活快,做出来的东西还好。咱靠手工机器织布如何能争得过?想当初我们颐和堂的老板错就错在非要与洋人争这口气了。要是早看出这一步来,关工厂撤店铺——认输了,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么惨的境地。不识时务啊!结果是买卖赔得卖了家产都不够抵债,只好寻死投了海河!争气之气是要的,赌气之气万万要不得呀!你说史财东要让儿子到归化开买卖,那史家少爷会讲蒙古话吗?”   “不会讲。”   “他会讲俄国话吗?”   “自然更不会。”   “那财东之举就更为不妥。都说归化那边买卖好做钱好挣,其实那指的是做蒙古生意和俄罗斯生意。在归化有这样的话你听到过没?——一条舌头的商人吃穿刚够,两条舌头的商人挣钱有数,三条舌头的商人挣钱无数!——很明白,就是说归化那边钱好挣,那是说做通司行的。要挣大钱光会说蒙古话不行,还要会说俄国话!做小生意哪儿都一样,就像针尖上削铁了,难着哩!”   一说起生意经古海爹就又滔滔不绝了,越说兴致越高,越说话也越多。结果弄得月荃这个耍武艺的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只有仄楞着耳朵听讲的份儿了。古海爹一个劲儿地在讲,月荃只顾了听,都忘记了满桌子的酒和菜;两个男人一个在说一个在听,杏儿和婆婆也不好只管自己吃,于是乎四双筷子就都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不动了。   月荃虽然说在古海爹跟前是个长辈,可是因为家里穷,自己又是个替人家看家护院的下人,自惭形秽,再加上年纪又轻也拿不起个做长辈的架子,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这个年龄比自己大的侄儿海阔天空地讲。是古海娘,看得丈夫说得忘乎所以几次给他丢眼色过去,怎奈兴致勃勃的老头子根本不予理会,只管自己讲下去。于是古海娘只好不客气地将丈夫的话横里打断。   “我说他爹!——你也歇歇吧。”古海娘拿白眼瞄着丈夫,“人家小叔爷是研习武艺的人,哪里有兴趣听你唠叨什么生意经!”   “你也不看看,这都好半天了,酒也冷了菜也凉了,还教小叔爷他怎么个吃?——小叔,你也别怪他,他就是这么个人,平时里也没个知心人过话,今日你来了,一家人不见外他就话多了。杏儿——你把菜端到厨房热一热!”   3变化就是不经意间敲打的时钟(6)   杏儿刚站起来伸手要端菜盘子,被月荃挡住了,“不必麻烦,不必了!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还用客气吗?再说这些菜并不凉呢。”   “好,不热就不热,那咱接着吃,接着喝。”古海爹端起酒盅向月荃照了照,很痛快地喝了。放下酒盅,古海爹挥了一下手,说:“史财东开买卖的事咱不谈!赔挣由他去,与咱古家并无瓜葛。过去我敬他们,逢年过节都要过礼,那是由于我不知道大盛魁底细,以为是他们财东说了算,让他太爷爷跟着也陪了不少好话。后来才弄清楚,咱并不需巴结他们财东。只要咱海子在柜上好好做事,身上有了真本事,将来字号是不会亏待咱们的!再说如今咱有祁掌柜呢。”   古静轩又把祁掌柜怎么赏识海子,委任海子主持沙尔沁驼场的事讲了一遍。末了,把祁掌柜的微妙而又特殊的地位告诉了古月荃。古月荃自然高兴。   看饭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不少了,古海娘说:“小叔爷是连夜骑马赶回来的,上午往地里送了粪,下午又耕了一下午的地,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乏了,该让小叔爷歇息了。杏儿,你去看看,西厢房的炕下午我就过了火,不知这会儿烧热了没有。”   杏儿去西厢房为小叔爷整理房间,古海爹去照看马。一切安排停当,就安顿月荃休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杏儿陪着月荃接着去耕地,只做了两日,五亩地就全耕完了。   4大掌柜的贴身伙计(1)   在小厨房匆匆用过午饭,大掌柜和郦先生分头去自己屋里更衣换帽,准备到道台衙门去参加新任道台张国筌召集的一个重要会议。   胡道台官运不畅,到归绥上任不到一年恰好遇上毛尔古沁事件,因两名死在毛尔古沁的俄国人的事情被苦苦地缠住,一拖便是两年不得脱身,虽说是前后赔了俄国人六万两银子,又为两名死亡俄国人在毛尔古沁峡谷东口筑了坟,立了十字架,还请了伊尔库茨克的神甫念了经,好歹总算把这个倒霉的事情应付过去了,却是在山西巡抚和理藩院那里得了一个昏庸无能的坏印象;库伦办事大臣安德回京复命,在朝廷幕僚间对胡道台也多有批评,致使其官声在京师里颇为不佳。不久便被调职降用,改发山西潞州做了州府。   胡道台去,张道台来。新任道台张国筌是北京人,此人在京师做过京东通州码头的仓库郎,那仓库郎虽说是六品小官却是个肥缺,因而宦囊甚丰。张国筌有心于仕途发展,不久买通关节补了归绥道的缺,官职升为四品。张道台中等身量,身体微胖,白净面皮无有胡须,两道浓眉横卧于眉棱之上,说起话来一口京腔,清爽利落,以京师人自居;不说话则已,一张口便咄咄逼人。   这个张道台表面上谈吐渊雅,其实内心却是个凶狠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在归化展开了对走私活动的大规模镇压,下手极狠。仅半年之内便于城东的卧龙滩处决了三批犯人,人数在两百以上,归化人送他一顶帽子——砍头道台。人们哀叹归化送走了个糊涂道台迎来了一个砍头道台。   张道台召集会议,讲的又是关于走私的事情。这事情归化的商人已经听腻烦了,可也从心里感到害怕。不单是商人但凡是归化人都知道,这位新道台自上任以来就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打击走私。那么这位张道台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国家吗?非也!其实朝廷谕旨对走私活动的打击是只限于喀尔喀草原上的边境地区,张道台把它扩大化了。当然张道台砍脑袋也并不是闭着眼睛瞎砍的,张道台有自己的土政策——抓住一个走私犯,只要家人亲朋肯拿出五万两银子就可以保住脑袋;如果犯人家人肯拿出八万两银子,道台衙署还可以放人。其实在本质上张道台和卸任的胡道台一样,都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钱。区别只在于手段不同,胡道台靠判糊涂官司弄钱,张道台靠打击走私弄银子,并且比胡道台弄得数量还多还轻易。试想,八万两银子可以买下一条性命,只要是有一点办法的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吝啬的。张道台在心里是希望商人走私的,走私的人越多,他得到的银子就越多。至于开会、出告示那都是撑门面的虚把式,走形式而已。   当晚大掌柜出面以归化通司商会的名义宴请张道台,这已成惯例。宴美园张道台已吃腻了,改为麦香村、福盛园……在归化有名的各家馆子轮着吃。这次轮到塞北风戏园,张道台一边看戏一边欢宴,一直到夜色阑珊方才散去。   席间大掌柜只是劝酒劝菜,自己并没吃什么东西。他吃不下,觉得看见什么都没有胃口,四肢也酸酸的发酥没有力量。回到城柜倒头便睡,夜里醒来觉得胸口闷得慌,身上像火烧般燥热,口里也干得难受,舌头就像木条似的干涩。他知道自己是病了,连声呼唤赵小伙计,许久不见动静。猜想那不懂事的小伙计又是睡得太沉了,不免就生起了气,看准炕头上一只带盖儿的杯子,伸出肉锤打落下去。瓷杯摔裂的声响把赵小伙计惊醒了,赵小伙计慌慌地光着脚来到大掌柜的炕前,“大掌柜,您是怎么了?”   4大掌柜的贴身伙计(2)   大掌柜叹了一声说:“给我倒碗水……”   赵小伙计端水给大掌柜,大掌柜浅尝了一口把碗推开,“怎么这么寡味?”   “哎呀!”赵小伙计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的,我把放盐的事又给忘了,我这就去加盐。”   大掌柜叹口气闭上了眼睛。这个贴身小伙计人倒还挺机灵,就是做事太慌张,毛手毛脚。年龄也太小,才十六岁,夜晚睡觉也过于沉,常误事。于是大掌柜又想起了王福林。王福林聪明却不露锋芒,性格也沉稳,跟随他多年得心应手。自打王福林走后到赵小伙计已换了三个了,没有一个让大掌柜中意的。   好歹喝了一点水,大掌柜接着又昏昏睡去。见大掌柜睡了,贴身伙计把大掌柜砸碎的瓷杯收拾了也自去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大掌柜的病情已经发作起来,嘴唇发紫,冒虚汗,眼睛红红的,身体在被子下面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小伙计急忙把郦先生喊来。郦先生站在大掌柜的炕前一看,知道是大掌柜的老毛病又犯了,立刻打发人去请归化城最有名的大夫聂先生。   诊了脉之后聂先生说:“大掌柜的病倒是不打紧的,是焦虑过度虚火上升所致——还是老毛病。我开三服药,给大掌柜煎了吃,不日就会好的。只是千万要注意休息,不能再受劳累了。”   送走聂先生之后,郦先生叮嘱赵伙计:“任何人不得接见大掌柜,让他静养。凡找大掌柜的人,一概都推到我那里去。”出了门郦先生又返回来,对小伙计说:“尤其是从老家来的财东们,不论资格多老岁数多大,一概不准接见!”   其实就是聂先生不讲,郦先生也知道大掌柜这病是如何所得。九月间大掌柜亲自带了驼队赴俄境经营,打的招牌是乌里雅苏台分庄送货,属于声东击西的秘密行动。照道理,堂堂归化第一大通司商号向俄商购买空白的俄国人执照和运货小条,这与其地位和声望是极不相称的。细究起来当然也是违法的事情。出此下策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自库伦办事大臣安德与俄国伊尔库茨克省长签约之后,俄商六大公司和新冒出来的莫霍夫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以及背景更为复杂、势力也更大的巴达玛耶夫公司,在短短几年的工夫里已经把他们的公司开遍了喀尔喀草原的各大中城市。他们出卖空白的俄商执照和运货小条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许多华商包括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不少商家,都暗地里购买了俄国人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这也是无奈的选择。   还有新的变化,清廷驻库伦大臣也由安德换成了贵斌,人换了做事就不一样,安德吃贿胃口是有名的,但于大面之上尚能顾及体面,吃贿也只吃中国商人的贿;可是新上任的贵斌为了吃贿往往就不把面上的事放心上,他比安德有了发展,就是不单吃中国商人的贿还敢吃俄国商人的贿!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俄国商人给贵斌行贿就更肆无忌惮;半公开地出卖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的事情已闹到了几乎尽人皆知,贵斌只装作看不见。世势如此,大盛魁也只好随波逐流。事情虽说是做了,但是身为一方商界的领袖,大掌柜是讲面子有身份的人,心里不免留下许多愧疚和窝囊。在唐努乌梁海中俄界山的萨彦岭南麓大掌柜停下了,他没有随大驼队出境,为掩踪迹在城柜薛拳师的保护下,大掌柜乘了三峰骆驼(轮换着骑)不分昼夜地赶回了归化城。   4大掌柜的贴身伙计(3)   归化城柜这边有一大摊子事情在等着大掌柜处理。民间有句俗话流传甚广,叫作月月骡子季季标。所谓“骡子”和“标”指的是商业往来的账目结算,互相之间一个月之内要小清一次账,称作“骡子”;大结算称作“标”。标分四季,称作“春标”“夏标”“秋标”和“冬标”,其中以冬标为最重要,一年之中所有的拖欠包括“骡”期和其他标期遗留下的事情都要在冬标中最后了结,不能拖过年。这是惯例。大盛魁一年之中流水超千万两银子之巨,该欠找账的数额亦是十分之大,与俄商之间的相互找账在恰克图由二掌柜主持进行;而其他的往来找账,像湖南湖北福建的茶账、杭州苏州的丝绸锦缎、山东的瓷器等账目一律集中在归化的冬标结清。一般账目经营部门的掌柜和大账房就可以按规矩办理,有纠葛不清的郦先生出面办理,重大的事情就非大掌柜不能做主了。城柜的大小客房都住得满满的,都是全国各地的过标的商界老相与。有些人仅仅是出于礼貌大掌柜也得见一见。仅这冬标一项就把大掌柜忙得晨昏难解。   再加上像应酬新上任的张道台之类的场面上的事也得大掌柜出头,就更使大掌柜忙上加忙了。而忙中添乱的是,今年适逢大盛魁账期。三年一分账,三年里字号内积下的事都要集中在账期内解决,到时候山西那边王、张、史三姓财东户统共二百零六家财东都要来归化参加财东会议。财东会议虽说是日子可以前挪后拖,但前边有关堵着,再拖也不得拖过年三十。还得给财东们留下返回的时间。百事搜集都赶在了一起。所以大掌柜的病倒实是积劳成疾。   一连数日郦先生被纠缠在繁多的事务之中。这一日直到晚饭时候与最后一个天津商客谈完话,送走客人正待去吃饭,身边的伙计报告说:“大先生,有一个刚从乌里雅苏台分庄回来的伙计要见您。”   “我顾不上,让他等几天再说吧。”   那伙计刚走到门口就又被郦先生叫住了,问道:“从乌里雅苏台回来的那个伙计是不是姓古?”   “是哩。”   “是叫古海吧?”   “是哩。”   “那叫他赶快进来!我就等他呢,这个古海是王锦棠向我特别推荐的人。”   古海走进房间,给郦先生行了个礼问了好,将乌里雅苏台分庄掌柜王锦棠的亲笔信从怀里掏出来恭恭敬敬地捧给郦先生,然后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看着郦先生把王掌柜的信拆开来读。   郦先生读罢王掌柜的信,抬起眼睛看了看古海。透过浅茶色的水晶石眼镜片,郦先生眼睛中的烦躁不见了,目光变得十分柔和亲切。古海猜到了王锦棠掌柜在信中一定是对自己在乌里雅苏台的表现评价不错。一颗悬着的心略略平伏下来。字号规矩,学徒在一地学习届满,掌柜是要给总号写评语的。这评语由本人带回总号,其内容不向当事人宣示。   “沙尔沁驼场情形怎么样?”郦先生问道。   古海说:“沙尔沁驼场的情形还算正常,两年之内母驼生了两千六百二十六峰驼崽,没有一峰夭折。”   “好,不容易。王掌柜说你把沙尔沁驼场管理得井井有条,你还没出徒嘛,就能管得了一个大驼场,这确实不容易。”郦先生的目光又在王掌柜的信上扫了扫,“王掌柜说你把驼场上已经报废了的几千骆驼屉子都修好了……”   4大掌柜的贴身伙计(4)   “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是随便做的。”   “不必自谦,你大概不知道的,你修复了几千驼屉,节约是小,可是派上了大用场,救了急的!——咱字号从外路回来个驼队中正遇一批驼屉损坏,没有办法。王掌柜恰好把你修好的那些驼屉派上了用场!”   “这事我并不知道……”   “可是你无意之间已经为字号立了功!”郦先生突然改用俄语问古海,“王掌柜的信中说你在乌里雅苏台和一个俄国人学了俄语?”   “是的,”古海也改用俄语回答郦先生,“我学的俄语不多,是从音节开始学的,是莫霍夫商店的一个伙计教的。”   郦先生用俄语与古海谈了一会儿话,询问了乌里雅苏台的一些情况。古海基本上能用俄语把要说的意思表达出来,只是有时候为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常常要停下来想一会儿。   “王福林因号务需要调往了杭州,大掌柜身边缺个合适的人深感不便,把你从分庄召回来就是要你顶替王福林,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   古海原以为没了祁掌柜这个靠山,他是该走背字了。没想到鸿福大运已经来到自己的面前。他惴惴道:“我,我怕侍候不好大掌柜……”   郦先生说:“你也不必自谦,认真做事就是了。你已是在号七年的铺伙,咱字号的规矩也大体知晓,这大掌柜贴身伙计不是随便差人做的,是大掌柜亲自选的,目下姓赵的小伙计让大掌柜十分厌烦,你这会儿就去吧,告诉赵伙计,让他到这里来!”   5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1)   深夜了,古海捧一本书坐在椅子上守候着大掌柜,时不时地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看大掌柜。夜交四更,大掌柜醒了。古海赶快放下手里的书。   大掌柜以两只肉锤支撑坐起了身子,古海给大掌柜披上一件衣服,让大掌柜靠着枕头坐好。   “您觉得身上还难受吗?”   “都睡了好几天了,也该歇过来了。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就是累了。你给我倒碗水。”古海去倒水时大掌柜又追着说,“放点盐,嘴里寡得很!”   喝了水,大掌柜在炕上喘会儿气,说:“给我点泡子烟,好几天没抽……”   “大掌柜!我看您的病要好了!”古海一边往水烟袋里装烟末一边笑着说。   “是吗?何以见得?”   “嗨!我打小在家时,见我爹就是这样的。”古海说,“我爹可是能吸烟呢!他要是病了,连烟的味儿都不能闻。多会儿我爹一找娘要烟抽,我娘就高兴了,说:‘你爹这病该好了!’”   大掌柜笑起来,“有道理。”   连吸了两袋,古海还要装烟,大掌柜摇摇头说:“不抽了!行了!”   古海说:“大掌柜您再睡一会儿吧,才交四更呢!”   “我想坐一会儿,你去睡吧,我知道年轻人贪睡,你一夜没合眼了。”   “我不困。”   “你家里是哪里啊?”大掌柜和古海聊起了天。   “祁县城东小南顺。”   “听说你爹过去在天津卫做生意?开的是什么字号啊?”   “颐和堂,做棉布生意的。我爹是账房。掌柜子和洋商较劲儿,争不过垮了,掌柜子投了海河。衙门封了店,我爹连自个儿的行李卷儿都没拿出来。”   “经营棉布如何能争得过洋人?洋人用的是大机器,日出千匹;我们还是手摇纺车,费时费力,做出的布还赶不上洋人的标布。”   “是哩!棉花都教洋人收去了。”   “是啊,花往纱来,损我之产以资人,人即用我中华之货再售于我,无异于沥血肥虎,而肉袒继之!哦,不谈这些!你爹一辈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做,将来也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家里哥几个?”   “就我一个。”   “哦!一个……是独苗哇。”   “是独苗。”   “那就更当努力了。”   “大掌柜您儿女多吗?”   “跟你爹一样,也是一个。”   “您儿子在哪里做事?”   “他哪能做什么事?才十岁还不到呢。嗬嗬嗬……”大掌柜很难得地笑起来,目光中流溢着亲切柔和慈祥的光彩。“我那个儿子啊,也不知道长多高了,这又有两年没见他了……”   谈话在一老一少之间不知不觉地进行,像春天里的扎达海河泠泠淙淙地流淌着,不知不觉间古海也就不再紧张了。   “刚才你在看书吗?”   “是。”   “看的什么书啊?”   “《盛世危言》,我是从您枕边拿的。您不生气吧?我是怕自己睡着了。”   大掌柜摇摇头,“你跟着我是要吃苦受累的。”   古海说:“大掌柜您书真多,您看这炕头炕尾,书案上,到处都是书。”   5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2)   “你知道胡雪岩这个人吗?”   “知道,是个官商二品的红顶商人……”   “对,当今胡雪岩是中华之地最大的商人,他的买卖未必值得我们效仿,但胡雪岩有句名言,我以为十分有理。他说:‘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你的眼光看到一个省,就能做一个省的生意;看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这句话说得好哇!我们做大生意的人,眼光要看得到生意以外的东西才行;做生意的人,其实不能整日里眼睛只是盯着买卖。眼光要放远大一些,心里头要多装一些事情才行。郑观应的文章你能看懂吗?”   “我觉得他的《商战篇》颇为新颖。”   “好,那你就给我念一段听听。就读他的《商战篇》吧。”   “自中外通商以来,彼族动肆横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气,孰不欲结发厉戈,求与彼决一战哉?于是购铁舰,建炮台,造枪械,制水雷,设海军,操陆阵,讲求战事,不遗余力,以为而今而后,庶几水栗而山乎?而彼族乃至至然窃笑其旁也,何则?彼之谋我,嗜膏血,匪嗜皮毛,攻资财,不攻兵阵,方且以聘盟为阴谋,借和约为兵刀,迨兵精华销竭,已成枯蜡,则举之如发蒙耳。故兵之吞并,祸人易觉,商之掊克,敝国无形。我之商务一日不兴,则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纵令猛将如云,舟师林立,而彼族谈笑而来,鼓舞而去,称心厌欲,孰得而谁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断之日,习兵战,不如习商战。   “然欲知商战,则商务得失不可不通盘筹画,而确知其消长盈虚也。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请先就我之受害者,缕析言之。大宗有二:一则曰鸦片,每年耗银三千三百万两;一则曰棉纱棉布,两种每年约共耗银五千三百万两,此尽人而知为巨款者也。不知鸦片之外,又有杂货约共耗银三千五百万,如洋药水、药丸、药粉、洋烟丝、吕宋烟、复湾拿(哈瓦那——笔者注)烟、俄国美国纸卷烟、鼻烟、洋酒、火腿、羊肉脯、洋饼饵、洋糖、洋盐、洋干果、洋水果、咖啡;其零星莫可指名者尤夥,此食物之凡为我害者也;洋布之外,又有洋绸、洋缎、洋呢、洋羽毛、洋漳绒、洋羽纱、洋被、洋毯、洋毡、洋手巾、洋花边、洋纽扣、洋针、洋绒、洋伞、洋灯、洋纸、洋钉、洋画、洋笔、洋墨水、洋颜料……   “夫所谓通者,往来之谓也,若只有来而无往,则彼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谓也,若既出赢而入绌,则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损矣,知其通塞损益,而后商战可操胜算也。   “古语云,独任生奸,偏听成乱可不戒欤?既设商务局以考其物业,复开塞珍会以求其精进,赏牌匾以奖技能。考《易》言‘日中为市。’《书》言‘懋迁有无。’《周官》有市政之官贾师之职。《大学》言生财之道。《中庸》有百工之条。是商贾之学具有渊源。太公史传货殖于国史,洵有见也。商务之纲目,首在振兴丝茶二业,裁减厘税,多设缫丝局,以争印日之权;弛令广种烟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饵之焰,此为鸦片战者,一也。广购新机,自织各色布匹,一省办妥,推之各省,此与洋布战者,二也。购机器、织绒、毡、呢、纱、羽毛、洋衫裤、洋袜、洋伞等物;炼溱沙,造玻璃器皿、炼精铜、仿制钟表,惟妙惟肖,既坚且廉,此与诸用物战者,三也。   5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3)   “考日本东瀛一岛国耳,土产无多,年来效法泰西,力求振作,凡外来货物,悉令地方官极力讲求,招商集股,设局制造,如有亏耗,设法弥补,一切章程,听商自主,有保护而绝侵扰,用能百废具举,所出绒布各色货物,不但足供内用,且可运出外洋,并能影射洋货而售于我。   “……夫日本商务,既事事以中国为前在,处处借西邻为先导,我为其绌,彼形其巧,西人创其难,被袭其易,弹丸小国,正未可谓应变无人,我何不反经为权,转而相师用因,为革舍短从长,以我之地大物博,人多财广,驾而上之,犹反手耳。天如是,中国行将独擅亚洲之利权,而徐及于天下,国既富矣,兵奚不强?窃恐既富且强,我纵欲邀彼一战,而彼族且怡色下气,讲信修睦,绝不敢轻发难端矣,此之谓决胜于商战。”   一篇商战论从头到尾读完,古海抬眼看见大掌柜不但毫无倦色,反而精神愈显振奋,双目熠熠地有亮光在闪动。就听大掌柜问他:“古海,文章读是读过了,可郑先生讲的意思你明白吗?”   “大体上能够明白,郑先生的语言已近白话了,好懂的。”   “少时在家读过几年私塾?”   “六年。”   “那就是说《中庸》《大学》都读过了?”   “读过。”古海说,“可惜像先生的《盛世危言》未曾见过的。这书中的道理讲得实在是好!大掌柜,我是第一次读到郑先生的文章,有如饮甘泉之感。”   “有振聋发聩之力!可惜,我们的朝廷没有人理睬郑先生的宏论。日后你在我的身边,要抽空子多读一些书,四书五经当然不可不读,然新书更要重视,像林则徐编的《四洲志》《华事夷言》;魏源的《海国图志》都属必读之列!我们做通司生意的,对外国的事都要尽可能多知道一些,所谓知彼知己嘛!”   “大掌柜,我从乌里雅苏台回来时有一位俄国朋友送我一箱子书。”   “你能读得懂俄文?”   “只能知其六七,其余部分就靠臆断猜测了……”   “那也不易!……噢,想起来了,听郦先生讲你跟一俄国朋友学的俄文?”   “是莫霍夫商店的一名伙计,年龄与我不相上下,叫米契诃?康达科夫。”   “莫霍夫商店,我知道,就是莫霍夫新成立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开在乌里雅苏台的分公司。”   第6章内害为商业大忌   1二百零六户财东(1)   一连数日在屋里待着,大掌柜觉得憋闷,这一天自觉精神好些就决定出去逛街散心。大掌柜在古海陪伴下躲避着涌动的人流,在人群缝隙间慢慢地走着。冬标旺季往来赊欠的交割量十分巨大,其间难免遇到一些难结的账目需要字号最高决策人出面定夺,但大掌柜还是把这些事全部甩了手,都交给了郦先生带领着总账房、大账房和经营部门、交际部门的二十几个掌柜子们去办理。正好他也有病,能够推得开。这会儿大掌柜出来走走,躲躲清净,是要好好考虑一下标期结束之后紧跟着就要召开财东会议的问题。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倒不怎么烦心,最让他头痛的是日趋紧张的大盛魁内部的财伙矛盾!   大盛魁是一家特殊的商号。一般商号在成立前,首先要集资。凡是垫资入股的人,就是这家商号的财东。不用说,财东对于商号有最高决策权。从字号的人事到经营大略都有不容质疑的决策权。可大盛魁在它成立之初并非是合资经营,只是人力合股。就是说从字号成立开始就没有人为它出过资本。所以大盛魁初时是没有财东的商号。财东在大盛魁内出现是三个创始人死去之后的事情。号伙为表追念,给王、张、史三个创始人每人在万金账上记了一个“永远身股”,也叫死人股,由三姓后人到期分红。永远身股还不是财股。一直到了王廷相入号前不久,在王廷相的前任大掌柜手上,才将永远身股改为财股。   大盛魁从肩挑小贩发展成为塞上最大的通司商号的全部过程中,从来都只强调“人力合伙”的性质,号内大权概都集中于掌柜之手。当任掌柜不仅是任期内号事的最高决策人,而且对继任大掌柜的选定也起决定性作用。王廷相本人就是经前任大掌柜举荐,由号伙公议,经财东会议批准上台的。大权集中于归化总号,总号又集中于大掌柜,这是大盛魁两百年来的一个特殊传统。   但是自从出了财东之后,大盛魁内就渐渐地不那么平静了。尤其是到了王廷相接任大掌柜后,大掌柜的几近是绝对的权威就不断受到来自财东方面的挑战。早年间在“永远身股”阶段,三位创始人的后代们只能在每隔三年的结账会议时前来领取各自的红利,对号内之事是无权过问的。但是自从把“永远身股”改为财股后,事情就复杂了,财东们有了财东的身份就要求得到相应的财东权利。提出了三年结账期,掌柜要像别的商号一样向财东呈送“太平清册”,汇报字号的经营业务;请财东参加结账会议;财东有权对号伙实行赏罚;财东有权决定号内的人事安排;财东有权决定字号今后的经营方针……所有这些要求在王廷相前任的大掌柜手里几乎都得到满足了。几十年内财伙相安无事,那是因为刚刚做了财东的三姓创始人的后代,明知自己的祖先并未为字号出垫过资本,如今他们做了财东,还能享受财东的权利,就心满意足了;一般号内大事大掌柜子怎么决定他们都不加干涉,只管自己到时分红就是。   可是到了后来,一代又一代的财东们繁衍越来越多,至如今万金账上的财东户头上已经多达二百零六户;财股经过百十年的逐步碎裂,落到每个财东头上的股份就越来越小,从厘裂变为毫,从毫裂变为丝。每股就是十万之巨的红利,最后落到每户财东的头上也得不了多少银子了。像张杰的后人张志节分红的份额就小到了千分之三!俗话说——好家业经不住三股子分;如今可是二百零六户财东分三股红利!于是财东们就不安分了,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欠债的要求字号为他们“剃头”(还债);子女要求字号给他们安排;财东和掌柜伙计分成比例要求重新确定,当然是要给财东多占了;向字号提出借款要求;要求字号允许财东家人在号内食宿……每到三年结账期,二百零六个财东都来参加会议,人多口杂,吵闹不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1二百零六户财东(2)   大掌柜一想到财东会议,简直就比遇上最棘手的商务都头痛!他这些日子的烦躁乃至生病,都和这即将到来的财东会议有关。一想到二百零六户财东都住在城柜的客房,吃在号内的小厨房……那乱糟糟的场面,大掌柜的头皮就一阵阵地发麻!这些人可不比往来客户,有礼貌懂规矩,吃几天住几日谈完生意走人。这是财东!都认为大盛魁是他们先人创下的基业,唯他们才是字号的主人。许多财东户连他们祖上是如何创业的,垫没垫过资本全不知晓,只知道一味地摆财东的架子,提财东的要求。至于字号经营上的困难,什么俄商进入喀尔喀了,官府增加厘金税收了,一概不懂,也不想知道。   大掌柜一路慢慢走着,想着如何能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他想,解决财东干预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财东会议改为财东代表会议。三姓财东各推一名代表出来,把二百零六人的财东会议变成三个人参加的三姓财东代表会议……   大掌柜的心事古海不知道。他走在大掌柜身边,目光在街面上浏览着,为归化城这些年的变化而感慨。四年前他离开归化前往乌里雅苏台时,归化城最高的建筑物是清真大寺!他曾在一回族朋友的带领下登上过那镶着弯月饰物的塔楼。站在清真寺的塔楼上,不但归化城的街道、寺庙一览无余尽收眼底,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城东五里之外的绥远城。如今,隔着扎达海河耸起了一座更高的建筑——天主教堂。教堂的两个尖顶直插云端!教堂白铁皮的坡形屋顶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片刺目的白光;一阵阵陌生的钟声“铛——铛”地从教堂顶上的钟楼传来。庆凯桥头依然和四年前一样热闹,但是就在桥头斜对面的街口上,一家新开的店铺的巨大招牌又使古海吃了一惊,那招牌横着挂在门额上,上书两行字,上边那行字是英文,古海不认得,下边用镏金汉字写着“怡和商行”四个大字。   “大掌柜!那怡和商行是哪国人开的买卖?”古海问大掌柜。   “是英国人开的。”   “那天主教堂呢?”   “是比利时人盖的。”   沿着扎达海河左岸,在原来的宝房旁也出现了一个装饰一新的铺面。这回古海不用再问,从招牌上的英文字母就知道那也是一家英国人开的店铺。   北城门的瓮城那儿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锣鼓声。“瓮城那儿有戏,我们去瞧瞧!”大掌柜说着随着从四面八方涌向瓮城的人流向那边走过去。   戏还没有开,瓮城间的野戏台子下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坐在戏台左边角上的音乐班子奏起了山西梆子曲,胡琴、打击乐热闹地奏着,加上那两支唢呐的高昂声调,热烈得有些疯狂的音乐震耳欲聋,把戏台下的人群造出的嗡嗡声压制下去了。后来音乐渐渐暗下去,一个鼻梁子抹着白的丑角走到台中央,手里拿着一副竹板敲击着,合着音乐唱着一段顺口溜:   一九冬至一阳生,   归化城街上闹哄哄;   来的把式都有名,   “喜儿生”“秃蛋”“飞来凤”。   二九天数小寒,   “秃蛋”唱一出《红霓关》;   “飞来凤”唱的是《长寿山》;   1二百零六户财东(3)   “喜儿生”唱的是《吕布戏貂婵》。   三九硬冻通地冰,   代州来个千二红;   他唱的是《捉放曹》和《取西域》,   赵匡胤报仇《三下河东》。   四九天冷生生,   归化城来了个石榴红;   唱的是《四郎探母北天门》,   《五陵阵》上孙伯陵。   四十五天数五九,   归化城来了个“鸡毛丑”;   他唱的是《梅降雪》《万花船》,   《四郎探母》的丑丫鬟。   六九头打正春,   “刘小旦”来到归化城。   他唱的《石秀杀嫂》潘巧云,   《关王庙》的玉堂春。   ……   丑角又念又唱满场子扭,说到六九节气从后台上牵出个人,一边合辙合韵地唱着就把那人介绍给观众。古海见那个人身形甚为熟悉,定睛一看却是姑夫姚祯义!四年未见姚祯义身体更见发福,肚子也腆了起来,穿一件府绸面子的皮袍,手里捏着一个红帖子向台下弯躬作揖。原来这场戏是归化城的鞋靴社出钱雇请的。古海听那丑角介绍才知道,姑夫如今做了鞋靴社的社长。   归化风俗,每年冬月驼队归来,各行社都要出钱请戏班子唱戏。一来为一年辛苦庆贺,二来也为慰劳驼队,同时也借请看戏的机会拉拢客户、相与。大商号大商社事先出大钱包了像宴美园之类带筵席的戏馆子,实力单薄的小商社、行社就请野台戏了。彼时各种商社、行社和同乡会馆也有几十家之多,行行社社都要请戏班子。各路班子的戏从一九天要唱到九九又一九方告段落。   说话的工夫姚祯义的身影在台角上闪了闪不见了,那丑角也边唱边退了下去。音乐猛然地响起来——戏开演了!   台下观众越挤越多,大掌柜被人群挤着身体不能自主,古海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排不开前后左右拥挤着的人群,不免有些担心,说:“大掌柜,这儿实在是太挤了,您想看戏晚上到宴美园坐着稳稳地看多好!”   “宴美园哪里有这儿火……”大掌柜兴致盎然,双眼只顾盯着戏台子上。   这可苦了古海,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在大掌柜身边护着。不觉间便浑身是汗了,全然顾不了欣赏那亲切的家乡戏了。   晋剧从晋中那样一个气候温润的盆地移植到归化城,其实和植物在不同的自然条件下生长一样,会因气候、土质的影响而改变它的特性。本来就曲调高亢激越的特点来到塞上更显突出,尤其是野台子戏,它的音乐强烈急促,是一种霸王上弓式的表现方法,唱腔上也更高亢、犷野。可惜古海只顾照顾大掌柜,戏文一句没听清,演员的表演更没看得上。只记得了戏名《霸王别姬》。   大掌柜到底没把戏看完,挤得满身是汗,由古海护着慢慢从人群撤出来。   不觉间日过午,古海仰面看看太阳,说,“大掌柜,回去吧,该用午饭了。”   “不忙!既然出来了,索性逛个痛快。吃饭的事好说——走,到烧麦馆去!”   彼时归化城的烧麦馆归茶馆经营,烧麦被视为一种茶点。客人进店点二两烧麦并不要立刻就端上来,而是先喝茶,喝的茶只一种,就是砖茶。砖茶性阳,都是热量大的东西。客人喝茶要喝到浑身出汗方要上烧麦。吃了烧麦也不急于离去,还是稳稳坐着接着喝,一边吃一边聊。小买卖人谈生意,各种“桥”上的牙纪们拉拢生意,都是在烧麦馆里一边喝一边谈。冬天驼队归来,生意是旺季,唱戏的是旺季,这烧麦馆也是旺季。南来北往的商客,有闲空的匠人们,挣了钱的驼户掌柜,拉骆驼的驼夫,专门由绥远城赶来的满清贵族,在烧麦馆一泡就是大半天。喝着茶听走外路的驼夫们讲异域风情,别有一番情趣。   1二百零六户财东(4)   小烧麦馆人迹芜杂,可认识大掌柜的人也少。大掌柜能够放松,喝茶喝得高兴,索性将皮帽子、皮袍子都脱了。听着旁边两位食客聊天引起了兴趣,就插进去聊了起来。一直到日近黄昏的时候大掌柜才带着古海从小茶馆出来。   他们路过驼桥时遇上一桩事,见桥头一大群人,闹哄哄地不知在做什么。   “驼桥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大掌柜停住脚朝桥那边看着。   “大概是又有人打架了吧……桥头上历来是一个多事的地方。”   大掌柜对茶坊市井的琐事居然样样感兴趣,这使古海大惑不解。从上午出来,现在已近黄昏,古海怕大掌柜累着,也为大掌柜安全担心,不免紧张。见大掌柜很有向桥头移步的意向就问:“大掌柜,您该回了。病体初愈,怕累呢。”   “好吧,咱们回。”大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扭头朝桥头看着,挺不甘心。   刚走出没几步,忽听后边响起一阵喊叫,就见人群像一股灰色的旋风朝他们这边刮过来。在人群的前面跑着一个人,神情慌慌地,鼻孔里淌着血,灰布的长衫被扯破了好几处。   “站住!”   “他妈的!你跑不了。”   “打死他!”   “你跑不了的……”   “抓住他……”   追赶的人们在离大掌柜他们很近的地方追上了那个逃跑的人,一群人把他摁在地上殴打起来,都是一群短衣衫打扮的人。顿时斥骂声、吭哧声、拳头打击肉体发出的响声、挨打人的嚎叫声就飞扬起来。   这突然的遭遇使古海不知道如何才好了,他猜测是遇上桥牙子斗殴了。他知道在归化桥头上混饭吃的大都是一些市井上的既粗野又狡猾的角色,这些人有时候讲道理讲义气,有时候蛮横无理,很不好对付。他看看大掌柜,见大掌柜对他说:“告诉他们——别打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别打了!”古海冲上去抓住一个人的胳膊把那人拽出了人群,对那人说,“有话好好说,干什么要打人。”   “喔嗬!”那人扭回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古海,拉长声调说道,“这是谁家娘们的裤裆没系紧把你掉出来了,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样儿——你算哪一路的神仙?你也敢管这归化驼桥上的事?”   古海被那人噎得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大掌柜伸出秃手把古海拨了一下,面对那个面相凶狠的大汉说:“这位师傅,请问这个挨打的人犯了什么过错?”   “他犯什么错?”大汉把大掌柜打量一番,答道,“他抢我们桥牙子饭碗!”   “此话怎么讲?”   “怎么讲?常言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这归化驼桥自有它的规矩,这里自古以来是驼桥十大股的地盘。不是任谁想来吃他就能吃的!”   “这我懂,”大掌柜说,“看来你这个人是冒犯了诸位了。”   “对啦——他冒犯了爷们啦!”   “可是你们打他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一来教他吃点皮肉苦记着教训,二来把吃的佣钱吐出来!”   “那佣钱是多少?”   “现在说多少也没用了,他已经把钱花了。”   1二百零六户财东(5)   大掌柜道:“你说个数!”   “是十五两银子!”   “好,我给你们十五两银子,你们把他放了吧。”   大掌柜给古海一个眼色。古海掏出碎银数够十五两交到那大汉手里。   “别打啦——别打啦!”那大汉止住了众桥牙子。   人群散开,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是鼻青脸肿鲜血淋淋。古海上前把那人扶起来,四目相对古海一下子怔住了。“怎么?难道说你是林掌柜?”   “正是敝人……”林掌柜羞愧难当,抓住古海的胳膊咚地一声跪了下去,“小掌柜!你的大恩大德我林某记下啦。”   古海慌忙说:“不是我!是我们大掌柜命我这么做的。”   “啊!大掌柜在此,我林某前世修了福,今日见到大盛魁的大掌柜啦!”   林掌柜趴下便磕头。   “不敢当……不敢当!”   大掌柜赶忙伸手去扶林掌柜,一双秃手暴露出来。   此情此景把众桥牙看得都愣在那里了。领头的喊了一声,桥牙子们齐齐地跪下了一片。那领头的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掌柜,小的们实实是不知道您老人家到了!今日冒犯了虎威,实在是该死!该死!”   那大汉把十五两银子赶忙还给古海。古海推辞再三,桥牙子们还是不敢收。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古海搀着大掌柜很快离开了。   晚上要就寝时大掌柜想起了下午的事,问古海:“那林掌柜是怎么回事?”   “林掌柜可惨啦!他原本是乌里雅苏台的零售商,林掌柜的店铺就在乌里雅苏台的正街上,挨着关帝庙的左边,五间铺面后面套着一个大院儿。林掌柜的店铺在乌里雅苏台街上算是大买卖了!”   “林掌柜的买卖是怎么塌的?”   “怎么塌的?让伊万挤塌的!”   “噢!我知道了,伊万挤塌的那家买卖就是这个林掌柜开的?伊万先是租了林掌柜的两间铺面半座院子?”   “对!”   “后来就整个把他的生意都吃了?”   “是的。”   “听说伊万把林掌柜的两名伙计也聘过去了?”   “是哩!那两名伙计是他妈的汉奸,其中一个还入了俄国的国籍!”   大掌柜叹了一口气,没再问古海什么。   2老板的烦恼(1)   义和鞋店静悄悄的,原来迎街的两间铺面扩成了三间,门脸也重新装修过了,墙上镶嵌了褐色的带釉瓷砖,亮花花的。屋檐下的护梁拿红棕色的油漆刷过,几十根暴露出来的整整齐齐的椽头上都刷着绿油漆;门楣上挂一横匾,也和英国人新开的怡和洋行一样,镏金凸字镂刻着“义和鞋店”四个大字,魏碑字体遒劲有力;朱红的一对大门使整个店铺看上去显得殷实富足、漂亮排场;不用问古海就知道这些年姑夫的生意做得不错,自然是为姑夫高兴。   大门闭着,里面没上闩,自家人也无须敲门过礼,古海推开门径自走进去。大门内的走廊左右各一个门通向两边的铺面,门都虚掩着,古海一一推开看了都没有人。案台上整齐地摆着已经绱好的俄罗斯高筒马靴和西伯利亚人冬天穿用的棉翁得。往里走,小院还和从前一样,东西各两间厢房仍还是制靴车间。看看,都没有人;再往前走就发现变化了,原来的三间正房里中间的一间前后打通变成了过廊,剩下的两间也做了车间使用。穿过过廊里面又套出了一个小院,也是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但是这新辟出来的套院内的房子与前边的大不相同,一律是全砖全瓦的砖木结构,院子的地面上也和房屋墙似的从过廊一直通向上房的屋门。可以看见装了玻璃的上房屋内的窗台上摆着若干盆花,一朵海碗大的红色绣球梅正鲜艳地开放着。依旧是看不到一个人,小套院里有一种温馨闲适的家庭气氛透出来,显得幽静宜人。在屋门前古海停住了,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姑夫!”   “是谁呀?”   应声出来的不是姚祯义,却是一个美艳得有些奇异的年轻妇人。那妇人深眼眶、蓝眼睛,皮肤白得透明,一看便知不是中原的人。她的上身穿一件可身的粉红缎面棉袄,棉袄的边上镶了葱绿色的精致滚边儿;下身穿一件翠绿缎子面儿的棉裤,脚上一双尖俏的丝绒棉鞋,鞋面上也绣着几朵叫不上名儿的小碎花;太阳把她的细长弯眉照成了粉红的颜色,一只白嫩的手搭在眉棱上遮着太阳,上下打量着古海,弯弯的细眉毛往上一挑笑着问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便是海子侄儿吧?”   “我……是古海。”古海纳闷地把那妇人连同小院一起又打量了一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这不是姚祯义开的义和鞋店吗?”   “是啊是啊!这是你姑夫的义和鞋店,”妇人很快地说着,把屋门打开,身子往旁边让了让,“大冷天,进屋里说话吧。你姑夫去鞋靴社去了,该回来了。”   进门是堂屋,迎面摆了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把太师椅。古海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儿。妇人将古海让了座,一边碎步小跑陀螺般地旋转着,匆匆忙忙给古海倒水沏茶,把斟了茶的杯子捧给古海。   “自打你托人捎回信说是你已回到归化,你姑夫嘴边儿就整天挂着你。他高兴的那样儿就别提了——逢人就讲‘我侄儿如何如何,在大盛魁为字号立了几次功……如今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还说你从小聪颖,八岁便能双手打算盘,还用了个词儿,叫什么……双龙闹海!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古海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有意把话题岔开,便问道:“伙计徒弟都哪去了?怎么前后院儿都没有人?”   2老板的烦恼(2)   “徒弟伙计们都往大盛魁送货去了。你干坐着做什么——喝茶呀!”   她叫盼儿,古海其实知道她是谁。只见她说着就起身又为古海斟茶。盼儿柔软的腰肢在古海的眼前晃动着,一股诱人的异香飘进了他的鼻子。古海皱着眉头把那奇异的香气吸进了肚子里,同时就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地乱跳起来。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盼儿的身上移开了。   说话工夫,姚祯义就回来了。他把疑惑的目光在古海脸上停了一会儿,立刻大步跨过去又惊又喜地喊了出来:“这不是海子吗?!”同时拿巴掌在古海肩膀上使劲儿地拍着,“啊呀!都快认不出了!哎呀!长这么高!”姚祯义离开古海一点,上下仔细地把古海打量着,“比姑夫都高出一头了!也有了胡子……”   “嘿嘿……这又过去四年了嘛。”古海笑了,姑夫的真挚感情让他感动。   “三年头不见你回来,我就有点着急,怕你出什么事儿。我到大盛魁总号问了好几回,说你在驼场上呢!”   “是祁掌柜安排我到驼场的。说起来我还是沾了姑夫的光,祁掌柜对我特别关照也是看姑夫的面子。”   “祁掌柜是好人,有情有义!只可惜在乌里雅苏台栽了跟头,如今被贬到汉口做了马庄的掌柜。好在大掌柜似乎并不知晓我与祁掌柜的这一层关系,或者是大掌柜大人大量并不计较;不然怎么会让你做他的贴身伙计呢?”   “大掌柜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人。”   “这下好!在大掌柜身边,前途无量!你看王福林,离开大掌柜,一下子就做了北京分庄的坐庄掌柜。在大掌柜身边有一点不好——不自由,太忙了。”   “是哩,自打回归化就一直忙。适逢过冬标,又赶上大掌柜生病……”   “那是那是,大掌柜可不得闲。你在大掌柜身边又怎么能不忙呢?今日是怎么得空的?”   “是大掌柜特意给我的假,让我看望姑夫的。”   “大掌柜也真是的……”姚祯义激动得双眼直放光。   回屋坐了不大一会儿,伙计徒弟们都回来了。福生和姚祯义的好几个徒弟古海都认识,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   从徒弟堆里走出一个汉子,一把抓住古海,直通通地问,“我盯着你看你半天了,你真的认不出我来?!”   古海一怔,被汉子右脸上一个很深的伤疤吓了一跳,他仔细观察着这个人,还是没认出来。他看到那汉子眼中兴奋的火星暗淡下去,失望地摇摇头。   “这,这是杰娃!”姚祯义在旁边忍不住了。   “呜哇!”古海叫了起来,抓住杰娃的肩膀拼命摇晃着,拿拳头槌打杰娃的肩头,“你怎么不早说?!”   “我就想试试你还能否认出我这丑八怪老乡!”杰娃笑起来,拿指头戳着脸上的伤疤。岁月把杰娃心灵的伤痕抚平了,他早不再当回事情。   古海口头还不敢问,见杰娃自己都不在乎,就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怎么回事?把自己的脸弄成这副样子!是和人打架了?”   “不是和别人打,是自个儿和自个儿打架弄下的!”杰娃自嘲着说,“再以后你只要记住我脸上的这个伤疤,就是隔一百年也忘不了啦!”   2老板的烦恼(3)   “真是的……”古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老朋友见面是高兴呢。   姚祯义见福生和另几个曾经和海子相处过的伙计都围着古海一个劲儿说话,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好吧,你们先聊着——别光站着,到屋里去!我回去给盼儿说一声,叫她买菜备饭,今儿个咱们好好喝一顿!”   盼儿上街之后,姚祯义把古海叫到小套院儿。姚祯义刚刚把屋门在身后边关上,姑侄两个之间的冲突立刻就爆发了。   “姑夫,刚才那女人是咋回事?”古海连坐都没坐呢就首先向姑夫发难了。   姚祯义正待向古海解释盼儿的事,没想到未等他开口先被侄儿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竟答不上话来:“这……你,先坐下……听姑夫慢慢说。”   “有什么好说的?!事情这里明摆着!如今姑夫你在归化城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担当着鞋靴社长之职,如何能做出这等下作的事?”   “你听我说嘛……”   “你也不打听打听!”古海容不得姚祯义解释,“归化城加上绥远城,有谁不知道盼儿这个窑姐?!那可是顶风臭十里啊!六年前墨掌柜被她害死,闹得满城里沸沸扬扬!你忘了?!”   “咱一个开小鞋店的,又不比大盛魁大字号,没那么多规矩……”   “义和店不比大盛魁这我知道,姑夫你辛辛苦苦创下这么个摊子也不容易,可是讨小也不能讨她这样的呀!”   “她不是……省钱嘛!”   “省钱就不管什么货色都往家里拣呀?你把她当做宝贝一样供着可以,可我如何称呼?——我叫不出口!你不嫌丢人,我的脸上还挂不住呢!”   “你这是怎么……”姚祯义眨巴眨巴小眼睛开始反击了。“你教训起我了?教训起姑夫来?!嗬!是不是翅膀硬了?连姑夫都瞧不起了!你眼里还有没长幼尊卑?别忘是谁从小南顺把你带出来的?别忘了是谁作保你才进得大盛魁那高门槛?告诉你,海子——这小我讨下了,你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我不能认!”   “好……好……”由于生气姚祯义的脸都白了,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指着古海的鼻子说道,“如今你的翅膀硬了,不把我这个姑夫放在眼里了!好,你既然不认盼儿,我也高攀不起你这个侄儿——你走吧……”   古海一跺脚返身走出了屋子。   在义和店不远的街上古海迎头撞上了采买回来的盼儿,一只沉甸甸的篮子挂在盼儿的手腕儿上,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蔬菜还有肉。   “海子,你这是要到哪里去?”盼儿笑盈盈地问。   古海一句话没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从盼儿的面前走过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拳头往紧里使劲攥了攥。   相隔四年,古海和姚祯义都没想到头一次见面竟然落了这么个结局。   说起来盼儿也是一个苦命人。盼儿是出生在唐努乌梁海的一个小姐,是俄国白种人和唐努乌梁海本地的约索特族人生的混血儿。唐努乌梁海的小姐以其特有的美丽和凄惨遭遇而广为流传,在归化尽人皆知。在喀尔喀草原的西北靠中俄界山萨彦岭,南抵唐努山脉,两山之间夹着一个狭长的地带,这就是唐努乌梁海,这是一片多山的土地,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翠绿无边的草原,山岭的轮廓都十分柔和缓延;在山间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宁静的湖泊,水草丰腴;大叶尼塞河和小叶尼塞河都发源于这片宁静美丽的山地;但就在这片宁静美丽的古老土地上却演出了一幕人间悲剧。《中俄北京条约》签定之后,中俄边境实行了免税贸易,俄国商人纷纷涌向唐努乌梁海,他们借毗邻之便在这里建商站、修仓库、开店铺,人数越来越多。在经商的同时为唐努乌梁海造出了一批又一批混血儿,奇怪的是这些混血的小孩绝大多数又都是女孩子。她们金发碧眼皮肤细白,十分惹人喜爱。盼儿就是其中的一个,命运并未因她的美丽而垂怜于她。作为生身父亲的俄国商人——盼儿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根本对她的出生不负责任,而母亲的家族又把她的降临视为奇耻大辱。盼儿降生不久便被遗弃了,是一个在唐努乌梁海做生意的归化人收养了她,把她带回了归化城,胡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盼儿。盼儿十三岁养父去世,无依无靠的盼儿沦落到了吉兴里成了一个妓女。   2老板的烦恼(4)   奇异的美貌给盼儿带来许多钱财,但是她对义和店里的学徒,一概都是客客气气不敢张狂。   走到大街上盼儿就觉得心情轻松了,耳朵很愉快地倾听着市场和街道上嘈杂的人声,心里感到十分痛快。她自从嫁给姚祯义就很少走出义和店那个小套院,经常是半月二十天足不出户,套院儿的门整天关着,姚祯义手下那些徒弟们都难得看到她。盼儿从姚祯义身上获得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父亲般的爱——姚祯义的年龄长她一倍,只有夜里当丈夫趴在她身上时,才表现出男人所应有的热情;其余时间姚祯义对她很少有亲昵举动。他吩咐她沏茶、点烟、做饭,像主人使唤丫头。姚祯义对她说:“这叫上炕是夫妻,下地是君子。”   姚祯义一方面对盼儿与众不同的美产生着迷恋,另一方面常常在欣赏小妾那张白嫩的脸蛋时对她的深眼窝和蓝眼睛感到恼怒,这种特征让他脸上觉得很不光彩!于是姚祯义就不准她出门,只让她在家里守着。这种感觉使姚祯义的心灵上结了伤疤。如果他回到家里来不高兴了,那十有八九就是在外面被人有意无意地触痛了他心上的伤疤。这种时候盼儿难免一场皮肉之苦。姚祯义会咬着牙把她的衣服扒光,在她的大腿上、屁股上落下他恶狠狠的巴掌,打得她皮肤肿胀起来,流出血;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不作声,也不允许盼儿叫出来,常常一打就是一个时辰。可是打完之后,过不了多久,姚祯义又会把她爱抚地搂在怀里,为她按摩着屁股上、大腿上肿胀的地方,拿言语来安慰她,向她道歉,然后下来就爬上她的身子。是姚祯义不嫌弃她,将她从妓院赎出,姚祯义不但是她丈夫更是她的恩人!她对生活还是抱着希望,妓院毁掉了她的生育能力,丈夫专门把大夫请到家里来,给她号了脉开了药方子,医治妓院里留给她的病。她正在热心地天天熬药喝,期盼着自己肚子里能为丈夫怀上一个孩子。作为一个女人,她渴望着做母亲。   这天夜里厄运又一次不可避免地降在了盼儿的头上,整整一夜姚祯义都不让她睡觉;像以往的每一次折磨一样,扒光她所有的衣服,在她大腿根上、胸脯上拧出了密密麻麻的紫色血印子。   姚祯义打累了,喘息着停了手。后来呜呜咽咽兀自哭了一顿,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抹着眼泪,注意到了盼儿紧闭双眼不哭不闹不声不响就那么静静躺着,于是怜惜的心情又把姚祯义拿住了,姚祯义爬到盼儿的身边,双手轻轻地抚摩着盼儿白嫩的脸蛋,寻找着眼泪。但是他什么也没找到,盼儿的脸上像火烧似的都有点烫手。“别怪我,盼儿,我也是心里难过才这么做的……”   可是盼儿仍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着。   姚祯义开始亲盼儿,嘴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触摸着,渐渐移到盼儿的眼睛上;接着亲盼儿修长圆润的脖子、饱满而颤动的乳房、平滑细腻的肚子……在盼儿小腹下面姚祯义的嘴唇停了很久,他的亲吻印遍了盼儿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一直到她那十个小巧的脚趾。   后来姚祯义就爬到盼儿的身上发疯般地做起爱来。姚祯义一边不停地做,一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在嘴里断断续续地诉说:“盼儿!——我的心肝……我不能没有你!你就是要我的命也没办法。没有你我干脆活不了!就是这么回事儿。海子!你还小……你体会不到姑夫的难处……我活了一辈子的人,我对不起我自己!我离乡背井,我把人间的罪都受够了!你不会知道的……我把盼儿娶回来,做出让晚辈瞧不起的事……我也知道自己脸上无光!可是……这人活着为个甚?我辛辛苦苦在归化闯荡几十年!我图个甚?我,我总得有个乐趣呀……你知道吗?盼儿就是我全部的乐趣!我不能没有她!如今海子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也该知道做男人的心……就是明明知道盼儿会要了我的命,这个枯井我也栽定了!我是一日不见着她,神魂都不能安稳……我要她!我要……我要……我要!”   2老板的烦恼(5)   这一夜姚祯义一直弄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方才睡去。   春节的时候姚祯义和海子和解了。年三十的午夜,古海回到了义和鞋店。是姚祯义打发福生把古海叫回来的。一进门,就见姑夫已经把饭菜摆好了,单等着他呢。屋子里静静的,姑夫陪着一个年轻的掌柜坐着,见古海进得门来那人叫了一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抱住了他:“海子!”   容不得仔细辨认,凭感觉知道是靖娃。靖娃和古海一样,在天义德归化城柜学满三年之后,被派往恰克图的天义分庄。靖娃在恰克图按规矩满三年后,回到归化已一年有余。有了七年资历的他也不必像过去那么拘谨,向大掌柜打了招呼便来了义和鞋店。姚祯义的徒弟大都是当地人,过年都散了各自回家,年根上只有杰娃和福生,五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喝起酒来。   吃着喝着说着笑着,有一会儿古海伸筷子夹菜的时候,目光在杰娃和靖娃的脸上掠过,心里就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靖娃和杰娃非常陌生,就像是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似的。他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着少年时代靖娃和杰娃的样子,都是以小南顺的村庄和田野为背景展开来的,画面模糊不清就像是罩在纱的后面似的,眼前的面孔无论如何与那些少年时代的画面对不上号。高大沉稳的形象,说话的声都变成了那种深厚的成年男子声调;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突出着一个核桃大的喉结,像人工装置上去的机械玩意儿,随着吃东西喝酒上下滚动着;靖娃脸上的那种少年时的滑稽调皮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到了,少年时杰娃的顽皮被一种成熟的沉稳所代替……古海想,大概自己也变得让人难以辨认了吧,如果他不说出来,此刻他就是站在爹娘和杏儿的面前,他们怕是也不敢相认,一种从未有的沧桑涌上了心头。他摇摇头笑了。   “你独自一个笑什么?”坐在古海对面的靖娃问道。   古海说:“我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   “哦,你说起小时的事,我还正要告诉你——咱俩都上了杰娃的当了……”   “你指的是什么?”古海不明白靖娃的意思。   “你让杰娃自己交代!”靖娃目光甩了一下身边的杰娃。   杰娃未曾说话脸先涨红起来,讪笑着把一块肉丢进嘴里嚼着,他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匠人师傅了。“日他!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上了自己媳妇的当。”   “你们在说什么?”古海还是不明白。   “说什么?”——靖娃夸张地睁圆了眼睛,“告诉你吧,至今你还蒙在鼓里呢!如今杰娃的儿子都六岁啦!这回明白了吧?!”   “哦,哦,——儿子?”古海奇怪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杰娃,好像不认识似的凑得很近观察杰娃的脸,猛然想起七年前,三个人之间的针对各自媳妇的盟约,以手击额,说,“原来你背叛了我和靖娃!儿子都六七岁了!该当何罪?!”   “我知罪!”杰娃痛痛快快地答应着,“你们说如何惩罚我都接受。”   “怎么回事?”姚祯义不明白海子他们三个人在打什么谜。   靖娃把七年前他们三个人的小儿把戏说了一遍,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2老板的烦恼(6)   “是啊,”姚祯义颇为感慨,“想当初我带你们三个人出来的时候,你们都还是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儿呢。如今眨眼的工夫就都长成大人啦!个头都比我高了。真是呢,这会儿站到你们爹娘面前怕是一下子也未必敢认哩!”   靖娃说:“在恰克图那边我也没打听到张有叔的消息……”   说到寻找张有的事,福生也知道,他曾经帮着打听过,“这都二十大几年了,到处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我爹娘身子还结实吧?”海子问杰娃。   “结实哩!”杰娃说,“我回去三趟了,每次都要过去看望的。你爹就是有点咳嗽,不厉害。你媳妇能干着哩!地里的活计全仗着你媳妇干呢!”   “我爹不会做农活儿。”   “每次回去,耕地的时候我琢磨着给自个儿家耕完再帮你家耕,结果一次没帮成。等我去了,你家的地早就耕完了。”   “杏儿耕的?”   “不是,你媳妇她使不了牛,是你的那个叔爷帮着耕的。”姚祯义说,“这会儿你们该明白了吧?走千里走万里,还是自个儿的家乡好,自个儿的爹娘亲,自个儿的媳妇亲!没有不惦着的道理。”   “既然是这样……”靖娃朝厨房里瞟瞟,诡秘地眨巴着眼睛压低声音问姚祯义,“姑夫,那您干吗还在外边纳个小呀?”   自打姚祯义把海子他们三个从家乡带出来,靖娃和杰娃都随了古海称姚祯义姑夫。姚祯义对他俩很惦记关照并不见外。   姚祯义被靖娃说得脸红了,装作生气的样子斥道:“娃娃家的,懂个甚!”   大家都笑了。   一边吃一边聊,话题忽而东忽而西的,不觉间就到了五更天,外面的炮竹炸响起来,炮竹的光亮一次次把屋子照亮。   盼儿从厨房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抱各式各样的炮竹,兴致勃勃地说:“迎财神的时候到了,大家都放炮去!放完炮咱们吃饺子。”   古海走过去向盼儿笑了笑,从她的手里接过炮竹跑到院子里。   3经官下狱(1)   五天“冬标”一过,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负责交际部的掌柜贾晋阳指挥着手下的伙计们把客房里用过的床单被褥撤掉,换上新的或浆洗干净的床单和干净被褥。客房的清洁工作还未完成,从晋中一带的乡村和城镇中远道而来的大盛魁财东们就陆陆续续地到了。依照大掌柜的吩咐,古海随时注意着前院的动静,只要是有财东到来,不论是年龄长幼不计辈分大小,都必须报知大掌柜,大掌柜都要亲自到大院的门外去一一迎接。   “标期”过后的第二天一早,古海把贾晋阳掌柜请到了大掌柜的房间。无须他提问,贾晋阳便知道大掌柜召他来是做什么的。待他刚刚坐定,古海将沏好的茶捧上,贾晋阳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订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放在桌子上。“大掌柜,这是三姓财东户中预备来城柜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   “我不看了。”大掌柜挥了一下秃手,示意古海点烟。“有新的消息吗?”   贾晋阳略经沉吟,说:“下武家堡王甫仁先生的院子来信说,不久前史家的史耀邀了几个财东到过王甫仁先生那里。”   “去了几个人?”   “总共是五个,其中有一个不是财东户,是一个姓龚的秀才。”   “姓龚的秀才……看来是个出主意的了?”   “想来是的。”   “谁是领头人?”   “史耀。”   “就是史靖仁的父亲了。”   “是的。”   “看来史家与字号的怨怼难以冰释了。史耀和姓龚的都提出啥新问题?”   “主要是分红利比例的事情,要求财伙比例重新确定!”   “王甫仁老先生的意向呢?”   “王老先生没有同意。”[三$%五电子书下载 www.5 5 5sj.com]   “哦……”大掌柜眉头皱着又示意古海点烟。   大掌柜与贾掌柜的对话古海一点也听不懂。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有着隐秘的背景。首先王甫仁是谁古海就不知道,下武家堡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王甫仁是大盛魁三名创始人中的头一个,王相卿的长孙,今年六十有三,自幼熟读诗书,捐有国子监的头衔,宅屋门上挂着匾。王老先生为人豪爽正直、心地善良,在地方上名声颇佳,而且在三姓财东中是辈分最长的一个。三姓财东经一个半世纪的繁衍已至六代,第三代中只有王甫仁老先生一个,在三姓财东中德高望重,是资格最老的一个。贾晋阳所说的“王甫仁先生的院子来信”也是一句隐言,“院子”如何会来信呢?那指的是贾晋阳收买的王甫仁家里的管家。大盛魁财伙矛盾由来已久,大掌柜对众财东的斗争策略大体上是采取分化瓦解的办法。从王廷相的前任开始,城柜与王甫仁就保持着特殊的关系,通过王甫仁老先生来控制众财东。到了王廷相手里这种特殊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城柜每年都秘密地给王老先生一些额外的补贴;城柜还出资给王老先生捐了个国子监的虚衔;这些都是贾晋阳和王老先生的管家经手办的,为谨慎起见大掌柜并未直接插手。秋天里贾晋阳与北京分庄的王福林联系,依大掌柜的指示,再为王老先生加捐一顶候补知府的官帽。事情基本办妥,只是为了避免惹人注意,部照和官服还没送交王老先生。大掌柜的意思是待财东会议结束,再派人秘密地给王甫仁的管家另加一些酬谢,形式款式均不确定。这些事古海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其真相的。   3经官下狱(2)   “王老先生身体如何?”大掌柜问。   “王老身体十分硬朗!”   “准定能来归化参加会议吗?”   “准定来。”   “好,到时一定提前告我,我要出城三里去迎接。”   “知道了。”   “接待财东的准备事项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开会用的大客厅昨日我就派人清洁过了;客房还有三间尚未腾出来,有五个外地‘顶印’的客商滞留,三天内也都能腾出来。已经到的七户财东都是杀虎口张姓的年轻人,安排在了外院客房。内院小客房安置第四代和第三代财东,总共是九个人;捐有蓝顶戴的一人,候初同知的二人,武德骑尉的一人,都间府匾的一人,武略第的二人,国子监三人;还有挂乡耆、介宾匾额的财东五人;这些人也都请到小院客房歇息。会议期间进货出货的驼列概不准走正门,一律由旁门出入,宴美园也打了招呼,定了三十二桌席……”   正说着话,郦先生推门进来了。大掌柜看看郦先生,知道他有话说。“冬标”的事情是由郦先生主持办的,郦先生的青眼珠上网了密密的红丝,神情很是疲惫。大掌柜猜到郦先生是为“顶印”的事在烦恼,每年都是如此,“冬标”之后必有一二个难缠的“顶印”需要大掌柜亲自定夺。今年市场不好,顶印的肯定会更多些,刚才大掌柜从贾掌柜嘴里知道,客房尚滞留着五个外地的“顶印”客商。又听了一会儿贾晋阳的汇报,大掌柜看看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打断了贾晋阳的话,“余下的事情就不要再讲了,贾掌柜经财东会议不是一次了,切记事情一定要做得细上加细。有什么新的消息随时告诉我!”   贾掌柜拿起清册走了。   大掌柜说:“郦先生,今年‘顶印’的怎么这么多?”   “市面本来就不好,这些人都有些实际的情况。”   “都是些什么人?”   “北京的一个京羊客,欠八万六千两银子;山东临沂一个丝线商,欠十二万;杭州的一个绸缎商,欠五万二千……”   “是老相与吗?”   “都是老相与。”   “依老规矩办。”大掌柜说,“让他们在归化城找下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打入印票账。”   “好吧,我这就去安顿。”说着,郦先生起身要走。   “等等,”大掌柜把郦先生叫住了,“这顶印的事要做得麻利一些!财东会议的会期马上就要到了,已经有财东来了……”   大掌柜与郦先生四目相对,大掌柜把后面的省去了,他知道郦先生什么都明白,无须自己多说什么。同时郦先生那一对熬红的眼睛也让大掌柜心里感到不安和怜惜,郦先生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好吧,”大掌柜说,“尽快地把顶印的事办完了,你也歇上一两日。”   两天之后,五名顶印的相与中有四名各自在归化找到了地位相当的保人,签字画押把所欠银两转成大盛魁的印票账,手续办齐备了相继离去。只剩山东临沂的丝线商未能交割清楚,郦先生把他带去见大掌柜。这位丝线商姓米,四十出头的年纪,高身量消瘦的身材,被十二万的债务压得面色蜡黄形容憔悴,耷拉着脑袋弓着身子跟在郦先生的身后走进内院的小客厅。一进门,未等说话扑通一声便在大掌柜脚前跪下,说:“王大掌柜!我……我对不住老相与大盛魁!十二万两银两我肯定是拿不出来了,我随身带来两份契约,一份是水田,另一份是房产,是我乡下的最后一点资产,这两份契约交给您。”   3经官下狱(3)   说着伸手到怀里将两份契约掏出捧给大掌柜。那两份细麻纸的契约在大掌柜的眼前簌簌抖动,发出细碎的哗哗声。   古海伸手把临沂客商手中的契约接了,展开在大掌柜面前,请大掌柜一一过目。两份器契约仔细看过了,大掌柜黑着脸说:“水田十八亩,房产八间,总共也不抵三万两银子!那九万如何办?”   “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临沂城里的两间铺产已经被债主拿去了,这房产和地产是我最后的一点财产了。”   “你为何不在归化找个保人把债务转为印票账呢?你是找不到保人吗?”   “保人是能找到,可是我不能坑害朋友,我既然把房地契约都拿来了,就说明我无力再经营了,没了东山再起的希望。临沂的丝行生意全都被日本人拿去了,丝行的生意再也没得指望了!”   “但是,资不抵债你不明白吗?”大掌柜仍是沉着面孔说,“那剩下的九万银两是想抵赖不成了?”   “我并无抵赖之意!”   “那你如何来偿还?”   “经官下狱!”   “经官下狱?”大掌柜重新将临沂丝商从头至脚打量一遍,问,“咱经商的人说话吐口唾沫就是颗钉——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想过吗,你坐大狱,家人怎么办?听说你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待哺孩子。”   “我已无力顾及那么多了……”话没有说完临沂商人便声泪俱下了。   这时听得客厅外边传来喧哗之声,古海看看大掌柜走了出去。但见一青年男子正要闯进客厅,被看门的小伙计劝阻着,因而发生争执。那年轻人与古海年龄仿佛,身后跟一小伙计,来势汹汹。仔细看时,就见那人身着枣红宁绸棉袍,外套一字襟玄色软缎面的皮坎肩,头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全然是一副纨绔形状。古海一时辨不清他是生意人呢还是满旗的少爷,便问:“这位先生是……”   看门伙计正待替答,被那人伸出胳膊拨在一边,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古海说,“叫古海……”   “嗬嗬!”那人脸上掠过一阵轻蔑的笑,目光在古海身上瞟过来瞟过去,“你姓古的如今真出息了,成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看来是贵人忘事多——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古海困惑了,开始他把这个人当做是归化本地的一个公子哥儿或是满八旗的少爷,可是这个人一张口说话他就知道自己判断错了——是满口地道的晋中祁县口音!一张似曾相识的圆脸,一对让人觉得熟悉的勾起他回忆的眼睛——古海终于认出了面前这个人是谁了。“你是史……史靖仁少爷?!”   史靖仁又有点得意又有点亲热地点点头。   “正是敝人,咱先别忙着叙旧!”史靖仁见古海要说什么,把手摆了一下,“我有急事要见大掌柜!”   “大掌柜此刻正与一位山东客商说话,”古海解释说,“你稍等一下……”   “不能再等!这也太欺人!竟然不给我安排住房!我要找大掌柜讨个话!”   “这么说,你是来参加财东会议的?”   3经官下狱(4)   “正是。”   “那你住下嘛,已经有一些财东户来了。”   “可是交际部的人不给我安排住处!”   “怎么回事?”古海问与史靖仁发生冲突的那个伙计。   “柜上有规定,每户财东只能有一个人前来参加会议,”伙计扬了扬手中的名册,“史先生这一户是由他的父亲史耀代表的,名册上没他的名字……”   “可是我们兄弟三个早已经分了家!”史靖仁嚷嚷起来,“我们现在是弟兄三个各立门户,我父亲一户,总共是四户!”   “那我们接待不过来。”伙计为难地说着,看看古海。   “哦——我明白了。”古海示意伙计不要再讲什么,对史靖仁说,“你稍候片刻,我回屋请示大掌柜的,看这事如何处置。”   客厅里的一场谈话在古海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发生了很大变化,气氛十分严峻。大掌柜、郦先生和姓米的临沂丝线商都黑着脸——谈话进入了僵局。就见大掌柜将秃手在桌子上擂了一下站起来说:“既然米掌柜执迷不悟,我就只好成全你了——郦掌柜你就辛苦一趟陪这位米掌柜去衙门走一趟吧。”   “谢王大掌柜的成全!”   非常奇怪,米掌柜并无惧怕与懊悔之意,反而现出了轻松解脱的神情,向大掌柜深深作了一揖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当儿大掌柜迅速地与郦先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郦先生把已经走到门口正待拉门而出的米掌柜叫住了,说:“米掌柜你请留步!”   米掌柜的手在门把上停住,转过身,神色依旧,“诸位掌柜还有何吩咐?”   大掌柜的目光在米掌柜的脸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移开,叹了口气说:“算了!我看你并非是无赖之徒,这笔账就抹了吧!就算是我大盛魁祭了天了!但凡是做生意的就有亏有赢……我们也不必逼你个家破人亡。这房契地契你拿回去与父母妻儿守据着过日子吧!古海——送客!”   这结局太出古海的意外,他愣怔了一下,一时间弄不清大掌柜的话是什么意思,因而也就没敢动,“大掌柜,这房约地契……”   “奉还米掌柜!”大掌柜明确地指示古海。   这一回该是米掌柜犯傻了,当古海将房约地契捧到他面前时,米掌柜愣愣地不敢伸手去接,诧异而疑惑的目光一会儿看看捧在古海手上的房约地契,一会儿望望面色温暖的大掌柜,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向郦先生。   “接了吧,米掌柜!我们大掌柜怜恤你的处境,往后好自为之!”   米掌柜终于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奇迹,刹时面容大动,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抢上两步“咚”的一声伏倒在大掌柜脚下,脑袋撞击着灰砖的地面响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仰起来,说:“大掌柜!郦先生!你们大恩大德我米某人没齿难忘!只当我有东山再起之时,一定加倍奉还!”   这一幕除了大掌柜、郦先生和古海外,史靖仁和他的跟随以及大掌柜自己那个伙计都看到了。在米掌柜被大掌柜召唤回来的同时,史靖仁推门闯进了客厅。史靖仁迟迟不见古海出来,闯进了客厅,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幕。   3经官下狱(5)   大掌柜见米掌柜行此大礼,慌忙伸出秃手将米掌柜扶起,“不必如此!我见米掌柜是个义气之人,才这么做。俗话说,好马也有失蹄时,米掌柜的买卖亏了但敢做敢当,甘于以牢狱之苦抵偿债务,其心已明!可是话说回来,我把你米掌柜送进大牢于我大盛魁又有何益呢?十二万欠债依然是收不回来的!”   米掌柜已然是泣不成声,吭吭哧哧还要表示他的感激之情,大掌柜把他止住了。郦先生上前一步扯扯米掌柜,说:“走吧,回客房打点一下行装,早些起身,免得家里人挂记!”   米掌柜被郦先生扯着出去了。   大掌柜看看史靖仁,一边重新坐下去一边问:“史掌柜强闯客厅,想来有紧要的事情了——说吧!”   史靖仁嘿嘿冷笑两声并不急于发言,只把那冰冷的目光在大掌柜身上扫了一遍,又投向走到院子里的米掌柜。他的情绪也不像刚才那样冲动和激烈了。在古海的引领下史靖仁踱步走到大掌柜旁边的椅子旁,慢慢坐下。古海沏了茶在史靖仁跟前的桌子上放好,“史掌柜,请用茶!”   史靖仁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轻轻将茶杯放下,冲大掌柜冷笑着点点头,说:“好!大掌柜做得好!我没事了——告辞!”   言罢起身离去。   4金账和太平清册(1)   阴历十月二十五,三年一届的大盛魁财东会议在归化城如期举行。当日中午,在坐落在大南街面上的归化城最有名的宴美园饭庄设盛宴,既为各路财东接风洗尘也算是财东会议的第一个内容。会期三天,这是头一天。早饭就在城柜用。早饭后举行了拜祖仪式。然后就是午宴。这顿午宴从上午准备中午入席一直进行到黄昏才结束——头一天就算是过去了。   依大盛魁财东的特殊地位,历来的财东会议都是这么办的;大盛魁的经营极其庞大而复杂,短时间内难以述说得清楚,同时有许多属于商业机密也不能说,绝大多数财东对字号的经营也不感兴趣,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分红问题。所以历来的财东会议都是以安排财东们吃好、住好、玩好、少惹麻烦为宗旨。三天一到尽快地把这些宝贝送出归化城便万事大吉。财东会议之前,郦先生那里早就把各户财东的红利办成银票,会议结束时每人领一张数额不等的银票打道回府。今年的形势不同了,大掌柜决心结束掉这种参加人数众多的既耗时又费力的结账形式。早在两年前就做通了王甫仁先生的工作,又通过王甫仁基本上统一了王姓财东们的思想;而且也争取到了张姓财东的代表人物张武的支持;史姓财东中也有不少人通过暗中游说,对改变沿延百年的繁复结账形式表示支持。   当然这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大掌柜要把每三年一结账的“财东会议”变成“财东代表会议”,将二百多户财东统统参加的会议一下子缩减为只三个财东代表出席的小会,这就损害了许多财东的利益。首先是损害了绝大多数财东的荣誉感,大盛魁财东由三户碎裂为二百零六户,每户财东所拥有的财股实际上很小,这就和大盛魁巨大的声名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们中间除了少数人依靠祖上留下的大量田产能过得起豪奢的地主生活,其余大部分只能算得上殷实人家,其生活的奢华远不能和当地那些豪门大户相比。只有每次的结账会议时,财东们不论财股大小都能风风光光地到归化出席结账会议。   大掌柜提出一次性地由公积金内拨出二十万两银子为财东们“剃头”的优厚条件,换取了大部分财东户的让步。“剃头”即是为财东偿还债务。大盛魁的巨大名声与财东户们的经济实力不能相称,在日常生活中财东们不惜举债摆排场,为的是维护“大盛魁财东”的面子。大盛魁财东借债过日子的怪事已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每次结账时字号都要拿出相当一批银两为财东们“剃头”,好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惯例。这次会议之前,报上来的财东债务就更多,达到了三十九万两银数,当然这中间也未必全是真的,财东们的心理都是尽量多报债务,好在分红额外多争取一些银子。三十九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字!它使财东们动心了,同意每姓只派一个代表出席三年一届的结账会,各姓内部的红利分配由各姓代表回去处理。这就能大大减少财东户带给字号的麻烦。与此同时大掌柜还提出,不到结账期,号内概不接待财东户食宿。这是很厉害的两条,属于号规的改革。在会议之前很早的时候,大掌柜、郦先生和总号内的其他掌柜们反复议论,慎重考虑,做了许多工作。   4金账和太平清册(2)   现在道路基本铺平,只等会议结束时向财东们宣布,多数通过即可实行。接近中午时,从大盛魁院子里开出一辆接一辆的马拉轿车,紧随其后的还有人抬的大小轿子,就像流水似的驶出巷子。前头的轿子已到了大南街中段宴美园的门口,后面的还没有出大盛魁的院子呢,其实归化城是个方圆不到五里的小城,从城柜院子到宴美园总共也超不过二里,但是财东们为了“深刻”的面子是非要坐轿去的。只好前边的轿车在宴美园的门前停住,放下坐轿的财东,把轿车继续向前驶,前面的轿车一停,整个轿车队伍就都停住,就像一条惰怠的巨蟒缓缓地蠕动着。前面的轿车顶到归化城的南门又向回绕回来,沿着石子马路的另一侧返回来。财东们老老少少胖胖瘦瘦,一律是气宇轩昂;多数的装束是长袍马褂,也有不少是身着官服的。穿戴整齐头脸都刮剃得干干净净的大盛魁伙计们在宴美园的堂主王禄的指挥下满脸笑容地把下轿的财东引领至饭庄内。大掌柜、郦先生、贾晋阳和大盛魁几十名大大小小的掌柜迎候在饭庄的门口,不停地向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财东行礼作揖,单单是由大盛魁出发,到宴美园饭庄内依次坐定等着开席,就费去了足足的一个半时辰。   由于事情重大,年近六旬的二掌柜盛祯和三掌柜王锦棠都在三天前分别由恰克图和乌里雅苏台赶回了归化城;再早些时候,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祁家驹、科布多分庄掌柜于有发、北京庄口的坐庄掌柜王福林,也都依总号的指示提前回到了归化城柜。他们都按照贾晋阳预先拟好的名单依次就座。宴美园的格局是一底半楼,半楼里马蹄形口向东开着,是一个戏院饭庄两用的饭庄,东边正对贵宾席位置的地方是一座面宽四丈的戏台。事先由王甫仁老先生代表财东点了戏——《群英会》。戏种自然是山西梆子不用说。寒暄声、交谈声混成一体,使整个饭店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箱“嗡——嗡”地轰响着。《群英会》是一出多本大戏。戏台的后面连着一个不太大的房间,已经换好了装打好了脸的演员在戏台旁边的小房间里挤挤搡搡地等待着。   王甫仁老先生和王家、史家、张家第四代财东中的五位长者以及身着武德骑尉武官官服的一位财东,身着四品道员官服的一位财东坐了首席。由大掌柜和郦先生陪着。其余的财东们以辈分、官职(均为捐官)和年龄大小而别,分由二掌柜盛祯、三掌柜王锦棠和祁家驹、王福林、于有发,以及总号内分管交际的掌柜贾晋阳、分管经营的掌柜张孝先、分管人事的掌柜李坤,还有原来就在归化城内的大盛魁钱庄、票号和哈拉庄的坐庄掌柜、总号内的其他顶生意的在万金账上标有“己”字的掌柜们陪同。分开三十二张桌子,把整个宴美园楼上楼下坐了个满满当当。   手捧“宝匣”的古海在距离首席很近的戏台旁边的一根柱子跟前站着。棕色的雕刻着由无数福字组成的金色花边儿的木匣子里装着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太平清册是上届账期到现在三年之内字号的经营报告,是准备在第二天由大掌柜向全体与会财东汇报的;万金账上记载着大盛魁所有财东和顶生意的掌柜的名单和各人名下的股份,以及经营总额、总利润和字号拥有的固定资产、公积金额等。这本万金账是专供财东过目和有事时官府来查阅的,万金账是前任传下来的,新的内容由郦先生逐年撰写;太平清册也是一样,是大掌柜和郦先生整整研究了三天之后由郦先生执行做出来的,字迹工整,几百页的账目随便翻开任何一页都看不出一点涂改的痕迹。这种账目不要说是大盛魁的那些不谙商务的财东们和官府里的昏庸的官员,就是最精明的商人和最精明的会计师来了,在那严丝合缝的进出账目表上也找不出丁点的破绽!无论是万金账还是太平清册,第一天的会期内均是不用的。精致的账匣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铜质的小锁,静静地吊着。   4金账和太平清册(3)   此刻那“宝匣”被古海捧着只是做一个象征——大盛魁资逾万万的资金产业、大盛魁近万人的名册和巨额的利润以及它撒在全国各地的几十家分庄、分场、工厂、钱庄、票号……都在这匣子里锁着呢!它就像一个魔匣把整个庞大的大盛魁的一切都装入了它那狭小的空间中。财东们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大盛魁的包囊中一个个分庄的庞大产业一样,自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它简直就是一个真正的宝匣子!好多财东,尤其是财东中间上了些年纪的人,他们走进饭庄落座之前都要多走几步来到古海的跟前,把那宝匣子欣赏一会儿,拿手在匣子上面轻轻地抚摸一番;有的财东或许是一时忘记了,或许是因为是头一次参加财东会议不知道这“宝匣子”的事情,见了别人那般样子,他们在座位上坐下后又特意跑来看看“宝匣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满足和自豪。   史耀是在饭桌子旁边坐下后又特意过来的一个,但是史耀既不是头一次参加结账会议,对“宝匣子”不甚了了,也不是一时疏忽把此事忘在一边,他是有意等古海身边没了人时走过去的。史耀的装束颇为儒雅,身着一件杭绸面的深蓝色皮袍、皮袍的边镶着浅棕色的花边,两只袖口上有毛绒绒的洁白羊羔皮向外翻着;脚下是一双高腰的黑色灯芯绒骆驼鞋,瓜壳帽顶上缀着一粒红色的珠子,古海辨不清质地,帽子的正面额上镶着一块铜钱大的绿宝石;两片髭须在鼻子下面俏皮地向两边分开,白净皮面,圆盘脸,笑容可拘地来到古海面前。史耀把一只手放在“宝匣子”上,目光望着古海说:“捧宝匣呐?”   “是哩!财东先生辛苦!”   贾晋仁掌柜对古海有交代,捧“宝匣”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单纯,难免有财东问东问西地试图通过小伙计的口里知道一些事情,小伙计要一律不作回答。财东会议人多认不过来,也不必认那么多人,见人只管称“财东先生”,问话只说不知道。史耀家古海还是小时候由父亲带着去过两次,时隔多年他对史耀已经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史耀问他话时古海只以为是一个普通财东,简单地回答后,只管端端正正地捧着“宝匣子”,等待史耀欣赏完“宝匣子”离去。   可是史耀始终把笑眯眯的亲热目光放在古海的脸上,“怎么,你是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史耀问道,语调是十分地温和。   “您是……”古海觉得这位财东与众不同,仔细看时觉得对方哪里熟悉。   “你认不出我,可我认得你。”史耀依旧是笑着说,“你不是祁县小南顺古靖轩的儿子吗?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叫古海!”   “哦!——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您就是上史家村的史财东!”   “正是!”史耀点头。   “对不住——史财东!晚生有罪,没有认出您来……”古海慌慌地想作揖行礼,又有手上的“宝匣子”碍着不知如何是好。   史耀看出他为难,说:“不必拘礼!乡里乡亲的,你又有‘宝匣子’捧着。”   “那就请史财东恕罪了,改时我再行补礼!”   “不必!不必!”史耀说,“早就知道你如今出息了,十年前你爹带着你去我家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孩子!”   4金账和太平清册(4)   “谢谢史财东的夸奖!”   “好好干!大盛魁的世代昌盛还靠你们年轻人!后生可畏嘛……”   “是的,史财东!”古海说,“我一定好好干!”   “你不是已做七年了吗,再熬三年,一出徒就顶上生意了,就是掌柜了!”   “嘿嘿,是哩,史财东说的是。”   “好好做,回头得空我与大掌柜言语一声。古家父子我是深知的,家道正经,孩子也聪明能干。做大掌柜的贴身伙计不比一般,须靠得住,还要勤快。”   “是,史财东。”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有个什么亲戚在归化?”   “是姑夫,叫姚祯义。”   “是开鞋店的?”   “对,是开鞋店的。”   “听祁掌柜多次说过。回头见了你姑夫替我问个好。”   “是,史财东。”   “如今姚掌柜生意做大了,听说纳了个小?”   “是,史财东……”古海脸红了。   “说起来姚祯义也是祁县的老乡,好歹也算是乡亲呢。我在归化只待三天,结账会议事情繁多,不然很想与姚祯义叙谈叙谈。”   “谢谢史财东!”   这时候贾晋阳登上戏台宣布开席,贾掌柜是今日场面上的主持人。史耀与古海的谈话被打断了。   史耀回到座位上去了,古海看见与史耀同桌的有号内的祁掌柜祁家驹。他们那张桌子挨着支撑楼顶的一根巨大的红柱子。史耀在祁家驹的旁边坐下后目光仍向他这边望了望,这使古海感到分外地亲切和激动。虽说满庄子都是清一色山西人,那构成嗡嗡轰响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山西口音的交谈,可他只是一个伙计,感到的只是一种似乎变得遥远和隔膜的乡情。现在史耀竟然同他交谈问候了,以一个大盛魁财东的身份降尊纡贵怎么能不让他感动呢!   为避免节外生枝和破坏喜庆气氛,宴会以为财东们接风洗尘为主,对字号的经营汇报和今后的经营方略上的事只字不提。这些都是事先定好的方针,也是延续了许多代的惯例。待楼上楼下都安静下来,所有财东和陪同掌柜各就各位后,贾掌柜请大掌柜说几句话。说是“几句话”就真是几句话。上午拜祖仪式上大掌柜已经回顾了大盛魁先人创业的历史,现在只讲接风洗尘。大掌柜那喉音很重的嗓音在大厅里回荡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各位财东!各位长辈!各位官人!各位先生!大家一路风尘远道而来,殊为辛苦!大盛魁财伙相聚三年才有一回,让我们欢聚一堂,为大盛魁的永世兴隆,喝酒!”   大掌柜讲完是王甫仁。王甫仁先生代表所有财东向掌柜们表示感谢,也是只讲了几句话,王老先生童颜鹤发面色苍古,他年轻时曾在乡试中考中过秀才,腹中颇有一些文墨,即席高兴说了一通过年话之后居然诗兴大发,要为大家诵诗一首以助雅兴。大掌柜带头叫好。王甫仁提前两日到归化,大掌柜亲自陪着他转了街景,游览了著名的昭君墓。古海是跟着的,王老先生每到一处必定要赋诗,在众人一片叫好声中,王甫仁清清喉咙运足了底气朗诵起来:   《归化冬感》二首   大树长春不怕摧,   4金账和太平清册(5)   高歌斫地莫街哀。   关中紫气频频出,   天上黄河正正来。   商贾军书双管下,   菊花樽酒一时开。   而今更有羔羊美,   恪素西风早剪裁。   第二首   青冢冬初草栖栖,   不需留宾叹三湘。   无量寺拜英明主,   隆庆年怀顺义王。   盛世同文沾花雨,   边风尚武富清霜。   渐移游牧为耕稼,   会看家家足稻粱。   王老先生诵罢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王老先生转身向三面作“罗圈揖”说道:“献丑!献丑!”然后坐下去。   这场面的热闹和喜庆正遂了大掌柜的心愿,古海听见大掌柜说:“王老先生诗文甚丰啦?”   “不敢不敢,”王甫仁文绉绉地回答,“略有一些歪诗,不足挂齿!”   “京师有个书坊,王老先生可知道?”   “当然知道,那可是天下第一号的书印馆。”   “好,若王老先生有兴不妨把大作交我,我好请京师书坊刻一部诗集以资纪念,岂不更美!”   “不敢当不敢当,拙作只是自己读读玩玩罢了,刻出来就贻笑大方了。”   “不必客气……”   “嗡——嗡”的响声又像一只被突然打开的蜂箱在大厅里响起来,把王甫仁和大掌柜的谈话湮没了。劝吃劝喝的礼让声,筷子转动的脆响声,跑堂布菜的唱喝,几百张嘴同时嚼食的声汇成了一片!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1)   第二天财东会议移至大盛魁城柜的外院大客厅接着进行。为期三天的结账会议,也只有这一天真正进行实质性的工作,这一天财东们要听取大掌柜的经营报告;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对三年账期内有功的和有过失的人、掌柜和伙计实行当场的公开奖罚;决定号内人员的进退;通过号规改革的决议……所有这些事情都要在一天之内完成。第二天一过,白花花的银子就在账房的桌子上码好了,大盛魁的票号大盛川的掌柜、挡手、伙计从早晨开始就守在大账房的银垛跟前为财东们分红,愿取现银的当场兑现,嫌银子沉重不便携带者就开具银票,也是当场办理。俗话说得好——见钱眼开!那一箱箱垛着的白花花的耀眼的银子自有其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着财东们,使其眉开眼笑,笑逐颜开!忘情之中对其他事情自然便放松了,不再注意。这也正是掌柜们所盼望的结果。百余年来的实践证明,这是一招对付财东们的上佳办法。   位于城柜外院正对着大门的大客厅还是雍正年间落成的,那时节大盛魁经过几十年的演进正式确立了财东会议的制度,大客厅即是为财东们来号开始特意建的。当时财东们的户数只有二十八户,可客厅修建之初便能容纳一百五十多人就座。可见当时的掌柜是有远见的,考虑到了财东户的繁衍因素。如今一百年过去,财东户发展成了二百零六户,这客厅自然是显得小了。大客厅三年只用一次,平日里堆放绫罗绸缎一些细货,是在结账会半个月前才将货物挪到别处,消了毒,将墙壁和顶棚粉刷了;早年来开会的人数少,财东们都坐太师椅,膝前还可摆放茶几,茶几上有水果、点心、茶。会议间随可饮用取食。现在可不行了,二百零六个财东加上参加会议的掌柜们统共达到了二百五十余人,不要说茶几吃点心水果,连太师椅都放不下了,一律改成了长条板凳。每条凳上容坐两人,密密匝匝地在客厅里挤着。不但喝茶水成为不可能,连上茅房都要在人缝间挤好半天才能走出客厅。曾经考虑过再建一座更大的客厅,但被否决了。财东会议尽管三年只有一次,但财东人数众多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与号事无补反而倒常常滋惹许多麻烦,大掌柜早想将其改革掉,自然不会同意将客厅扩建或重建。客厅小些,条件差还有某些好处,把麻烦事都压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再加上只有一天的时间,任你在这里折腾,也是对付财东们的一个办法。   会议开始先由大掌柜报告业务。大掌柜在号三十二年,出任总号大掌柜亦有十五年的历史,对大盛魁所属三十六个分庄、票号、钱庄、羊庄、驼场、茶叶加工厂如数指纹,根本不需要什么文稿便交代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再加上大掌柜的记忆超人,所列数字成百摞千,句句顺口而引,概无犹豫迟疑。一席话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自然在报告中也提到了国内、国际的大形势,对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给大盛魁带来的阴影作了强调和说明。希望财东们能对掌柜们的经营给予体谅。最后提到他本人的工作时,大掌柜自我批评了一番提出婉辞。这也是惯例。每次结账会议时在任的大掌柜都要这么做的。只要不是年龄过于老迈,或是身体欠佳不能胜任,财东们对大掌柜是不会轻易更易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能够执大盛魁庞大产业的人是非常非常难得的。只要不出大的事故大掌柜的人选绝不敢轻易动的。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2)   其实大掌柜的报告是要紧的,尤其是在大情势不利经营的情况下,大盛魁获利已较上一账期减损了两成还要多,这些损失主要来自于厘金税太重和传统的喀尔喀草原部分市场的丢失,对此财东们中间只有为数很少的人表示惋叹,大部分麻木不仁,更有甚者人堆中竟然起了鼾声!进出上茅房的人也使会议的严肃性遭到了破坏。好在没有财东对大掌柜的报告提出质疑和责难。   接下来是查看万金账和太平清册。人员走动困难,只好传阅。一排一排地传下去,谁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走了一个过场。这时会议也不像大掌柜讲话时那么安静了,嘁嘁嚓嚓声越来越响。财东们有的还没看到万金账和太平清册呢,已日近晌午。匆匆忙忙进入下一项——对有功和有过的人进行奖罚。郦先生念了名单,立功人员总共十六名,均无大的建树,在万金账上记一小功。其中便有在乌里雅苏台所属的沙尔沁驼场上因修补驼屉而立功的古海。十六名立功者都是中下层人员。除了古海身份特殊在场上,其余都没资格参加对账会议,都在大厅外面候着。叫到一个名字,那人就在大厅门口向会场上深鞠一躬。十六名立功者均在万金账上加股一厘。未出师者待出师那日起算起。   古海因为捧“宝匣子”站在大掌柜身边而格外引人注目。许多赞许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使他一时间觉得手足无措了。由于激动血都涌上了头,脑袋也大了,耳朵里像有一只蜜蜂在飞舞,嗡嗡地响起来;眼前的人影都模糊了,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像隔了一层雾似的。后来的事情他几乎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在受处分的人员中郦先生念到了祁家驹的名字。祁掌柜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张苍白的脸很奇怪地放大着,使古海觉得既奇怪又陌生。上午的会议就结束了。对大掌柜提出的辞职请求财东会议否决了。开销了三个人,一个是恰克图分庄上的伙计,罪名是手脚不干净;一个是汉口茶厂的伙计,喝醉了酒打伤了一名茶农;还有一个是天津分庄上顶生意的小掌柜,犯的过错与当年的墨掌柜性质相同。   下午,会议一开始麻烦事情就来了。接触到了最棘手的实质问题:由史耀动议提出财伙重新分配比例的问题。史耀说:“依归化市面的普通惯例,各商号商伙的分红比例为四六分,可现在大盛魁全部三十九个股份中财股只占了三股!这太不合理!我们要求财伙分红按市面惯例执行,也要四六分成……”   史耀的意见代表着十六户财东,其中包括史姓财东九户,王姓财东两户,张姓财东五户。史耀把代表十六户财东提出的意见讲完之后,很有煽动性地面对大家问道:“我们这十六户只是偶然遇在一起商量提出这么个意见,不知道大伙儿是怎么个想法?”他的话立刻在会场上引起了普遍的响应!许多人在会场的各个角落都嚷嚷起来:   “史财东说得对!财伙比例要重新确定……”   “这事情我们提了好多年了,字号为什么不予更改?”   “大盛魁是谁的大盛魁?!”   “到底是谁说了算?”   “哎呀呀……这简直是欺负我们财东户!”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3)   “对!大盛魁的基业是我们三姓财东先人创下!不能光是掌柜子说了算!”   “别吵吵,慢慢说……我们有理在!”   “我家过得什么日子……哪像大盛魁的财东,快成要饭的了,真丢人……”   “掌柜们可是都富了!把油水都让掌柜们刮去了!”   “不行就给他来个‘大下市’——我们另请高明来经营……”   “大掌柜!——你说个话!”   ……   大掌柜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财东户们吵吵。这场面他早就料到了的,早就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反复商量过;其他掌柜们都不说话,也不发怒,都和大掌柜一个样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以静制动。这一招倒真有效,财东们的吵吵声渐渐弱了下去了,最后一个也不响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甫仁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抱着歉意对大掌柜说:“大掌柜……不要生气,大伙儿都是乱吵吵……”   “不!我不生气,”大掌柜平静地说,“生什么气呀?!大盛魁是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基业,我和各位掌柜只是代表经营,适者则用,不适则退。刚才不是有人提出‘大下市’嘛,正好,王某不才正想回乡里颐养天年……”   大掌柜的话音刚落,郦先生紧跟着站起来向财东们作一揖说:“真是多谢了!老朽三年前就提过辞呈,我年龄老迈,在字号上做了四十年了,早该回家享几年清福!‘大下市’——正好!正好遂了我的心愿。”   接着二掌柜盛祯、三掌柜王锦棠以及贾晋仁、祁家驹、王福林、张孝先、李坤等掌柜呼啦啦地一下子站起来一大片,都向财东拱手作揖提出辞职!   “大下市”就是将全体掌柜辞退。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大下市”是财伙决裂由财东做出的最后措施。引发“大下市”必然是掌柜方面出了特别重大的事故或犯了经营上的极大错误,并且财东方面有强有力的人当家才能实行。这是很少见的。具体大盛魁而言,祖上并未出资垫股的财东们只享受红利不担风险,在字号中和地方上都没什么威信;财东户人数众多根本不可能统一意见;而且字号上下几百名骨干掌柜,都是自少年时由大盛魁一手培养起来的商业上的行家里手,这批人就像一根根大梁和柱子支撑着大盛魁这大厦;一旦真的“大下市”,大盛魁顷刻间便会塌台。这是不可能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众财东一看掌柜子们如此强硬,顿时都傻了眼!王甫仁老先生慌忙站起来顿足摇头,连连向大掌柜和其他掌柜们摇着手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商议……”又扭回脸冲着目瞪口呆的众财东沉下脸来斥问:“方才是谁说了!是谁说‘大下市’的话了?!”   众财东面面相觑,都缄言不语。   王甫仁胡子乱抖,气哼哼地教训道:“哼!——‘大下市’是儿戏的话吗?扪心自问,咱大盛魁产业世世代代不都是靠掌柜们支撑吗?与夷人交易岂是易事!且不说夷语于我财东中无一人能通,经商作贾的本事丁点无有,只是漫漫驼道的经年跋涉之苦和危险又是我们中哪一个能承受得了?!斯道绵绵,几不逢人,夜为露寝,铁被重锓,猥缩冷卧,那是何等罪过!我们这些人坐守家中自享其成,这一则是祖上荫德所致,二则正是仰仗了掌柜们的鼎力支撑!本该好好感谢掌柜们才是,怎好就说出‘大下市’这般轻浮话语?!我且试问,把掌柜们都辞了,你们谁能担得起这担子?——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咱大盛魁遍撒各处的分庄、分场、分号、票号、茶场谁有本事调度?每年逾万万银两的流水,字号上下近万掌柜、伙计和工人的酬金衣食……谁有这个本事?站出来!”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4)   静场。众财东显然都为王甫仁老先生的一番陈词所折服。王老先生目光炯然地扫视全场,稍顷,叹了口气接着说:“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咱大盛魁也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只有财伙一心,彼此相携,这买卖才能兴隆发达。何况眼下亦不同往昔,我早就听大掌柜讲过的,与我交易的那些俄国人欺我国衰民弱态度日渐强横;朝廷又不能为我华商做主,自钱江发明了厘金以来,我商号所负税厘日益沉重,商势大不如前!此情此事我大盛魁财伙更应该以团结为重,万不可以小事而失了财伙的诚信与和气!”王甫仁把目光投向大掌柜,换了口气说,“大掌柜,你看,既然大伙儿都不再言语,就算是认了错了。你也不必义气用事,带个头——就请落座吧!时不我待,还有许多事情未经研究呐!诸位掌柜都看着你呢。”   大掌柜并没有立刻坐下,他叹了一声缓了缓神气,问王甫仁:“王老先生的一片诚心我自是了然在胸,只是……刚才既然有财东说出‘大下市’的话,想必定是心有所想才语有所出,我想问问清楚,这‘大下市’的想头是全体财东户的意思呢还是个别人的心思?”   “自然是个别人想法!且也是一时冲动。”王甫仁说,“大掌柜你就不必计较,人多口杂,难免言语不当,再计较就显得大掌柜你心胸不够宽阔了!”   “对对对!大掌柜,您就别再计较了!”   “我们大伙儿没有这个意思……”   “诚信为本!”   “接着议事吧!”   “别耽误时辰了,明日领了银票我们还急着回家呢,一千多里地的路程呢!眼看着年关迫近了……”   “是哩是哩,接着议事吧!别再耽搁了!”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请大掌柜落座!”   众财东七嘴八舌,乱糟糟地嚷成了一团。   这会场上的忽涨忽落忽东忽西的场面把年轻的古海弄懵了,从上午受到表彰,给自己在万金账上记了功,他的情绪还被喜悦的激动控制着呢。脑子里是沾沾自喜勾引出的许多美妙的设想,乱七八糟地充塞着。当财东中有人喊出要“大下市”,而且大掌柜和所有在场的掌柜都坚决地跟着大掌柜表示辞职的时候,他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凉水,单纯的心理一下紧张起来,他当真了,以为这下子可完了,自己已经铺开的锦绣前程眼睁睁地看着就要被毁掉了!掌柜们都辞了职,那么自己所立的功自然就作废了,七年的辛苦也跟着白熬了……他惊恐得几乎是绝望地瞪大眼睛注视会场上气氛的变化。还没等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呢,会场上的情势又遽变了……刚不久还在义愤填膺地喊叫着的财东们,这会儿都蔫了下来,换了面孔改而央告掌柜们了。大掌柜却是拒不接受,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是他真的不愿意干下去了。大掌柜不肯落座,其他掌柜们自然也不能坐下去,会场上出现了僵局。于是古海心里就有点抱怨,怪大掌柜做得过分。这也不能怪古海,他实在是太嫩了。大掌柜的心思之深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伙计能够测得到的。   此刻大掌柜正目光瞄着史耀,四目相对,那目光在半路里相遇撞击出哧哧的火星!史耀是这场发难的始作俑者和带头人。大掌柜知道史耀的手里还捏着别的武器呢,要求财伙四六分成以后还有要求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要求为财东们“剃头”,要求城柜和其他分庄随时接待财东户的食宿,等等,等等。擒贼先擒王,打蛇须打头,大掌柜得先把史耀的气焰打下去。一片寂静中大掌柜说话了:“史财东刚才的话只讲了一半,还是请史财东把话说下去。”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5)   “我……没有……”史耀结巴起来,“请别人先讲吧。我再琢磨琢磨……”史耀狠狠地瞪着一个身穿武略第式官官服的财东,那人长得与他相像,只是更胖一些,样子更蠢一些。这是他的堂兄,在史财东中属第六代。就是史耀的堂兄刚才混乱中喊出了“大下市”的话。这不切实际的要求打乱了史耀的计划。   “那么,既然史耀先生没什么话说了,别的财东还有什么话就请讲吧!”   大掌柜坐下去,很客气地向大家微笑着。   财东们被震慑住了,半晌没人出来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张姓的老年财东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别的意见我倒是没有,只是一条,我们张姓财股这许多年分得过于细碎,在我名下只得三毫二丝,我家口又多,日子很不好过,因而欠下了不少债务,务请在‘剃头’方面能多加考虑。”   “这一账期内你又欠下多少债务?”大掌柜正色问道。   “五百两银子……不!是八百两!”   “我家也一样,举步维艰!日子过不下去了,连这一次来归化的车脚钱都是欠着的呢!”   “我也是!”   “我家欠得更多!一千二百两呢!”   “我家欠九百两银子,债主逼命呢!连年关怕是也过不去了!”   “我分红那点钱连还债也不够!”   财东们重又活跃起来,把蛮横的态度收起换成了可怜相,一个个都竞相喊苦叫穷。大掌柜摆摆秃手,使会场安静下来,说:“大伙儿别急,一个一个讲。”又对郦先生说,“郦先生记一下,看看财东户所欠债务到底能有多少。”   于是财东们一个挨一个报起了自己所欠的债务。从王姓财东开始以辈分大小和年龄长幼为序,足足报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会场上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大掌柜身上,等待着。   “还有什么漏报的财东户?”在期待的寂静中响起了大掌柜那沙沙拉拉的哑嗓音。大掌柜近日因接待财东说话过多,休息也不够把嗓子弄哑了。大掌柜的声调很沉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听不出他态度是怨是愤还是高兴。   回答说没有了。   大掌柜转而问郦先生,神情郑重而认真:“统共多少财东欠了债务?”   郦先生答道:“统共是一百九十六户。”   “哦——一百九十六户……”大掌柜略加沉吟,在心里计算着,说,“全部在账的二百零六户财东有四户因故未能出席,在场的是二百零二户,那么减掉一百九十六户,就是说三姓财东中间没有拖欠债务的只有六户了?”   没有人回答大掌柜的问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倾向,他是那种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掌柜目光移动,由左至右在财东们的身上扫过。许多财东和大掌柜目光一碰就躲闪开了,别过头去,低下头去;有的人甚至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窃笑。大家心照不宣,这报出来的债务显然大部分是虚假的!无非是借此机会多从字号身上刮出一点银子来。对此大掌柜心里自是明镜似的,但是他并不把这“西洋镜”来戳穿。大掌柜又一次转向郦先生,郑重道:“算算财东户所欠债务的总数是多少?”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6)   神算郦先生连毛笔都没放,目光迅速在账面上溜着,只拿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与无名指上摸了一小会儿,就报出了数字:“统共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   郦先生的报数在会场上好几个角落引起了惊诧的“啧啧”声。财东们被自己垒起来的庞大数额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表情。   “这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还没等大掌柜和其他掌柜说话,首先王甫仁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头子愤愤地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一下,“哪里会冒出这么多的债务来?!这不真实!”老头子气得胡子直哆嗦。   “王老先生息怒,息怒……”大掌柜依旧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家请说一说,这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银子的‘债务’该是个如何剃法?”   “能剃……自然是全剃了——”有一个犹犹疑疑的声音嘟囔着说。   “这不行!”王甫仁身边的一个王姓财东站起来喊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虚报的!要是字号这么着来给财东‘剃头’,那老实人可就吃亏了!”   “对!我家没有欠债,我就没有报!可是别的人也同样没有欠债却报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么‘剃头’我不答应!”又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我是真的欠了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也是据实报的,并未弄虚作假。”   “要‘剃头’嘛,就剃光了算了!省得以后麻烦……”   “这不行!”有人立刻反对,“照这么‘剃头’,以后大家都会虚报的。”   “我不赞成!”   “该‘剃’就得剃……”   ……   财东们自己的意见就相悖,又乱糟糟地吵起来了。互相争辩着,有不少人激动地站起来;许多涨红的脸同时在大声地说话,唾沫星子迸射着。在一片吵闹声中古海看见窗外边天色明显地暗下去了。   “别吵了!——别吵了!”王甫仁干脆拿起拐杖像要打谁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乱舞着,把群情激动的财东们镇压下去。他拿拐杖指指窗户说,“就这样吵下去再吵一百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你们看看,天都快黑了!还是请大掌柜来主持,商量商量这‘剃头’的事该如何处理!大掌柜你请讲话!”   “三十多万的巨数,我一个人也难以定夺,还是要大家来商议。”   “可这二百多人七嘴八舌?”王甫仁表示为难,“还是大掌柜做个决断吧!”   “这不妥,”大掌柜说,“涉及财东们的利益,还是该与财东们共同商议才好。不过人多口杂,一时间也真是难于讲清道理,我看可不可以这样,时间也不多了,三姓财东中各推举出一人,号伙方面由我和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另择地方细细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的事。其他人就可以吃饭歇息了,连开了两天的会议,大家都累了;大账房里的先生们还候着呢,等着各位财东领取现银和银票,不少财东家中亦有事,急着赶回去呢!”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看按大掌柜说的办好了。”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结果,当场议论王姓财东们推举王甫仁;张姓财东推举捐有武略第官职的中年人,名叫张武;史家财东推举出的是史耀。三姓财东代表与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移至内院的小客厅接着议事。其他人尽都散去。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7)   小客厅里点起了八支寸径大的蜡烛,照得一片通明。厅里有带靠背的太师坐椅,小伙计为各位身边的茶几上摆了点心,沏了茶。王甫仁在椅子上坐下去,端起茶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干了,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后腰说:“整整在大议事厅的破条凳上坐了一天!我的腰疼病怕是又要犯了,钻心地疼!”   大掌柜说:“各位财东代表从未吃过这等苦,这连着两日的也实在是太辛苦了!先吃一点点心垫补垫补。”   大掌柜自己也累了,面色有些苍白,由古海侍候着一连吸了五六袋水烟,方始觉得恢复一些精神,张武和史耀以及郦先生等人也都累了饿了,各取点心茶水食用,手和嘴都被占去顾不了说话。到大伙都缓过神来,大掌柜和颜悦色道:“各位财东请再辛苦辛苦,咱们来议事吧。”   众人都不说话。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烛光照耀着,一时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实话说,二百多人在狭窄的客厅里吵吵了一整天,他们的脑袋都晕了,而且,三十多万之巨的债务摆着要字号来为财东们“剃头”,着实也是件不现实的事,这“头”谁也不好一下子说个“剃”或“不剃”,可是剃多少合适?这着实是个难题。依大掌柜的业务报告和太平清册显示的数字,这一账期的总流水较上一账期股分红缩减了近两成,红利自然也缩减两成。上个账期每股分红是一万八千两银子,这一账期的分红只能更少。如此一算三姓财东总分红数加起来也超不过六万两。债务倒一下子弄到了三十万,这着实是难题,还有不少财东户从城柜支借了银两……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认真仔细地考虑清楚了。   从大议事厅移至小客厅,不只是环境变了,更重要的是身份变了。在大议事厅时他们每个人只是二百分之一,怎么嚷嚷都无所谓,只代表他们自己,说完拉倒;现在不同了,王甫仁、张武和史耀他们每个人都代表着几十户财东,一种突然压在身上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能不谨慎从事。   “三位财东代表,请说说吧,这为财东户‘剃头’的事到底该怎么处置?”见他们都不开口,大掌柜重复又提醒一遍。然后二目灼灼地注视王、张、史三人。   “依大伙自报的银数‘剃头’显然不行!”王甫仁率先说,“三十多万过于庞大,其中水分亦是过分地多!依我之见报债的人中真正负债的二成亦不到。”   张武虽是个捐官,但为人直爽,也表了态:“王老先生说的是,‘剃头’不能以自报为准,要寻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贫者多剃富者少剃,无债的不剃!”   “可是何以知道谁个是真负债谁个是假负债呢?”史耀接话说,“那就要拿出举债的凭据。而要拿凭据一时半会儿就做不完的,要派人回籍里去拿。”   “凭据也会假造。”王甫仁说,“而且结账会议只有三天,明日就结束了。”   “这办法也不妥,”张武说,“一来时间不等人,二来所拿来的凭据真伪难辨。这是纠缠不清的事情。”   “是啊,总得想一个妥当办法办理,时间还要快。三位财东来城柜已经住了几日,可以看见许多的生意往来因为结账会议而拖延,商场如战场,机遇一旦失去损失可就大了!”大掌柜不就具体问题表态,只是拿言语启发三姓财东代表把棘手的“剃头”问题推给他们自己去头疼,这对策是大掌柜预先商量好的,此刻除了大掌柜,其他掌柜都不讲话,慢慢地吞云吐雾喝着茶作壁上观。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8)   这可真难为了三位财东代表,问题是财东方面自己提出来的,人家要他们自己拿个意见,拿个准主意,这当然是合理的,作为代表他们无法推脱。史耀本是事先串通了十六户财东准备提出一大堆问题的,此刻也无法顾及了,连关于财伙分红比例重新确定的事也暂时放在一边了,只顾了和王甫仁、张武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这一件事了。商议来商议去,许多办法提出后随着就被否定了,到后来也不和掌柜们对话了,干脆就是开成了三姓财东代表的小会。眼看着窗户外边天渐渐黑下来,“剃头”的事情仍然是弄不出个眉目来。   这效果好得有点出乎大掌柜意料。一百多年来大盛魁历届掌柜子们最头疼的就是每三年一次的结账会议。他们把开结账会议叫作“熬会”。二百多财东一聚来吃住侍侯把个城柜搅成一团不说,单是他们提出的无止尽的要求,不要说三天会议,就是三年也是解决不完的。“熬会”就是拖。这是对付财东们无止尽要求的法宝。不管你有多少要求,反正三天会期管着,到时准时结束。会议一结束,所有的问题自行消失。再见就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一届一届拖下来,问题也就越积越多,事情越来越难办,结账会也越来越难开。对于这一次的结账会议,大掌柜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商量了好多次,设想到了很多困难和解决的办法。“熬会”到了第二天晚上,事情就快接近尾声了。   夜风将一阵鼓声送进了客厅。众人都侧耳谛听,鼓声响了两下,停了。王甫仁问:“这是钟鼓楼在敲二更鼓了吧?”   大掌柜答道:“是哩,是二更鼓。”然后不再说什么,仍旧闷着头抽烟。为财东“剃头”这件事都没能议出一个结果,王甫仁老先生朝蜡台看看,见寸径的大蜡烛已耗下去大半截;几块点心在肚子里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肚子里咕咕一阵叫,不由得打起了哈欠。掌柜们一个个只管吸烟,从各人的嘴里鼻孔间喷出的烟雾汇合在一起,把一间小小的客厅充塞得满满当当,隔着浓浓的烟雾,大掌柜看出了王甫仁老先生和另外两名财东的疲倦,关切地问:“王老先生、张先生、史先生,大伙儿恐怕是早饿了吧?要不开了晚饭后咱们接着商议?”   “我真的饿了,快顶不住了,”王老先生据实说道,“看看你们大家怎样?”   “我看一鼓作气定妥拉倒。”张武是爽直性格,直通通地说,“大掌柜你讲一句话!咱大盛魁究竟有多少后阵你最清楚!——你说这‘头’怎么个剃法?”   “数字过于庞大了!”大掌柜摇摇头,“字号确实没有这个力量。而且我们终年在外,远离乡里,财东各户的生活状况如何实在是无从知道。还是由三位代表决议吧。各族族人的生活你们是最了解的!”   “那么,大掌柜您说个数,最多的限额是多少?”史耀问到了事情的实质,“还有财东们提出的其他意见也该一并考虑。比如财伙分红比例的问题……”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说。他觉得会议熬到这会儿时机也差不多,到最后定夺的时候。“还有我上午提的结账会议的改革问题,可合在一起考虑。我的意思是为财东‘剃头’的事肯定是要办。二百零六户财东全都是大盛魁三位创始先人的嫡系后裔,大家生活困难,字号不能袖手不管。但是具体每一户财东的生活境况如何,我们实在无从了解。我想我们是否议定一个规矩,定出一个数字,‘剃头’的银两由三位代表领回乡里,经过调查慢慢解决。如何?”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9)   “这倒是个办法。”王甫仁说,“也不是只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办的,回去后可以再行推举公正的族人来分配就是。如此便省去在归化城的旷日纠缠。”   “问题是‘剃头’的银两究竟能有多少?”史耀也盯了一句,“数字太小了,岂不是把棘手的事兜在了我们几个头上,让我们为难,遭族人的指责。”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仍是一个原则的话,“我的意思是现在实施三位代表出席的结账方式就此也一揽子确定下来!下届结账会议就无须往来的旅途经费,可谓是事半而功倍。至于三姓代表,自然就要多吃一些辛苦。对于这方面字号可以做些弥补——每个账期为每个代表补助五百两银子辛苦钱。还有我提出的今后城柜不接待财东户食宿也并非绝对,至少三位代表随时可以来,一切经费由柜上承担,这一点尽可放心。这样一来既避免了人多口杂难于统一,三位代表随时还可以来城柜就财东们提出的问题进行协商。”   “这个主意我赞成。”张武痛快地表态。   “可是这财东代表,恐怕是经财东们郑重推举才合适。”王甫仁提出自己的担忧,“这次的推举只是临时的,而且族内也要推出几个代表商议……”   大掌柜说:“这是另一回事,家族内部的事情可以在回乡以后与族人仔细商议。对字号来说,今后我们只对三位代表讲话。   “这样太好了,省时又省事!”张武未等大掌柜把话说完就表示同意了。   王甫仁也点了点头表示了态度:“可以……”   史耀被前边两位代表的鲜明态度搞得很被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酸涩的痛苦表情,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似的落入了大掌柜设下的陷阱。他无奈地用恼恨的目光狠狠地盯了王甫仁和张武一眼,紧咬着牙关把一口唾沫咽回到肚子里去。依他的计划是要有好多问题在财东会议上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包括——把替财东“剃头”的事作为制度确定下来;将财伙分红的比例提到四六分成;接受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这些事情还都没容一件一件提出呢,就被大掌柜消灭在萌芽里去了。三位财东代表已经有两位表示同意,大掌柜的提议就算是通过了!大掌柜乘胜而进,不给史耀反击的机会,接着说:“我说的一揽子,就是字号从公积金里一次拿出十五万两银子为财东“剃头”!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是小母鸡下鹅蛋——硬努了!”   “这不行,太少了!”这一次史耀抢先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态度,他的语调恶狠狠地说,“要知道财东们报上来的债务是三十二万八千两!十五万连一半之数都不足,我们回去无法向财东户交代。”   一直沉默着的郦先生说话了:“可是上一账期为财东‘剃头’的银两还不足五万呐!这一次已经超过两倍了!”   “不能再增加了!”大掌柜也坚决地说,“许多年了,日积月累,公积金的总额也不过才十余万两银子,这数字你们在万金账上也看到了!公积金就像军队里的后备队,一旦前方吃紧就得派上去!把公积金抽空了,今后的生意就更难做了!俗话说:“谁不当家谁不知道柴米贵,不能抽空公积金!”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10)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僵局。史耀脖子一梗一梗地表示了绝不让步的态度:“大掌柜如此决绝,我这个代表就没法子当了,那就还是把所有财东都请来共同研究吧!好在大伙儿都还在,谁也没有离开。”   大掌柜不说话,看看王甫仁。王甫仁的目光在史耀和大掌柜间游动了好几次,也不好表态。张武呢在作沉思状,自言自语道:“按说么,这十五万的银数是不算少了……不过……”   这时候,“咚”的一鼓响颤悠悠地在夜空中荡开来。紧接着又是两声。这三更的鼓在寂静下来的夜幕中比二更的鼓更显响亮。古海得到大掌柜的示意,吹着了火绒为大掌柜装烟点烟。许多年以后,当古海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回忆起此刻大掌柜的镇静坚韧的神态,方才对大掌柜的智谋有了深入的理解;才知道在与财东户的斗争中大掌柜是怎样施展韬略,将结账会议的整个进程牢牢地控制在他那一双不能做事的秃手之中的。但是此刻他无法理解。   他简直就弄不清楚,这结账会议的气氛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在大议事厅一会儿又转到了小客厅,财东和掌柜间的明争暗斗是以什么路数进行的。“熬会”熬得他这个健壮的小伙子都吃不消了!掌柜和财东代表可以坐着,可以喝茶吃点心,他一个小伙计只能是始终站着,转到小客厅以后倒是可以把宝匣子放在桌子上,但是吃点心喝茶却是没那个身份。三更的鼓声敲得他肚子里饥饿难耐,两腿发软,酸涩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要耷拉下来,人们的说话声和院子外边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是大厨子走来请示要不要开晚饭——所有这些声音都变得好像十分地遥远和模糊。他几乎是不停地为大掌柜的铜烟袋锅里装漏水烟,拿指头肚子捺结实,吹着火绒点燃,一个接一个红红的烟丝球被大掌柜吹出来,蹦落地面,滚动着渐渐失去光亮,地面上的灰色的烟球集成一层了。但是沉默的大掌柜的黑眼睛眯缝着,两道黑色的目光既锐利又闪亮,在三位财东代表的脸上扫来扫去。   被尴尬的气氛折磨得很难受的张武打破了沉默,提议说:“大掌柜是不是再让一步,把‘剃头’的银数再增加一些,我们三个回去也好交代……”   “是啊,请大掌柜再考虑考虑!”王甫仁也语调诚恳地请求说。   “好,”大掌柜手扶桌子站起来,“那就再加三万两!——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三位财东代表都点了头。   这时候四更天的鼓声已经敲响了。   6顶印索债(1)   白花花的元宝在大盛魁城柜大账房内的巨大的长条桌子上一摞一摞地码着,放射出诱人的银光。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是银子!是可以变成豪宅,变成连绵的良田,变成美艳的小妾,变成山珍海味,变成绫罗绸缎,变成乡耆、介宾、国子监、同知、道台乃至更高职位的官衔的银子!结账会议的头一天,当着财东们的面,伙计们把整箱整箱的银元抬到了大账房,打开了箱盖,许多财东都看到了。现在,结账会议进入最后阶段,开始给财东们分银子了,红利和“剃头银”加起来有数十万。他们满足了。白花花的银子照花了他们的眼,使他们顺利地接受了财东会议制度的改革。   中午吃了午饭,便有性急的财东开始起程上路。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等一律送至大院的门外。口袋里有了银子又有闲工夫的财东们有的遛街看热闹,有的下馆子瞧戏,有的去美人桥嫖娼狎妓,也有去探亲访友的,对此柜上概不过问,也不派人侍候,只是申明一点,第四日必须尽数离号。三天会期已经影响了字号的不少业务,再耽搁不起。   午饭之后归绥镖局派人来,将准备押往杀虎口的现银打包装箱运回了镖局,议定第二天凌晨五更起身,与张姓回籍的财东一起上路。银票开完,银元宝发尽,票号和钱庄的人就都撤了,大账房的先生伙计忙着恢复被破坏的秩序,清理了大账桌,擦干净椅子、板凳、把收起来的账簿、算盘重新摊开;将捆起来的各个分庄分场上的来信——都是重要的出货进货报告——打开分好,插在墙上的布缝的信袋里去。一刻也没有停,算盘声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本地和外地的相与和客商纷纷走进大盛魁城柜的院子,或洽谈、或过账、或出货,交际、经营、财务几个部门的房子里坐满了客人;在内院的小客厅大掌柜接待了结账会议之后第一批大主顾;院子里人来人往,伙计们跑来跑去把大议事厅里的条凳搬出来归置到库房里去;骆驼队也开了进来,停在仓库跟前装货……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又是一派正常的业务繁忙的景象了。   镖局把成箱的现银运走后,撒在城柜内院外和大门附近以及房顶哨楼上的岗哨都撤了。结账会议期间派城柜的薛拳师组织三十二个武士配备了十六只狗负责保卫;三十二个人分成两班昼夜不停地在城柜大院的空中更道上和地面上巡视警戒;全部业务停止,与结账会议无关的人一律不得进入大院。   就在撤去警戒以后不到半个时辰,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群召庙里的喇嘛闯进大盛魁城柜,声言要见大掌柜。喇嘛人数在三百以上,一片黄色棕色的袈裟铺满了院子。郦先生出面接待,一问才知道财东惹出了祸端。   原来财东们按结账会议的日期到时都从城柜客房撤走,绝大部分直接上路,但少数人滞留在归化城,走访亲友,游街逛市,嫖娼狎妓,他们只是移了住处,或改住客店或留宿亲友家中。其中有王姓财东王财旺在城内街巷行路时与席力图召庙的活佛起了冲突,这话说起来就牵扯到了归化城悠远的与众不同的历史背景:归化城在以驼城闻名于天下之前,是以召庙众多而著称的。   明万历年间当黄教传入漠南蒙古时,这里是整个蒙古中西部宗教的发祥地和中心。一座小小的归化城先后建成的黄教庙宇多达几十座之多。喇嘛和庙属黑奴人数逾三万之众!城内土地多为庙产。早年间朝廷扶持黄教,每年都拨出大量经费供其从事宗教活动,召庙又有大量黑奴从事生产,还有地产出租,收入颇丰。但是到了清嘉庆之后,朝廷不再拨款给召庙,于是召庙经济日见其拙。为了填补款项的不足,他们不得不借债,用以后的收入作抵押。他们出租庙产土地给商人们盖店铺,借以收取房租,而且一年年提高租金。他们把城内的土地视为主要的收入来源,因而就极不愿意地辟出空地来作为走路的街道和巷子——街道和巷子是无法收租的。因此,归化城实际上只有三条从北到南的大街——大南街、大召街和席力图街,以及一条从城中延伸到城市西端的大街——朋苏克街。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的街巷都狭窄异常,有的巷子连两辆轿子车都无法相错通过,如果有轿子车要穿巷而过,未进巷子之前车夫就要高声喊叫,通知巷子的另一头不要把轿车赶进来。倘若不小心两辆车在巷子中相遇,就不可避免地要引起争吵。   6顶印索债(2)   王财旺是到亲戚家走访出来时,在窄巷中与活佛的轿车相抵。无论是王财旺还是他从山西带来的车夫都不懂得归化城的这规矩,活佛的轿车车夫在巷子的另一头喊叫时,他们都听见了,但是都不明其意,继续把轿子赶进了巷子。冲突一起来,王财旺并不示弱,他以为自己是大盛魁的财东很了不起,也不知对方竟是一位活佛。语言激烈间两个车夫扭打起来,王财旺还推了活佛一把!王财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盛魁的财东如何如何。活佛当即步行离去。   众喇嘛大闹大盛魁城柜的事件就是这么引起的。与僧侣冲突不但涉及民族问题,同时还牵扯到了宗教问题,这在归化城来说乃是所有问题中最为严重的一项。贾晋阳已无力解决。他不管怎么施礼赔罪,喇嘛们就是不肯退去,一定要见大掌柜!无奈之下贾晋阳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大掌柜的房间。   “出了什么事?”一看贾晋阳惶惶的神态,大掌柜就知道事情不妙。   “哦……事情也没什么,”贾晋阳吞吞吐吐地说,“是王财旺财东在街巷中与席力图召活佛的车子相抵,起了一点冲突……”   “噢,我说隐隐听到外院里有人声喧吵,”大掌柜立刻就明白了,“是不是喇嘛们寻上门来了?”   说好了不得搅扰大掌柜,结果还是把他惊动了。除了大掌柜没人能把这事平息下去。归绥地方,官府道台衙门,军队绥远将军衙署、地方土默特都署、宗教有黄教活佛、伊斯兰教大阿訇、商界大盛魁王廷相,号称六大巨头,各有势力各有背景,互相依存相互制约,归绥地方的稳定和平衡都在这六大巨头的手里。其实大盛魁最为重视与黄教召庙的关系,对于喀尔喀草原广大市场的控制,好多时候大盛魁就是依着宗教力量的支持才得以巩固,而且席力图召庙是归化地区所有喇嘛召庙的本源,大盛魁与该寺庙分外交厚,活佛在私人方面又与大盛魁是甚为知近的朋友。每当席力图召修葺佛殿或举办盛大佛事活动,大盛魁都要慷慨解囊予以资助。在席力图召大佛殿前挂有一巨幅横匾,正中写着——“阴山古刹”四个大字。这块匾就是王廷相代表大盛魁所献。   王财旺哪里知道黄教召庙与大盛魁关系之重要,更不知道活佛乃是黄教广大信徒心目中的佛,竟敢与其佛争论甚至动手!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结果害得大掌柜只好放下号事亲自出面安抚盛怒的喇嘛们。   按下葫芦起了瓢,这边喇嘛们的事还没平息,大掌柜正苦口婆心地说解,那边史财东又杀个回马枪。史耀排开围着大掌柜的喇嘛们走到大掌柜跟前。   “怎么,史财东还未起程回乡?”大掌柜冷冷地问。   “明日起程,来道个别。”史耀不阴不阳地说,“有事请教大掌柜。”   “什么事?”   “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的。”史耀嘴角上挂着一丝得意,将身子往旁边挪挪,人群闪开,王甫仁和张武也出现了。这两位是在各自的亲友家中被史耀请来的,从他们迷惘的神情看,他们也不知道史耀是要做什么,王甫仁问道:“什么事嘛?这么当紧……我和亲家正说话呢!”   “是一笔银子的事。”史耀回答说。   6顶印索债(3)   “什么银子?”张武问。   “是一笔十二万银子的巨额!”史耀没说出什么银子,只强调了十二万之数。说着把目光投向大掌柜,那目光已经是凶狠的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嘛!”王甫仁很不满意地问史耀,“结账会议已经结束,你还来纠缠,还当着众人的面,也太失体统了!”   “王老先辈不要着急,稍等,带一个人见见,他自己会说清楚的。”   “什么人?”   “靖仁,去把轿车上的那个人请来!”   不一会儿史靖仁返回来了,身子往旁边一闪,露出身后的一个人。大掌柜一看吃了一惊——此人竟是山东临沂的丝线商米掌柜!   “你怎么还没走?”大掌柜惊讶地问。   “哼!我走……我是半道被劫回来的!我已快到凉城了……”米掌柜面色惨白,由于激动两面腮一个劲儿颤抖。“把我私押了好几天!哼!真是无法无天!”   这一下大掌柜心里全明白了。他无声地叹口气,说,“既然是我们财伙之间有话说,待我把喇嘛的事安抚完了再慢慢谈,各位财东暂且在客厅坐坐。”   “不必了!”史耀十分强硬,“事情很简单,几句话说完请大掌柜自己讲吧——米掌柜的十二万两银子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我们立刻便走!”   史耀说着把扬扬得意的目光投向王甫仁和张武。王张二位还是不明白就里,迷惘的目光在丝线商人、大掌柜和史耀之间看来看去。   大掌柜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既然米掌柜没走,那就请米掌柜自己讲吧。”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欠大盛魁十二万这不假。我姓米的走得直站得正,这十二万走到天边我都认!与大盛魁相与二十年,大掌柜知道我为人脾性。买卖做塌了我被洋人骗,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认了,所以这次冬标我把自己乡里的地约房契都带来了!是王大掌柜怜惜我一家老小几条性命,免了我的债。这大恩大德我下辈子也记得!现在既然因为我搅得大盛魁财伙不和……”   “行了!”史耀截住了米掌柜的话头,“这下事情清楚了吧?十二万两银子呐!大掌柜受人一磕就抹了!要知道我三姓财东二百余户三年一个账期才能分得三十万两红利!啧啧啧,莫是咱大盛魁家大业大!大伙儿说说吧——这事怎么办?!”   “爹!这是从姓米的身上搜出的房约和地契。”史靖仁从怀里掏出房约和地契放在史耀身边的桌子上。   “银数是多了些……可这是字号日常的号事,我们财东不该过问。财伙诚信嘛!不然掌柜们怎么好放手做事呢?”王甫仁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这种事过去也有过,或把人逼得寻死觅活,或打官司给官府行贿,索债要不成还落个恶名……”   “恶名值几两银子?——这可是十二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史耀说,“这件事不能这么了结!”   “不这么了结你要怎样?”大掌柜冷冷地问了一句。   “怎样?——姓米的房产田地由我字号收了折价卖出。”   “我的房屋田产仅值三万。”米掌柜说,“抵不清十二万债务。”   6顶印索债(4)   “那也好办!——父债子还,夫债妻还!天大的事亦有大清例律管着!”   “好!我还给你……”米掌柜盯着史耀缓缓地站起来,向大院门口移了几步。   大掌柜觉得不好,刚要阻止,却已是迟了。只见米掌柜纵身跃起一头撞在了大门边墙角上……   米掌柜的动作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全场骇然,尽都惊呆在那里。听到消息赶到的郦先生、二掌柜和交际部的贾晋阳正遇上了这惨烈的一幕。   贾晋阳蹲下去将米掌柜抱起,呼唤着“米掌柜!米掌柜!”已不见应答。米掌柜二目圆睁一动不动,额角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冒着热气的鲜血淌过米掌柜的半边面额,顺着腮帮子流到他棉袍子上,把硬锻面的带花纹的深蓝色袍面都浸湿了,鲜血也染红了贾晋阳抱着米掌柜那只胳膊的袖子。   “古海!——快去请聂先生来!”   听到大掌柜的一声吩咐,吓傻了的古海撒开腿飞跑了出去。   及至古海带着聂先生一路小跑回到城柜的时候,已经晚了。众人给聂先生让开了一条路,聂先生蹲下去把脉,米掌柜的脉已经没了动静。聂先生站起来,摇摇头说:“殁了。已经没有脉了。准备后事吧。”   众皆愕然,一片静场。大掌柜趋向前,褪了色的苍白嘴唇像风似的哆嗦,愤愤地道:“米掌柜啊!你本不该如此……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你就……我早知你是一条硬汉,却没料到你的性子竟然是如此地刚烈!是我大盛魁逼死了你!”   连夜报了官。第二天一早归绥道台衙门派验尸官检验了米掌柜的尸体,确认为自杀身亡。衙门传下话,米掌柜的尸体由大盛魁负责殓葬,决定暂时厝于公义地。一面派人与大盛魁设在济南的分庄联系,将米掌柜的死讯告知其遗属;同时也将米掌柜留下的房约地契交还给米掌柜的家人。   一切办理完毕,业已是日落时分,天上阴云疾走浓密异常,纷纷撒撒地飘起了雪花。大掌柜走出自己的房间,仰脸冲着阴暗的天空望了一会儿,猛然长叹一声,跺一下脚朝外院走去。古海紧随其后,问道:“大掌柜!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把史耀找来!——我要与他说一说道理!”其实大掌柜亦是气糊涂了,哪里还能见到史耀的踪影!昨日发生米掌柜撞墙自杀事件不久,所有的财东包括史耀全部连夜起程回籍去了。大掌柜听罢气得牙齿咬得咯吧咯吧直响,两只通红的眼睛喷着火,猛地抡起胳膊将自己的一只肉锤砸在了史姓财东聚首的房间的门框上,顿时皮绽肉裂鲜血迸流!这是古海头一次看见大掌柜发脾气。   “顶印索债”,大盛魁逼死人的消息像风吹树叶簌簌响似的,一夜之间便在归化城传播开来,使大盛魁的声誉遭到了很大的损失。这件事在大盛魁的历史上也成为一件重要的事件被后人们所记取,以后再未发生过。在大盛魁全部历史上因“顶印”索债逼出人命的事情总共发生过三次,米掌柜事件是最后一次。   前两次都发生在大盛魁历史的早期,一次是嘉庆年间,一位北京的京羊客因欠大盛魁的债务无法偿还还引出官司,京羊客败诉被拘;京羊客因不忍牢狱之苦绝食身亡;另一次是道光年间,归化本地一地毯商也欠下了大盛魁巨额银子偿还不起,“顶印”期间被逼甚紧,结果是投了扎达海河。   6顶印索债(5)   这两件事给大盛魁后来的掌权人以教训,那就是“顶印”逼债要把握一个尺度。第一债权债务发生纠纷绝不经官,因为一经官便明里暗里给衙门好处,即使是官司打赢了,返回部分债务,细细一算送官的好处与返回的债务顶了个平,结果还落个不通人情、心肠毒狠的恶名,得不偿失。而逼死人命就有损失字号的诚信善良的名声。所以自嘉庆以后大盛魁再未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但凡是老相与,诚信可靠的商人,真正因生意赔累负不起债务,大盛魁一律给予免销!当然这里还有一个把握,那就是在选择相与上慎而又慎,在信义上无可凭信的商人大盛魁干脆不与其打交道;而一旦成为相与,则诚信倍加,在彼此交易中给对方十足的利益,使对方觉得成了大盛魁的相与是一种荣誉,并且肯定有厚利可图。事实上也是如此,不管是在归化本地还是在北京、杭州等地,包括在恰克图经商的俄国商人,凡是与大盛魁相与的全都是信誉记录良好的商家;而一旦与大盛魁成了老相与,这些商家的信誉也就与日俱增更加巩固。   大盛魁在一方处于垄断地位,其力量就是这样一步步地建立起来的。假如大盛魁发觉某相与信誉不诚不实,就会提前作出决断——宣布断绝业务往来,将不好的苗头掐在萌芽状态,尽量不把事情拖到“顶印”逼债的被动阶段。而某一商家一旦落到了被大盛魁宣布“永不相与”的地步,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起码归化的商家是再不与他打交道的。所以说,大盛魁信誉卓著之下落了个逼死人命的恶名,在大盛魁看来这事比生意损失几十万两银子还要严重!   第7章大商无形   1棋盘上的重要棋子(1)   一辆漂亮的单辕马车载着古静轩一家驶进了上史家村。远远地看见史家大院那高大的门楼和院墙,古静轩就有点紧张。马车进村之后明显地放慢了速度,可是古静轩还是嫌马车跑得太快了,他一边神色慌张地整理着衣帽一边抱怨着赶车的樊老大:“你咋把车赶得这么快?!慢一点嘛。”   于是樊老大把抻紧了的缰绳使劲往怀里拽着,嘴里“吁——吁”着使马车放到了最慢的速度。   照理说这史家大院古静轩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是过去他每次到史家来都是为了讨好和巴结,主客地位悬殊,人家只把他当做大盛魁的一个小伙计的家长,不拿他当回事情。古静轩自知身份低微,不敢与史财东久坐阔论,每次来都是简单地寒暄一阵,把所带的礼物捧上然后告辞。这次就不同了,他是古静轩财东下了正式帖子请来的客人,是来赴史财东的元宵宴。如今史财东要把他当做一碟子“菜”往桌子上摆呢,这礼遇倒使古静轩慌慌地不知如何投其手足了。离着史家的大门还远呢,古静轩就吩咐樊老大把车停住,他下得车来率领着老婆和儿媳一步步朝着史家那高大的灰色门楼走过去。   史家大院位于上史家村正中,占地十二亩半,宅院共分六个大院,内中又套了十九个小院子;外观上看史家大院是三面临街,院墙高过三丈,需仰着脸才能看到院墙顶上的更楼和女堞式的垛口,四面高墙板着灰色的严肃面孔,与周围的贫民房舍相隔开来。只有一座大门通向里面,门楼高大,上悬一蓝底金字巨匾——福种琅环;黑漆的两扇大门上装饰着一幅椒图兽衔大铜环;大门顶上阴喙石雕楹额,上书二字“古风”,笔力雄健、浑厚,自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在里头……大门口没有人。古静轩正待往里移步时,一个人迎面走出了院门,定睛一看正是月荃。月荃今日仪表爽利,头脸刮剃得干干净净,脚蹬一双新的黑色灯心绒面布鞋,下穿黑色扎腿灯笼裤,上身着浅灰色短褂,黑色布纽从领口至胸前肚腹密密麻麻排着,全部扣得十分严谨。看到古静轩,月荃奇怪地问:“咦!——你怎么是走着来的?”   “我是坐马车来的。”古静轩指指身后跟着的马车。   “唉!这你就露怯了!”月荃看见马车的同时也看到了古海娘和杏儿,他朝她们点点头笑了笑,在古静轩身边放低了声音说,“我就是怕你不明规矩才出来迎一迎的,史财东在内院门口候着客人呢!客人要在内院才下车的……”   “那怎么办?”古静轩问,“我再上车……”   “快上车吧,我来牵马……”   古静轩重新爬上车,端正一下坐好,看着月荃牵了马缰绳将马车引入大门。铺着石子的甬道宽有二丈,深三十丈开外,甬道的顶端是高大肃穆的神主牌楼;看不到一个人,马蹄敲打着石子的甬道,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两侧高大的墙上引出阵阵回声,那夸张了的马蹄声使得古静轩的心禁不住咚咚乱跳。   甬道右边的墙上开着三座大小和模样相同的二门门楼,左边与之对称着的也是三座二门,都是抚廊出檐的双扇大门,暗棂暗柱,间量宽得足以使马车出入而绰绰有余……古静轩知道,这第一座院内住的是史家第三代长孙史光,第二座院内住的是次孙史晴,史耀排行老三住第三座院子。   1棋盘上的重要棋子(2)   马车进入第三座二门,套院的墙上又是并排一溜六个院门,这院门就容不得马车出入了;但套院宽阔可容得了双套马车调头。只见一溜华丽的轿车倚着南墙挨排儿停放着。一个老仆正端了草料喂马。史财东站在第一座小院的门口,史财东的身后站着一位穿戴华丽的妇人,不用说是史夫人了,史财东向古静轩拱拱手连声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古静轩慌忙回了礼,下车。主客礼让一番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穿过二进院门,又穿过三进院门,看到内院。内院的正面是一溜五间灰色砖瓦的正房,西南东面亦是五间,厨房设在东厢房;内院西边在正房与西厢房之间有一道门,通向偏院;古静轩在内院停下,古海娘和杏儿由史财东的夫人引领进了偏院,男女有别不同桌而餐,女客一律在内偏院由女眷陪宴,轿车的车夫另有招待。   设在东厢房的厨房一开五间大,分为里外两间,内间是真正做饭的厨房,外间实为餐厅,平日以隔扇相间,此时隔扇撤去,一字摆开三张圆桌。客人经到齐了,史靖仁在结账会议之后和父亲一起回到了上史家村。史靖仁和父亲一起把古静轩介绍给大家,特别强调了他的儿子古海,说古海如何聪明能干、年轻有为,乃是大盛魁的希望,又一一向他介绍在座的客人。这就更使古静轩汗颜了——客人中只有一个人他认识,这就是曾经做过大盛魁沙尔沁驼场坐场掌柜的靳掌柜,所有的客人中还就数靳掌柜身价低微!其余的不是财主便是官人,随便拣出一位都比他身份要高贵得多!内中有祁县的知府、州府的幕友、祁县城内有名的票号、钱庄的财东、大盛魁退休的掌柜;还有两位是以进士身份赋闲的文人,以及一个身份不高但与史财东关系非同寻常的龚秀才。   时近中午,男客这面除了一张椅子尚且空着之外,其余都已坐满了客人。这张空椅子居于三桌北边倚的正中位置,大家都明白这位未到的客人才是今日宴会的主客,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把空着的太师椅,但又不便多问。史财东看出了客人的意思,微笑地站起来向大家拱手抱拳说道:“诸位请原谅,请大家略略候一候,今日的贵客过一会儿就会到的!”   史财东故意甩个包袱没说出这位贵客的名字,微笑中透着神秘和得意。   其实大家正在等待着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年轻有为的在任掌柜祁家驹。此刻在祁县城通往上史家村的大道上,名扬塞上的宝马白天鹅正载着祁家驹疾走。通身雪白俊美依旧的白天鹅四蹄疾蹈在大道上扬起一溜烟尘,它的华贵与矫健引起路人的阵阵赞叹。然而在白天鹅稳如软轿的脊背上,祁掌柜的心境却并不像他的宝马坐骑那样潇洒自若。自打两年前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栽了跟头,丢掉了大盛魁大掌柜接班人的显赫位置,祁掌柜的心里便一直不能舒畅。被调往汉口马庄之后,祁掌柜托病在家休养了三个月。   事情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三个月之内,大概是祁掌柜回家养“病”的半个月头上,龚秀才登门造访。   祁掌柜家居祁县城内三贤巷,是一个三进套院,既为养病,加之心情不畅,祁掌柜待在家里极少在城内露面,三个院门终日里都是静静地关着,与主人不在家没有什么差别。祁掌柜吩咐下人,概不见客。这一日上午一位客人叩响了祁宅大门的铜制门环。老家人打开门见来访的是祁县知府的文案龚秀才,便说:“实在对不起,我家主人有吩咐:他身体有恙,不能见客。”   1棋盘上的重要棋子(3)   “龚某人哪里是客人,我是祁掌柜的老朋友,就连我这文案一职都是祁掌柜保荐!你难道不知道?”龚秀才说,“请通报你祁掌柜,就说我是来探病的。”   龚秀才早就探得,祁掌柜其实并无什么疾病,他只是因为被字号降职觉得脸上无光不愿见客罢了,而他的造访正是冲着这而来的。   祁掌柜正在书房内品茶读书呢,老家人轻轻地走进书房问道:“祁掌柜,知府文案龚秀才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我不是早说了嘛——任何人不见!”   祁掌柜一听是龚秀才,心里立刻就生出了警惕。这个龚秀才原本是他情投意合的挚友,只因为龚秀才这些年与史财东史耀过往甚密,祁掌柜便与他断了来往——大盛魁财伙不睦、壁垒分明,这在祁县尽人皆知。   祁掌柜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连眼皮都没有抬。   这时恰巧祁夫人进来了,听见祁掌柜的话叫住了老家人,说:“等一下。”   祁夫人听老家人又把龚秀才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对祁掌柜解释道:“龚秀才今日登门并不是来做客的,人家是来探望你的病的,龚秀才手里还提着礼物。再者说,龚秀才也不是外人,他是你的自幼好友,别人可以不见,把龚秀才拒之门外恐怕于情理上不合适。依我看你还是邀龚秀才与你聊谈聊谈,龚秀才知书达礼也算是一方名士,或许可以为你聊解心中的郁闷。”   “你哪里知道,龚秀才此番来怕不是那么简单,十有八九他是蒋干过江——来做说客的。”   “什么说客不说客的,你何必那么多心呢?”   “妇人之见!大盛魁历来财伙不和,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管什么大盛魁的财伙和不和,只知道将自己的挚友拒之门外不合礼数,人家会在背后议论我们恃财眼高。其实龚秀才他就是真的来做说客又如何?你又不是一个死人没有脑筋,难道你会听他的不成?!要我说你和他谈一谈,说不定从他的嘴里还能知道史财东那方面的许多事情岂不更好?”   “好吧,请他进来。”祁掌柜听从了夫人的意见。   祁掌柜把龚秀才迎进了书房,双方见了礼各自落座,说了些寻常的客套话。待女佣为他们斟好了茶,退出去,老家人也退出去之后,龚秀才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到茶碟里,轻轻地扣上杯盖,说:“祁掌柜近来病情可好些?”   “没事,我只是身体略感不适,调养调养就会好的。”   “不知你请的是哪位郎中诊的脉,服的什么药?”   祁掌柜支吾道:“郎中……便是祁县城里宝和堂的坐堂李先生,药么,也就是胡乱吃些药吧。”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龚秀才望着祁掌柜的眼睛深处问道,他的嘴角挂着诡秘、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就像麦芒似的刺痛了祁掌柜,使祁掌柜心里很不舒服,便有些不高兴,眉头不由皱起来斜着眼望着龚秀才反问说:“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这么看我!”   龚秀才笑了,说:“你我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依我看你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其实宝和堂的李先生我早就见过了,他给你开的药方子只是些调脾理气的药品,连李先生都说你根本没有病。”   1棋盘上的重要棋子(4)   “病是有,”祁掌柜吞吞吐吐说,“只是不那么要紧罢了。”   “其实我以为若是心病去了,身上的病也就自然没了。我这里有一个治疗你的心病的方子,不知您愿意不愿意看一看?”   龚秀才一边注意着祁掌柜脸上的反应,一边将手伸进袖筒里等对方一点头就把他的“药方子”拿出来。   但是他没有等到祁掌柜点头。祁掌柜是何等人物,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隔着衣服早就把龚秀才的肠肠肚肚都看得一清二楚!祁掌柜伸出一只手冲龚秀才摆了一下,说道:“你的药方子上写的些什么我不看也知道,你的肚子里的话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不是来探病的,你是来为史财东做说客的。你是要拉我入伙,帮着史财东对付大掌柜,是不是?”   “这……这从何说起?”龚秀才被祁掌柜一下戳穿,慌张了起来,辩解道。   “龚秀才,你我朋友一场,在我眼前你也不必遮掩,你端史家的饭为史家做事这我能理解。但是要我祁某人投靠史财东去反对大掌柜,做不仁不义的事情,我是实难从命!俗话说得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好!既然你已经把话挑明,我也就实话实说,你说我是说客我便是说客,我此番确是奉史财东之命而来。我乃是蒋干过江,劝瑜降曹。”   祁掌柜大笑起来:“那你自该知道蒋干得了个什么下场吧?”   “蒋干被天下人耻笑这是尽人皆知的故事,可是我龚某人非蒋干也!”   “此话怎讲?”   “首先史财东非曹操也,而你祁掌柜也非是周瑜;今日之时更非是三国时代,彼一时此一时也;想当初三国鼎立,蒋干拥曹、周瑜拥孙都是为了争天下,是你死我活;而今,你祁掌柜也罢大掌柜也罢史财东也罢,彼此都是一家人,所谓财伙一家,这和三国争夺天下完全是两码事情!这一点你便搞错了!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大盛魁生意做好了,不论是财东或者掌柜大家都有利益在里头。我如今所做的事,就是要劝你不要和财东作对,照理说大盛魁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多得多,想当初字号把你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做坐庄掌柜,史财东是为你出过力的,他王廷相并不是很情愿把你当做他的接班人的。王廷相是迫于史财东等财东们的压力才同意的了。这件事你比我清楚。”   “这倒是……我当然记得。”   “你刚才说我来劝你投靠史财东是要把你置于不仁不义之地,那么我问你,史耀邀集众财东推举你做大掌柜的接班人,对你是如此地器重!要知道大盛魁的大掌柜那是何等了得的位置,就是说众财东把字号的希望全都放在了你祁家驹的身上!于理于义你都该知恩图报才对,然而你却是非混淆,一心一意跟着王廷相跑,岂不让众财东失望吗?!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也!”   “其实我祁某人心里不糊涂,史耀众财东对我的情义我是铭记于心的!”   “还有,如今只因为你略有失误,王廷相他就把你从乌里雅苏台分庄撤下来,贬到了汉口马庄。那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是个什么角色?——在总号连第十把交椅都排不上。一个是拥你扶你,一个撤你贬你,孰亲孰远不是不言自明的吗?!你祁家驹是何等聪明的人,这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我来提醒吗?!”   1棋盘上的重要棋子(5)   祁掌柜不说话了。   龚秀才又说:“还有,年前在归化开财东会议的时候,史财东曾经约见过聂先生……”   “聂先生?他和字号有什么干系?”龚秀才说话时那狡诡的眼神让祁掌柜疑惑了。   “有什么干系?——当然有干系!聂先生是归化第一名医,又精通算命,这你该知道吧?那么,王廷相每当生病必请聂先生诊治,这事你也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   “这就对了。史财东从聂先生的嘴里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这件事情不但重要,而且与你祁家驹息息相关!这就是聂先生在为王廷相诊脉的时候,发现他的肝病已经十分沉重!”   “啊!”这消息使祁家驹颇感意外,他问龚秀才,“这事可确实?”   “自然确实。”龚秀才说,“聂先生说,王廷相有隐退之意……”   “噢,真有此事吗?”   “事情当然是有的,聂先生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欺骗史财东,想要隐退的话想必王廷相是说过的。但是以心相度,我看这话王廷相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若真让他让出大掌柜的位置他是不肯的。”   “我想也是的。”   祁掌柜点点头,冷漠和警惕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两个人的谈话渐渐地投机起来。一场谈话从早饭之后一直进行到午间,双方都没罢休的意思,祁掌柜热情挽留龚秀才共进午餐。吃饭间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这时在祁夫人的眼里,龚秀才和祁掌柜已经成了十分体己的知心朋友了。这景象让祁夫人看了心中好不高兴,原来龚秀才在与祁掌柜谈话之前早已拿话把祁夫人说动了。   午饭后两个人回到书房,祁夫人兴致勃勃地拿出围棋摆开来,让龚秀才和祁掌柜一边弈棋一边聊。时光就在弈棋与聊谈间度过。晚饭时他二人也没有移身,祁夫人吩咐下人将饭菜送至书房里。   直到夜阑人静,龚秀才方才起身告辞。祁掌柜携着龚秀才的手穿过三门二院一直送到大门外方才停住。临别时,在昏暗的星光下祁掌柜伏在龚秀才的耳边低声说道:“碍于身份,目下我不便于亲自到史府去请安,回去请转告史财东,就说对他的深情厚意我祁家驹一定铭刻在心没齿不忘!但当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自会报答,请他放心!”   自打龚秀才来过之后,祁掌柜心境大变,笼罩在他脸上的郁云闷气一扫而光;药也不吃了,本来告了三个月的病假,只在家里待了不到二十天就骑了白天鹅急急返回汉口马庄去了。内中的奥妙外人概不知晓。汉口马庄上的同人只看见,精神沉郁的祁掌柜回了趟家之后简直变了一个人,做起事来精神振作、高昂,不日间便把汉口马庄里里外外整治得井井有条。不久这消息便传回了归化,总号大掌柜、郦先生都为祁掌柜的可喜变化而高兴。大掌柜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当祁掌柜他记取教训以励后来,他还是大有前途的。”   大掌柜哪里会想到,这个他为之高兴的祁掌柜已非是昔日的祁家驹了!自从与龚秀才做了一场深谈之后,祁家驹已经成为了史财东棋盘上的一个重要棋子。这个大掌柜非常器重的大将之才在不久的将来回报给大掌柜的,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沉重打击!   1棋盘上的重要棋子(6)   现在距离那场谈话已过去两年,祁掌柜作为大盛魁在任掌柜于回乡休假时应邀出席史财东的元宵宴会,乃是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冠冕堂皇的举动。这是祁掌柜头一次登史财东家的大门。但是尽管这举动无可挑剔,出于谨慎,祁掌柜还是没按时去赴史财东的午宴,中途祁掌柜拨转了马头奔南而去,他到距上史家村四十里外的一个朋友家里去了。在那里祁掌柜一直挨到太阳落山,当橘黄色的月亮升上树顶的时候,祁掌柜才跨上白天鹅奔向了上史家村!   其实几桌宴席在史耀的安排中只是前奏“小菜”,他招待客人的“大菜”在晚上。古月荃在厨房后边匆匆吃了些东西,主人便把他打发到祁县城里去了。他去做什么?去找县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这也是模仿乔家壮举。去年的正月十五,乔家为了睦邻乡里把县城里能闹红火的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请到了乔家堡演出,本意是为乔家堡的男女老幼不出村子就能看上红火。不想祁县城内技艺最高的城关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一来,把锣鼓、脑阁等都给吸引到了乔家堡。但凡到乔家一律给予丰厚的报酬。祁县城内和周围十乡百十几个村子的人们听到消息,都从四面八方聚向了乔家堡,结果十五的红火便集中到了乔家堡,祁县在元宵节的夜晚变成了一座冷清清的空城。这可就影响大了,盛传一时。去年元宵节史耀带着家人就是在往祁县去的路上听到消息,调转车头到乔家堡看的热闹,看热闹还不算,乔家在自家的院子里露天摆开一百多张桌子的宴席招待有头有脸的人物。史耀当然也吃了乔家的元宵宴席。   今年史耀也模仿乔家来上一回。元宵乃喜庆日子,各方来客不论官人、财主还是大贾,大家一起开怀畅饮,加上席面还有两位跑学的进士郎赋诗,好一番热闹,挨至宴席结束,天色已近黄昏。史耀请客人到院中易席而坐,摆上各种水果和名菜,品茗赏月。两位进士又应众人的请求,以月亮为题作起诗来。   这时候大院内的仆人和帮忙的村人出出进进摆桌子搬凳子,为晚上的百人大宴忙碌开了。不久,一阵马嘶车轮滚动之声传来,县城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先后到了。嘈嘈嘁嘁的人声从大院的四面八方传过来,这就不只是史家大院,而是整个的上史家村就像是一锅即将滚沸的水,沸沸咕咕喧腾起来。   月亮斜斜地挂在东边的天空上,在晋中平原的田野上,顺着车马大道和农田小路,一辆辆载着人的马车、驴车和一群群步行的穷苦农民,从四面八方踏着月色聚向上史家村。欢声笑语隐隐传来。被自己的壮举刺激得十分兴奋的史耀不断地离开座位走到院子门外去迎接不期而至的贵客。贵客都请到了内院。客人越来越多,内院里的安静亦为热闹的气氛所代替,都是场面上的人大部分互相认识,彼此寒暄问候之声不断,两位诗人也停止了作诗。   2两处三进的套院(1)   正值春耕春播的农忙季节,要耕地要整地要运肥施肥浸泡种籽,地里有做不完的营生,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打整家务,纵然这样,古海娘还要忙里偷闲地串门聊天。杰娃家靖娃家张婶家,就连住在村北的樊家她都去了,或是借牛具或是还笸箩了,寻找着各种理由发泄自己的情绪。就连平日里几乎不来往的段靖娃的侄爷小南顺的首富段财旺家她也去了。段老财以小南顺的首富自居,眼界很高,他家的宅院坐落在村子中心,是三处全封闭的三进砖瓦院,总是静静地关着门,令古海娘望而却步。现在古海娘底气足了,敲响了段老财的大门,张口提出借段家的耕牛使用两天。其实村子里养耕牛的人家有二十多户,今日古海娘偏要借段老财家的用——老太太拧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东家出西家进,聊谈的主题逃不了她们古家全家被邀去赴史财东家赴宴的事情,继而又不可避免地说到她的儿子古海。儿子的成功在做母亲的心里燃起的希望之火,照亮了小南顺,使古海娘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杏儿的兴奋比起婆婆要含蓄一些,她的社交圈子并没有扩大,还是局限于靖娃家、杰娃家和张婶家。只是要比过去活跃得多,对杰娃媳妇的羡慕妒忌的心情不见了,脸上总是挂着笑。衣着也要较过去整齐多了,一天到晚嘴里哼哼着,把一些苦恹恹的民歌唱出了喜滋滋的味道。   古静轩就不同了,老爷子的思想比杏儿婆媳要宽阔得多,也深刻得多。他不像古海娘那样压不住阵式,颠颠地四处去炫耀;昂亢和兴奋并没有改变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从早到晚依然是言语极少,照例是每日清晨早早就挎了粪筐去拾粪,走路时也还是和往常一样眉头微皱目光盯着脚尖前三尺远的地方;见着谁打招呼寒暄并不提海子和他们全家到史财东家赴宴的事。而实际上他的心思要比家里的妇人们钻得更深,走得更远,就像地里长着的黑豆,下种之后只是先把力量和营养用在根系上,根已经扎了很深了,地面上却看不到出芽。老头子照例是不做田地里的活计,却有一点变化连古海娘和杏儿都不曾注意到。她们婆媳下田做活儿的时候,古静轩不像往常一样闭门读书了,而是背着手走出院门,沿着自家的院墙绕过西邻的张婶家的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观察着、思忖。有时候一个上午能绕着两家的院子走十几圈。还常常站在自家院子的东墙下冲着墙外的一片田地呆呆地发怔。那是住在他房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段举的三亩上好的水地。   古静轩在想什么?他在想古家未来的宅院!说到宅院就不简单,它不止是供人们居住生活的一个空间。对于古静轩来说,或者更进一步对于晋中乃至山西人来说,甚至再大胆地推而广之对于受儒道文化熏陶了几千年的中国人来说,宅院就像一面旗帜,它标志着一个人一个家族在事业上成就的大小和社会上的地位高低;它是一个人走向世界的出口,也是一个人完成自己使命之后的一个安静而可靠的归宿之地;所谓落叶归根,一个人在自家的宅院内落生,不管你创下了多么宏伟的事业,或是一生多么失败,最后都要回归到这宅院里来。否则你就是一个残缺的人,宅院就成了人生的总结。许许多多的人,一生奋斗,最后就是归落到自己祖籍的土地上修造成一座宅院,就像给自己造了一座纪念碑似的感觉。他们节衣缩食,有的人一辈子就只做了修造宅院这一件事情!所以你走遍晋中大地,到处都可以看到修造得十分精美的豪华的宅院,而那些宅院的主人都在吃着最简单不过的饭食。在田里刨食的农民,出外经商的商人,在官场上混饭的官宦,大家都拼命地做,拼命地挣钱捞银子,把钱积攒下,最后全部都落在了修造宅院这一项上。到处都耸立着一座座纪念碑似的宅院,一律的深灰颜色,每个村子都是。有大有小,林林总总地散布在黄土地上。当你俯瞰大地的时候,也许你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遐想———它们还能被称作是宅院吗?经过千百年来的代代相传,这种宅院思想、宅院情结已经根深蒂固地植根在了人们的心灵深处。   2两处三进的套院(2)   除了像纪念碑,山西宅院还像城堡,不是现代城堡,是欧洲中世纪的城堡。   单说古静轩。腊月里古静轩在收到姚祯义托人捎回的报喜信之后,当天夜里就心情激动地撬开了自己卧室山墙上的一个小暗室门。从中取出一包银子和一张拿油布严密包裹着的图纸。那包银子是他在天津卫做生意多年积攒下来的,总共有将近三千两;那张图纸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不是埋藏宝物的示意图,是他父亲亲手绘制的一幅宅院建筑的平面蓝图。那蓝图即是古静轩父亲一生的最高奋斗目标,他本人未能实现,把蓝图作为遗愿交在了惟一的儿子手里。目标并不十分远大,只是两处三进的砖瓦四合院。   古静轩从天津卫败回到乡里之后,手里的银子不足八千两。他把一生辛苦换下的这些银子掂量了一番之后,觉得财力和底气均不够足,只拿出一部分翻盖了他现在住的这座四合单院,又花了些银子买下了现在他院子东边的一片三间量单院的宅基地皮,用土围墙围了起来。古静轩不敢贸然从事,他要考虑培养儿子——海子那年才六岁;他要考虑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诸多因素会给他的家庭带来的困难;他不敢把仅有的一点银子花费干净。过日子就和打仗一样,他得留着点预备队,他知道给儿子娶亲是很费钱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他想自己也本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至少要再生两个,要知道把三个儿子都培养成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遗憾的是,老婆在海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他生出儿子,连女儿也没有生。没有也罢,好歹有个海子可以接续古家的香火,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安慰了。他自己就是单传,他想这也许是命,认了,就一心一意守着培养自己的独苗儿子。心里呢,却是有块病坐下了,使他郁郁地总也无法快活。这块病的成结一方是由于在天津卫的失败,另一方也是因为父亲交在他手里的遗愿一时不能实现,觉得愧对先人。   现在他终于看到希望了,整整熬苦了七年!他觉得自己在七年中受的煎熬并不比儿子轻松,甚至还要更沉重——儿子在字号上立了功,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只要今后三年顺顺当当,他这苦海中的舟船就算是划到岸了!在大掌柜身边做事的儿子跟着大掌柜吃香的喝辣的,这余下的三年辰光已不像以往那么难过了。这份熬盼也就会轻松得多。海子出徒当年可顶一份身股,记在万金账上的功劳还给他的身股另加一份重量,就算是一厘二厘的身股,三年一结账,分红的银子少说也在数千两之上!如此这般只消两个账期下来,儿子的分红所得的银子再加上他的积蓄够他盖两处三进的套院了!父亲的遗愿就可以实现了!他这辈子还指望什么,把儿子培养成了,盖起两座三进的套院,就算完成了,可以瞑目了。到了阴曹地府见了自己的父亲就可以交代了。   也算是老天成全古静轩,住在他屋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恰巧是个不争气的角色,染上了大烟瘾,放出风来要出卖他屋前的宅基地给自个儿换大烟抽。年关段举就难挨得过,急着用钱!当下古静轩就拿出一千两银子买下了段举的一亩三分宅基地,请了中人,签字画押约定永不翻悔。古静轩雇了樊家兄弟连明昼夜赶趁着把段家的院墙拆倒,将买下的一亩三分地再围到了自家的院子里,赶到春节前完成了这件大事。   2两处三进的套院(3)   可是正月十五之后,古静轩的心境就又上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台阶。赴史财东的家宴在他的眼前打开了一个更开阔的世界,使他产生了一种登高俯览的感觉,类似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当他以这种新感觉来重新审视父亲留下的古家宅院的建筑蓝图时,就看出了父亲的没有魄力。他在心里嘲笑着父亲对儿子和孙子能力的低估,决心对父亲设计的古家宅院的建设蓝图来个大改革!两处三进院子算什么?!他要盖起四处三进的砖瓦院!他绕着西邻张婶家的院子转来转去,盯着段家的几亩水田怔怔地思谋,心里就是在盘算,如何把左右邻舍的地皮吃掉!加上他自家现成的一处单院,一处单院的空地和已经从段举手里买下的一亩三分地皮,正好是够他盖起四处三进院子!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就准备开始实施了。他问古海娘说:“他娘!我说,你这几日老往他张婶家跑,尽说了些甚?”   这是晚饭时候,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吃饭聊天,聊着聊着古静轩就向古海娘提出一个问题。古海娘思想浅薄,不理解丈夫话中的深意,随便说道:“瞎叨唠呗,女人在一起还能说个甚?东家长西家短,没个什么正经的事情……”   “他张婶没跟你说,她有什么打算?   “她会有什么打算?   “嗨,这不明摆着么,敲锣打鼓放鞭炮——又一年过去了。他张婶不该为自个儿的出路想一想?”   “出路?——什么出路?他张婶不是好好的嘛!”   “爹大概是问张婶会不会改嫁的事,”杏儿思维敏捷,反应也快,她的猜想接近了古静轩的本意。杏儿说,“爹……你问娘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倒是也有这个意思……”   “不嫁!”古海娘很肯定地说,“他张婶和咱们家邻居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坚贞着哩!那天我还逗笑着问她走不走,她说,她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鬼!一心一意就等张有!说了,张有给她托梦了,这会儿正在口外熬苦哩,等钱挣够了就回家!”   “噢,就是说她对张有不死心啊?”   “死什么心?他张婶是铁下一颗心等张有回来!靳家堡的靳掌柜还不是一样?走了三十年,如今终于回来了,盖了房买了地还抱了个儿子。”   “怕是张有和靳掌柜不一样哩。人家靳掌柜虽说是三十年不能回家,可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写着他的名字哩,每三年的分账都有红利寄回来,也有信。张有可是杳无音讯,一走二十年了,生死不明!”   “这倒是,依我看,他张有叔凶多吉少。不然,怎么也得有个音讯才是呀。”   “他张婶不缺钱用?”   “缺钱肯定是缺的,不过她过日子简省,也能吃苦,好歹粗茶淡饭能把肚子填饱就能挺住。怎么?你是想接济她吗?觉着自个儿财大气粗了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也不行!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若是一时遭灾受困怎么都好说,可是一个穷字在家里扎下了根,那就谁也帮不了!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倒是这个理儿……你没有听说她张婶准备不准备卖地皮?”   2两处三进的套院(4)   “啊哈——”古海娘失笑了,“他张婶有什么地好卖啊?她种的那二亩旱地还是租人家段财旺家的呢!”   “我是说宅基地。那不是她自个儿家的吗?”   “不会卖!她就那么一处院子,卖了她到哪儿住?”说着古海娘警惕了,拧着细眉毛盯住丈夫问,“哎——这话怎么出来的?是不是有人托你打听?这个主意可缺德!人家寡妇人家的……嗨!也不是寡妇,张有还没死哩嘛!可毕竟是一个妇道独过,谁要是打人家张婶宅院的主意,那就是欺负人了,趁人之危……是缺德的事儿!他爹,这种事你可不能插手!谁打主意让谁自个儿问去!”   “爹!这事你不光别插手,”杏儿也插言道,“还得劝着点儿,娘说得对,做出欺负孤儿寡母的事缺德哩!再说,张婶和咱家相邻这么多年了,连海子都是张婶接的生,她的难处咱们得帮着,有人欺负她咱们还得护着点儿才是哩!”   “这倒是对的,不能欺负孤寡人家……”古静轩吭吭哧哧地说,觉得与老婆和媳妇对话很困难,“不过,假如是她张婶自个儿……主动要卖她的宅基地,就另当别论了。那就谁愿意买就谁买。就像咱们买下了段举的宅基地一样,就不能说成是欺负人了!”   “那倒是……”话这么一说,单纯的杏儿就能接受了。   “倒是什么?这是两码子事!”古海娘对丈夫的话还是不能接受,“段举卖自个儿的宅基地是自愿的,他抽大烟等着用钱,咱古家不买他还会卖给别人的!而且他那一亩三分地皮本是不值那么多钱的,咱多给了他银子,也是为了自己个儿心里落个妥帖。这祖上下来的宅基地到底不同别的……”   “是哩,当初段举那块地皮张口要的是八百两银子,可咱还了他个一千两!给他个碗大汤宽!”古静轩理直气壮地说,“要不他段举把地皮卖给咱,还一个劲儿地谢咱哩!——就是因为咱明着多给他二百两银子!咱这事办得不单是买下了段举的宅基地,还成全了段举哩!这事搁给别人,段举要价八百,还价还不得压成五百?两下一扯,成交也就是六百五十两银子了!在这件事上谁敢在背后说咱古家的一句不是?!”   “那是!没人敢乱嚼舌头!”在这一点上古海娘同意丈夫的意见。   “咱姓古的以仁义之心待人……”古静轩说道,突然把话锋一转,“要是有一天他张婶也像段举似的放出风来,说是要卖她的宅基地,咱古家照样是要八十给一百!决不亏她!”   “这又说到哪儿了,”古海娘说,“人家他张婶是不会卖宅基地的!”   说到此,古静轩觉得难于再深入下去,便打住,说:“吃饭吧。”他想自家的这俩女人毕竟是妇道人家,有些道理需要他掰开揉碎慢慢地讲给她们听,方能一点一点地明白,好在事情又不急。晚上,躺在被窝里了,古静轩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妻子:“你说……这会儿,咱海子在做甚哩?”   “做甚?”古海娘认真地思索着说,“大概和咱这会儿一样,睡觉哩。”   “你就知道个睡觉!妇道人家!”   “那你说海子这会儿做甚哩?”   “我一下子猜不准,或许是陪大掌柜吃宴席哩?”   2两处三进的套院(5)   “都半夜了吃什么宴席?”   “这你就不懂!这是生意!吃宴席那是应酬,吃在其次,主要是谈生意呢!”   “噢……还真想不出来,大盛魁那是多大的买卖呀!和蒙古王爷和俄国人做生意,讲的都是蒙语和俄国话!那是三条舌头的商人啊!”古海爹问古海娘,“段老财怎么样?他家的院子我还从未进去过呢。段家的人也太牛气了。”   “哎!段老财小宅院可好着哩!三进的院子地上见不着土,全铺着灰砖,出檐和明梁也都漆画得美着哩!”   “有多美?——有史财东家的宅子美气?”   “哎,要比史财东家段老财可就差远了!”   “是,不能比!史家是什么人——大盛魁的财东!段家算什么,你知道不?”   “当然知道,段财旺他爹在归化城开了制马衣的店,几十年闹下十几万银子后就把马衣店盘给了人,回小南顺来了。”   “对。放在台盘上称一称,他段家不过是那种长着一条舌头的吃穿刚够的小商人。他家那三处院子,说实话只有一半是挣下的,那另一半是从嘴里和身上省出来的。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这话倒不错,段老财家的俭省在小南顺是出了名的。一年四季,除了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正月初一至初五过大年,还有元宵节那天能见得着肉,其余的日子段家上下,包括段老财本人一年四季不舍得吃一点肉!也太抠!”   “所以人们才叫他‘疙促老财’呢!”古静轩说,“段老财只不过是一只鸡!”   “咋就比成鸡了?”   “我是把他和凤凰比的。三条舌头的商人是凤凰,闹钱无数!”   “那咱海子将来就是凤凰?”   “你说对了!只不过眼下咱海子还羽翼未丰,不用多,再过三年你再看咱海子是什么成色!哼!他段财旺算个甚!将来小南顺的首富大老财是咱古家!”   “我看也差不离!”   “不是差不离——就是!”古静轩坚决地把妻子语义含糊的语句改正过来,“他段老财不是三处三进的院子么,将来我古家要盖起四处三进的院子!屋脊也要高出他一尺。”   “盖四处院子做甚?”   “怎么,你当我和海子是单传,咱古家子孙后代就都是单传呀?杏儿她那身子还不给古家生个五男四女的?杏儿要没那能耐,我就给海子娶妾!反正古家有了钱,人丁也得旺。钱还不是人挣?记住我的话——有了人才能有钱!”   “这话说得早了点儿……”古海娘琢磨着丈夫的话,突然间有点醒悟了,问,“哎——这么说那谋上他张婶宅基地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了?”   “这你就又猜对了。”   “这……不合适吧?”   “我不是说现在就要做的,当然这会儿她张婶不死心,可再过三年五载,再过十年八年张有要是还不回来呢?他张婶到那时候还会死着一个心眼儿等下去吗?总有一天她会守不下去的。”   “这也倒是实情。”   “对了。咱是先把事情想到了,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打听着,一旦她张婶心思松动,她那宅院别落在别人手里。”   2两处三进的套院(6)   “哦——你要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说到兴奋处,古静轩披着衣服下了地,重新把熄掉的油灯点着了,托着油灯拖拉着鞋走到山墙跟前。   古海娘不解地问:“深更半夜的你这是要做甚?小心着凉哇。”   “我让你看样东西。”   古静轩把挂在山墙上的一幅字画摘下来,拿手抓住挂字画的钩形铁钉拧了几下就势一拽,一扇伪装得极巧妙的门就被他拉开了。古静轩从墙上的小暗室中取出一个棕色的油布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着的纸。   “这是什么?”   “图纸。”古静轩把油灯交给妻子。   “爹留下来的那张盖宅院用的图。”   “不,是我重新画的。”古静轩说着把被子推推,在炕上腾出一块地方铺开图纸,他拿手指指图纸说,“爹留下的那张图纸废了,不能用。我画的这张图上是四处三进的院子呢。”   “啧啧啧,想不到你还真有点心眼呢!”古海娘称赞着丈夫,把衣服在肩膀上披好,兴味极浓地欣赏着丈夫的作品。许多地方她看不懂,古静轩就耐心地把图上的圈圈点点和直的弯的粗的细的的毛笔画下的线条都代表着现实中的什么一一讲给妻子听。末了,古静轩指着图上的四座院子中心各写着的一个字排儿念给妻子说:“这几个字是——福——禄——祯——祥。”   “什么意思?”   “这是咱四个孙子的名字。将来他们每人占一处院子。”   “啊哈,你连孙子的名字都给起好了?”   “你以为咋的,依照姓氏的规矩,我这辈子是双名,海子那辈是单名,到孙子他们就又是双名了。四个孙子就叫古诚福、古诚禄、古诚祯、古诚祥……”   不久,晋中大地普降喜雨,田里的麦苗一夜间就顶出了绿油油的芽。古海娘和媳妇下地锄草,婆媳俩并排蹲在麦垅里,一边高高兴兴地说着话一边朝前挪。古海娘把公公给四个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孙子起名儿的事说给了媳妇。   杏儿一听倏地就脸红了,说:“爹也是的,海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倒把孙子的名都给起好了,还四个呢……”   “还害羞呢?”婆婆打趣说,“自己又不是初嫁过来的时候,不懂事。这一晃过去都七八年了,也算是老媳妇了!赶明海子回来,你可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了……”   杏儿点点头,望着眼前油旺旺的小麦嫩苗,她心里下着决心:“等你海子回来,看我不把你狠狠地……”   过了一会儿杏儿悄悄地哭了,她又想到了,七年多没见面海子早不是走的时候的样子了。该长成一个七尺高的大汉了……就怕是还没等她狠狠地把海子怎么怎么样了,就已经被海子狠狠地那个了……血液在她身体内奔腾,像汹涌的激浪冲击着心,那心热切难耐,把她的热情释放出来,就是一首歌:   家居在太原,   我爹他叫孙里;   生下我一枝花,   取名孙玉莲。   玉莲我一十六整,   刚和太春配成婚;   好一比蜜蜂见了花,   心中喜盈盈……   2两处三进的套院(7)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路口。   走路你要走大路,你可不要走小路;大路上那个人儿多,能给哥哥解忧愁。   坐船你要坐船舱,你可不要坐船头;河上那个风浪大,小心跌进河里头。   ……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1)   薄云蔽日,天空中飘着一些细碎的散雪,被风吹得唰唰啦啦地扑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沿着自然形成的宽阔的库伦—恰克图大道,一支大约由二十多人组成的马队簇拥着一辆俄罗斯三驾四轮马车在向前疾驰。马车的车辕很长,一个上年纪的蓄着大胡子的俄国老头坐在高高的车夫座上驾驶着马车。老车夫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把长长的鞭梢在离他很远的马头上抽响。四只车轮飞转着辗压着大道上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隆隆的轰响。   大掌柜身穿貂皮大氅,头戴北极褐狐皮风帽,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座位上。车篷的后面和左右两侧都是密封的,顶部呈半圆形,都由厚厚的绿色俄国毛毯围着,前面的视野很开阔。大掌柜身体随着颠簸的车身摇晃着,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缝间撒向广阔的恰克图原野。这里是中俄边境地带,远处的山峦间有幽绿色的松树的绿影在闪现。一片杂乱的马蹄声陪伴着沉思的大掌柜。   在大掌柜身旁坐着一位中年俄国人,灰蓝色的眼睛白皮肤,头戴一顶黑猫皮的西伯利亚软帽。他叫彼夫佐夫,是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六大公司之一——伊尔库茨克公司驻库伦分公司的经理。大掌柜乘坐的这辆俄式的三驾四轮马车就是彼夫佐夫提供的。出于对归化通司商会最高领导人的尊重,彼夫佐夫在得知大掌柜到达库伦的当天,就到大掌柜下榻的大盛魁库伦分庄拜访了大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是与大盛魁打交道有一百年历史的老相与,大掌柜王廷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在个人之间也是极为熟识的老朋友。熟知这一切的彼夫佐夫提出以他们公司的四轮马车代替大掌柜从归化带来的双轮单辕中式马车,大掌柜欣然接受了。而陪大掌柜前往恰克图对彼夫佐夫来说就是礼貌必须的了。   古海骑着马跟在四轮马车的旁边,后边跟着负责保卫工作的薛拳师和他的两个徒弟,再后边是库伦办事大臣贵斌为示友情派出的三名官役,以及大盛魁库伦分庄和恰克图分庄上由二掌柜盛祯派来的专门迎送大掌柜的掌柜和伙计。总共十八个人,全都骑着马。   队伍爬上一座被薄雪覆盖的高坡,鸟巢似的恰克图全景呈现在了眼前。古海兴奋地靠近大掌柜的轿车大声问:“前边就是恰克图吧?——大掌柜。”   “是哩,是哩,这就是了!”   大掌柜在座位上欠起身子,也挺兴奋,抬手指了指凹地间那一片建筑群。   大掌柜的一双手早就在几十年前就冻掉在西伯利亚雪原上了,这会儿何以又有一双手长出来了呢?这就要说到古海。这个脑瓜玲珑剔透的小子,不管什么事一旦由他做出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王福林跟了大掌柜那么多年,是颇受器重的一个贴身伙计,但是王福林在大掌柜身边日夜侍候着,对大掌柜的那双残废的手硬是熟视无睹。后来接替王福林的那几位就更别提了,尽皆愚钝之辈,一个个没干几天就被大掌柜撵跑了。只有古海,这个鬼精灵,跟了大掌柜不到一年,七鼓八弄的竟然拿细牛皮做出一双假手给大掌柜装上了!这大概也与他入号前在姑夫鞋店里帮忙,对皮革的性质熟悉有些关系。那双细牛皮的假手做得惟妙惟肖,手指头和手掌都自然弯曲,右手的大拇指还微微翘着,极为逼真;还拿颜料把一双假手染成了肉色。不了解的人乍一看根本不会以为大掌柜装着一双假手。那右边的假手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留有一个小槽,正好插一支小勺,吃饭时大掌柜像俄国人似的,以勺取食甚为方便。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2)   后来大掌柜在和人谈到古海和他的关系时,说:“这小子跟我有缘!”小古海的善解人意无以复加,无人可及。跟大掌柜久了,就好像变成了大掌柜肚子里的一条虫似的,大掌柜刚刚觉出一些口渴,古海就已经把茶杯捧到他面前了;大掌柜刚刚觉得喉咙痒想抽袋水烟过把烟瘾,古海就已经把烟袋里装好了烟丝连火绒都点燃了。一切都顺心顺手,就好像大掌柜又多长出两条腿、两只手、一颗脑袋。生活起居的不便感觉顿然消失不说,古海往往还在生意上想出好多点子,为大掌柜省却了不少脑筋。如此这般自然是极得大掌柜的欢心。   二掌柜盛祯带领着大盛魁恰克图分庄所有的掌柜和伙计,站在买卖城的门口迎接大掌柜的到来。   在平常的日子里只有持有部照商凭的商人才能进入买卖城,有兵士设卡验证,现在正是年节,恰克图的督署衙门下令解禁三日,附近的牧人、僧侣,甚至三百多里以外的库伦人都乘着马赶着车来到买卖城来看热闹赶年节。   恰克图的年节之所以特别地吸引人,还是因为春节期间会有数以千计的俄国人从俄方的买卖城和几百里以外的伊尔库茨克赶到中方的买卖城里来与中国人共度佳节。这习惯已经延续了半个多世纪了。正因为如此,中国人的买卖城内,商人们是放假而不关门。所有的店铺、住宅的门上和屋子的窗户立档上都贴满大红纸的对联和单联;在买卖城的各条街道的十字路口的街道中段有较大字号的地方,悬空挂起了一道道三色纸的彩帘,彩帘的下端剪成锯齿形,上面写着斗大的毛笔字,都是“三阳开泰”“恭贺新禧”“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之类的年节吉言。   督署衙门的规定是春节的初一至初三中方买卖城开禁三日,而实际上腊月二十九日这天关卡上的岗哨就已全撤了,减去了查验证件的繁琐手续。大掌柜的马队在男女老少的俄国游人构成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拐进一条街,走进了一座带有回廊的庭院。后来古海知道这种房子的结构深受俄国建筑的影响,在房子的四面都开有门和窗,和俄国人的商栈极为相似。——这就是每年吞吐货量都在几千万以上的大盛魁的恰克图分庄!大盛魁所有销往俄罗斯的货物,包括福建、湖北、湖南的各类茶叶,江浙的丝绸织品,山东的丝线,江苏宜兴的瓷器,河南、河北的土布……最后都是由这个分庄吐出的;而俄罗斯皮货、毛毯、标布、金沙、粮食、药材、哈喇……也都是由它吃进的。一溜十间开间的房子是店铺,它只设货架没有柜台,是开架的。实际上把它叫做货品陈列室才更准确。它是供俄商看样定货用的。在房间宽敞的地上摆着桌子、椅子和凳子。适逢年节,各张桌子上都堆满了点心、糖果和传统的中国油炸食物,许多俄国人——大部分并非是商业伙伴甚至都不是商人……坐在桌子旁边,热情的伙计们笑容满面地招待着客人,请客人吃东西喝茶,伙计们说话使用的都是俄语。伙计们乐呵呵地在客人中间穿行着,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   店铺后面连着账房和卧室,旁边是高大的库房。账房和卧室面积都很小,因为习惯上谈生意接待客人都是在店铺里进行。现在店铺里挤满了前来恭贺年节的俄国人,而且先到的客人还未离去,后来的客人就又进了店门。不断地传来那种卷着舌头说汉话的恭喜声——“恭贺新禧”“新年发财”“羊年大吉”……恰克图的俄国人都熟悉中国人的习俗,也都会讲一些简单的汉语。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3)   盛祯把大掌柜请到账房中坐。账房里只有一张俄式的大长条桌子,十几把椅子,大小掌柜和彼夫佐夫坐定之后许多人就只好站着了。房间里挤得密密匝匝,谁要出进都要侧着身子走路。   刚刚给大掌柜沏上一杯茶,就有一个小伙计报告说:“盛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波波夫总经理前来贺喜!”   于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让开一条路,请贵客进入账房。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五十多岁,矮胖的身材非常结实,灰眼睛大脸盘,蓄两片浓密的髭须,一进门便依中国人的礼节抱拳施礼,用汉话说道:“恭喜恭喜!——大掌柜新年好!各位新年好!”说着伸开双臂将大掌柜抱住,毛茸茸的大手在大掌柜的脊背上使劲地拍着。波波夫的外貌看上去与其说是俄国人还不如说更像中国人呢,他的皮肤粗糙,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点子,说话时喉音很重。后来古海知道,波波夫是通古斯人的一支部落的后代,他们的部落改信东正教的历史还不足五十年。从动作和心理习惯上看,他完全是个东方人。   一个头戴制帽的俄国小伙子把一个扎着彩带的礼盒捧上来。   “不成敬意,请收下!”波波夫接过礼盒亲手把它交到大掌柜的手上。   “谢谢了!请坐!——请坐!”   大掌柜用俄语说。   房间里显得更加拥挤,主人和客人互相说着话,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是汉语,气氛也更加热闹了。   中方买卖城内人声熙攘,卖艺的,演杂技的,变戏法的,在街道的交叉路口上吸引了成千上百的俄罗斯男女。锣鼓和唢呐声拼命地放出最高音,渲染着节日的气氛。夜幕降临,城内各个角落响起了爆竹声;五彩缤纷的礼花腾空而起划破黑色的夜空,继而又像万道彩色的瀑布从天而降。礼花引起俄罗斯男女的一阵欢呼。尽管寒气逼人,他们都被冻得脸色发红,但依然兴致盎然。   在中国传统的大年夜里,并不是所有的俄国人都是来游玩看热闹的,精明老道的波波夫趁着贺年节的机会与大掌柜谈成了一笔粮食的生意。   粮食——主要是小麦和豆类,历来在俄国对中国的出口商品中占着大宗。一连三年中国内地农业生产平稳,使俄商对华出口粮食的数量停滞在一个低水平上。恰克图的贸易形式主要是以货易货,中国不需要俄国的大量粮食,但是俄国却是缺不得中国的茶叶,俄方的皮货与其他物品无法与茶货抵平,自然就出现了逆差。俄国政府又有令不准白银出口,结果就造成了俄国各个公司,尤其是以经营粮食为主的伊尔库茨克和托博尔斯克公司大量粮食的积压。由于对情势的预见不准,储备粮食的仓库不够用,三年之内俄商在粮食生意上遭受的损失颇重。谈判是在分庄厨房旁边的餐厅进行的。由于大盛魁铁的传统规矩——年夜的食谱上只有小米熬稀粥这一道菜,厨子在把一大锅稀粥熬好之后,就找朋友打牌去了。   没有厨子无法做菜,而且什么佐料都没有准备,盛掌柜有些犯难,就把一个伙计叫到跟前说:“你去赶快把胡师傅找回来!咱们自己喝稀粥没得说,可怎么能给俄国客人往桌上端稀粥呢?!”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4)   “你要做什么?”波波夫问盛掌柜。他没听清楚盛掌柜吩咐那伙计些什么话,但从表情上他猜到了盛掌柜的意思。   “我让他把厨子找回来。”   “你看——我就猜到了,不必,不必了!”波波夫说,“与大盛魁打交道几十年了,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老相与了,你们的规矩我知道的!新年佳节不吃美味佳肴,只喝稀饭,纪念先人创业的艰苦,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欣赏!而且我波波夫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客人,是朋友!我非常愿意与你们一起喝中国的小米稀粥!让我们一边喝稀粥一边谈生意,别有一番情趣的。”   盛祯看看大掌柜。   大掌柜说:“照客人的话做——上小米稀粥!”   大海碗满满地盛了粥,每人一碗。大家一边喝一边说话。结果一笔十六万担小麦的生意在喝稀粥时唏唏溜溜的伴奏之中谈成了。这一年中国中原各地的小麦生产是个丰年,这是早在秋初就将山西、山东、河南、河北、陕西以及宁夏省的信息汇总后得出的结论。中国市场上并不需要大量俄国小麦的进口。这一点大掌柜给波波夫讲清楚了,所以要他的十六万担小麦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友情的考虑。从历史上伊尔库茨克公司在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六大公司中,是以经营西伯利亚小麦为主项的,皮毛出口在其业务总量上占不到四分之一。他的大量现金都投入到小麦收购上了,如果中方不要他的小麦,波波夫就无法补平进口中国茶叶带来的逆差。在中国市场并不很需要小麦时进口伊尔库茨克公司的十六万担小麦,显然是一种极大的体恤,为此波波夫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激。作为回报,他将小麦的价格压低二厘,并且保证提供一级的新粮。最后签约时只有大掌柜、盛掌柜和俄方的波波夫总经理和彼夫佐夫在场。俄方提出对谈成的小麦生意的数量和价格进行保密,大掌柜答应了。   波波夫是西伯利亚土著居民的后代,他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广袤而又寒冷的西伯利亚土地,他们从事捕鱼和狩猎,过的是茹毛饮血的蒙昧生活。他们用自己猎获的海豹皮、海象牙、貂皮和珍贵的北极褐狐来换取中国人的砖茶、大布、瓷器等生活日用品。西伯利亚的土著的渔猎民族与中国人经济交往的时期,长得简直就难以界定了,大概可以追溯到汉代或者更为久远的时期。与中国人的交往使他们从蒙昧原始的生活状态摆脱出来,并且学会了经商。   俄罗斯人到来之后对西伯利亚当地居民采取歧视态度,把他们称作是异族人。而当这些西伯利亚当地人富裕起来后,就送给他们一个绰号——西伯利亚小贵族。小贵族的称谓是区别于那些俄罗斯的得到朝廷赏封爵位的真正贵族而言。这里面当然就包含着瞧不起的意思。这些历史的原因造成伊尔库茨克公司、图拉公司等一些由西伯利亚渔猎民族的后裔组成的对华贸易公司与莫斯科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等一些由俄国欧洲部分的城里人和哥萨克后代组成的公司之间的矛盾。不久前,后者曾经在圣彼得堡掀起过一场“镇压西伯利亚小贵族”的运动,给这些西伯利亚籍的商人冠以“蔑视皇权”、“恣意妄为”的罪名。但他们没成功。“西伯利亚小贵族”在两百年与中国商人的交往中已积累起巨大财富,光是波波夫家族的财产总额就超过了一千万两白银,而且在政治上他们也具有相当实力。波波夫家族在半个世纪之内一直担当着俄国六大对华贸易公司的大本营伊尔库茨克市的市政要职。直到现在该市市长一职仍为波波夫的一个堂兄担任。波波夫家族成功地贿赂了俄国财政大臣,争得了支持和保护,挫败了被他们称作“欧洲贵族”们发动的镇压运动。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5)   大年初一的上午,托博尔斯克公司、图拉公司、莫斯科公司、喀山公司、阿尔扎马斯?伏罗格达公司,包括关系非常敌视的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先后都来登门拜年。大盛魁大掌柜、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王廷相到达恰克图的消息作为一条重要的商业信息以最快的速度在俄国商人间传开。所以到大盛魁分庄来拜年的全都是各家公司里决策的首脑人物。他们都希望在中国人贺年节的同时能就一些实质性的业务问题与大盛魁的最高决策人进行磋商,最好能借这个机会谈成某项生意。结果他们希望落空了。从早晨开始贺喜拜年的人就不断——当然也包括买卖城内的中国商人,一拨接一拨。后到的客人连坐的凳子都没有,就在账房或者店铺的地上站着和主人谈话。账房和店堂的桌子上堆满了客人赠送的礼物。俄语的、汉语的贺喜寒暄声交织成了一片。结果出现了这样的喜剧场面:俄国客人一进门抱拳施礼,满口的“恭喜发财”“羊年大吉”……也不管从屋里出来的人是谁,只管施礼抱拳满口吉言,常常是正要进门的和刚要出去的人在门口相遇,全都是俄国人,大家也都点头哈腰地向对方恭贺年节。拜大年把俄国人都拜昏了头。这场面让古海忍不住笑了出来。   让古海感到格外高兴的是,大年初一下午他看到了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当他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俄国商人一颠一瘸地朝分庄走来的时候,一下子就猜到了那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副总经理,中等偏高的身量,身材很匀称,灰蓝色的眼睛和他的儿子像极了,金黄色的稀疏头发在额顶上梳理得整整齐齐,面色白净,蓄着两片干净的髭须,很有些绅士风度。康达科夫手里抓着软细羊羔皮帽子一边在自己胸前匆匆忙忙地划着十字,一边抱拳施礼向在门口的伙计们贺喜。   “你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先生吧?”古海向客人行了礼以后直接用俄语问道。   康达科夫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微张着嘴上下打量起了古海,眯缝着眼睛脸上现出一种竭力回忆的神情:“是啊……可是,您是谁?”   “我叫古海,哦,也叫古元龙,”古海笑道,“我是您儿子米契诃的朋友!”   “古海——古元龙……”康达科夫在记忆中搜寻,脸上一副迷惘的神色。   “难道您的儿子没有和您谈起过吗?四年以前,在我们中国喀尔喀草原的西部城市乌里雅苏台,莫霍夫的小商店……”   “是的,您怎么会知道?”   “是米契诃闲聊时告诉我的。”   “噢!我知道……”康达科夫终于想起来了,高兴地抓住古海的肩膀摇晃着说,“不错,是在乌里雅苏台!你就是大盛魁那个年轻的学徒古元龙!——米契诃经常给我讲起你的。因为你,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日子过得很愉快。”   “米契诃为什么没来?他还在您的公司吗?我很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不,米契诃回到莫斯科不久就入伍了,现在在黑海岸边上与土耳其人打仗呢。在为我们的沙皇卖命。”   康达科夫是一个具有民主思想的人,为人正直做事也公道。下午的时候俄商该来的也都来过了,买卖城内别的中国商人来拜年,盛掌柜安排分庄的其他掌柜在店堂里接待。这样康达科夫就得以在账房内安稳地坐下来与大掌柜和盛掌柜谈一谈生意上的事情。康达科夫想与大盛魁做一笔有关小麦的生意,他刚刚提了一个头就被大掌柜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国内去年小麦是个丰收年,也没有战争发生,不需要粮食进口。”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6)   “可是伊尔库茨克公司屯积了上百万普特的粮食要卖给你们的!”   “这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想法。”   “伊尔库茨克公司!哼!这些可恶的小贵族,欺行霸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控制了整个东西伯利亚市场,还贪得无厌地要把手伸向西西伯利亚和欧洲城乡。他们高价收购小麦,想达到垄断的目的。”   一说到“西伯利亚小贵族”,康达科夫情绪就激动。大掌柜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些都是俄国人内部的事,康达科夫先生,我们中国人无权过问……”   关于粮食的事情大掌柜一个字不提,甚至连边儿都不擦一下,是一副绝决的态度。而事实上呢,古海知道大掌柜这次到恰克图主要就是来谈粮食生意的,早在去年的夏末秋初大掌柜领导的二十八家归化通司商号就在与俄商接触的过程中纷纷放出吃进小麦的意向,但是都迟迟不动。俄国方面的六大公司都准备了大量的小麦打算卖给中国人。中国商人早就探得俄国的东西伯利亚、西西伯利亚和欧洲的农田去年风调雨顺,小麦是大面积的丰收。拒绝谈粮食生意和拖延,目的是为了俄商各公司之间的内讧更加激烈,最后达到压价的目的。小麦是传统的项目,每年都是要吃进的。   大掌柜把话题引向了开辟俄罗斯西部茶叶市场的问题上来。传统的砖茶市场主要在西伯利亚,而俄国广大的欧洲部分的农村和城市并不饮用砖茶。他们习惯饮用绿茶、红茶、白毫茶、花茶、木墩茶和千两朱兰茶,也就是俄罗斯所说的“细茶”。俄罗斯人认为自己比异族人来得文明高贵,异族人只能吃粗糙的砖茶,只有他们才配饮用来自中国南方的“细茶”。只是“细茶”较砖茶在价格上要昂贵得多,包装运输上也困难些,历来不被茶商重视。这样就造成了俄国的欧洲部分的城市和农村,把中国“细茶”视为奢侈品,在城市只有那些有地位的政府官僚、世袭的勋爵、新生的资产阶级、商人,在农村只有那些农场主、教堂的高级牧师和退役回乡的军官,他们才有资格饮用“细茶”,而广大的农民(包括自由人和农奴)、城市市民只能以自制苏打水做常年的饮料。   康达科夫的莫斯科公司目前正致力于开辟新的“细茶”市场。这个主意是二掌柜帮康达科夫想出来的。康达科夫也好,其他的俄国商人也好,他们与中国商人的来往根本就不是一般局外人想象的那样,一年中间有几次见面,只要一坐下来就谈生意,严肃着面孔讨价还价,为价格、质量争得面红耳赤。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中俄双方的商人各自住在相隔仅一百步的两个买卖城内,他们之间的交往频繁随便得就像中国内地的大村庄一样,随时都可以到对方的店铺里去闲坐聊天。主人要是为什么事情忙不过来,完全不必顾虑陪客人的事情,客人自己去沏茶,去拿主人的叶子烟来抽——自己照顾自己。双方都如此。有时聚在一起玩一种投骰子的游戏,可以从傍晚一直玩到第二天早晨。带赌注的投骰子的游戏在恰克图中俄双方的买卖城里是十分盛行的。   大年初一大掌柜不愿意把一年中间只有一次的节日气氛搞得过分板滞,在与康达科夫谈到开辟“细茶”市场的事情不久,就提议说:“据说这几年投骰子在恰克图很盛行,我们来玩一把好不好?”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7)   “好啊!”康达科夫立刻响应了,他对投骰子特别着迷,“我早手痒痒了!”   拉开架势,空气也活跃了。二掌柜盛祯亲自找来一块俄国毯子,铺到桌子上,吩咐伙计沏上白毫红茶。大掌柜、二掌柜、康达科夫,四个人是三缺一。大掌柜向周围看了一圈,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古海说:“你来!坐下来顶个缺。”   古海犹犹豫豫地坐下来了。入号八年,这是头一次与大掌柜、二掌柜并肩坐在一起。平时里总是站着侍候,端茶、倒水、点烟、开门、撩帘……这一套他做惯了。突然让他与掌柜子们坐在一起玩儿,古海显得特别紧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骰子是海象牙刻成,六个面上分别刻着一、二、三、四、五、六个红点;投时嘴里还要同时喊出一个数,待骰子滚了两圈稳住,冲上一面的点数与你喊出的点数正好相同,就算赢,否则就是输。喊出的点数与实际的点数相差越多就输得越惨。实际上这种游戏是专门为赌钱发明的,不带赌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康达科夫说:“你们中国人平日太古板!尤其是山西籍的中国人。”   “没有办法,”盛掌柜说,“人性即是如此。”   “你们根本不明白带上赌注以后的那份刺激有多么有趣!五点!”康达科夫说着投出骰子,“啊哈——我大赢了!”   “康达科夫果然玩得好!”大掌柜赞叹说,却并不兴奋。   “要是在别处,我这一下就厉害了,”康达科夫说,“也许是一块中国元宝,也许是一头两岁的犍牛就归我所有了!有一次我和‘壁光发’的牛掌柜玩儿,牛掌柜一骰子投出去居然赢了什么?你们猜猜!”   “是银两?”   “不对。”   “是茶驮子?”   “不是。”   “是骆驼?银票?”   “都不是——是女人!是一个漂亮的乌克兰姑娘!”   “人是活的……”古海很不理解,“怎么赢来赢去的呢?”   “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康达科夫很神秘地向古海眯眯眼睛,“乌克兰姑娘妙极了!她叫柳笆,是我们一个俄国商人的小情妇,这么一下子就归了牛掌柜了。牛掌柜在我们那边买卖城的外边给柳笆买了一所房子让她住,牛掌柜每星期都要到柳笆那里住两天。真是妙不可言,其乐无穷啊!哈哈哈……”   古海被康达科夫笑得很窘,脸涨红着。他偷偷看看大掌柜,发现大掌柜的样子也很尴尬,再看二掌柜也是挺不自然地在干笑。   大掌柜把话岔开了,“康达科夫先生,听盛掌柜说你们的莫斯科公司在开辟‘细茶’市场方面很有进展,是这样的吗?”   大掌柜向康达科夫问话的时使用的是俄语。一边玩儿一边聊,大家在不自觉中所操的语言一会儿是汉语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又是蒙古语,就像是做活的农民放下筐子拿起锄头怎么方便怎么来,需要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   康达科夫沉吟了一会儿,使自己从玩笑中清醒过来,回答说:“我们遇到的最大的障碍,就是习惯。当人们把‘细茶’当奢侈品时,是很难大量销售的。”   “习惯是逐步形成的,也是可以逐步改变的。”大掌柜说,“我们中国人过去千百年只习惯穿自己家织的土布,但是这些年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中国人中间已经有九成以上的人改穿洋布做的衣服了。你们莫斯科公司提供的俄国标布的数量逐年提高就是很好的证明。我希望中国‘细茶’在俄国的西部也能像俄国标布在中国市场那样为广大人民接受,成为畅销的产品。”   3独家经营和优惠条件(8)   “那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在价格上。就以布匹来说,俄国标布之所以受中国人的欢迎,是因为中国土布外观赶不上俄国标布,价格还不便宜。可是中国‘细茶’就不一样了,它的价格太昂贵。”   “这和数量有关系。现在你们进口的中国‘细茶’每年连两万箱都达不到。倘若你们进口中国‘细茶’也像我们的砖茶一样,动辄就是十万二十万担的数,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   “我认为俄国的砖茶市场在一百多年的过程中已经形成相对固定的格局,六大公司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再下多大工夫也不会有太大的出进。”盛祯说,“对你们莫斯科公司来说,聪明的做法还在于开辟新的市场。你们做中国‘细茶’生意是有地利之便的。只要你们达到一个数量,我们中国方面可以采取办法限制其他俄国公司进口中国‘细茶’,保证你们独家经营!还可以有一些其他的优惠条件。”   “我很想听听你所说的其他优惠条件。”   “比如说,我们可以考虑不赚钱,甚至赔一些钱进口你们的粮食。这个道理很简单,正像你们俄国人卖给我们标布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在标布和其他纺织品的出口上并不赚钱,有时你们从英国人、德国人那里转手棉纺品,换上你们公司的货签,搭上了运费和双重的税收,这些生意肯定是赔钱的。但你们巩固了与我们的关系,占领了市场。更重要的是在回程货上你们找回了损失。现在我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赚钱甚至赔钱也愿意把中国的‘细茶’卖给你们。实际上在营销‘细茶’的问题上,俄国的六大公司中间只有你们莫斯科公司有这个能力。正像大掌柜所说——你们占据着地利,可谓得天独厚。”   “那么,你们打算在价格上再让出多少呢?”   盛祯望望大掌柜。大掌柜拿两根假指头很巧妙地夹住骰子,在眼前欣赏着,突然把骰子抛在毛毯上,说:“一点!——”   “不!——是三点!”康达科夫抢在骰子落定之前说。   骰子落定,果然是三点。大掌柜自嘲地摇摇头,说:“你赢了!——康达科夫先生,我们在‘细茶’的价格上再让你三厘!但是要数不低于三万箱。”   “好——我们成交了!”   康达科夫说。   4非常时期要有非常胆量(1)   那天在玩骰子时,古海在康达科夫猜中了“三点”之后,听到康达科夫说:“好,我们成交了!”这时古海笑着冲康达科夫点点头表示祝贺,同时把椅子向后挪挪站起来。他知道接下来掌柜子们就会对货物的交货时间、运输路线等具体商定,这些都属高级机密,这一类的会谈不单是像他这样的还未出徒的伙计不能在场,就连总号内分庄上的非主要负责掌柜都无权知道。这是规矩。   骰子亮着红三点的一面停在桌子上不动了,依照顺序应该是二掌柜盛祯投骰子。二掌柜没伸手,吩咐立在他旁边的小伙计说:“拿茶壶茶碗来!”大家都明白掌柜子们要谈重要事情,账房里的三个伙计和两名分庄上的掌柜都自动起身朝外走。古海也一起往外走,在门口他被大掌柜叫住了。   “古海,你回来。”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古海回到大掌柜身边弯着腰问。   “没什么事情,”大掌柜说,“你坐下。”   古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大掌柜说走了嘴。他疑问的目光从大掌柜平静的脸上移向二掌柜,想得到证实。就见盛祯掌柜也是一副迷惑的表情。于是他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大掌柜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你坐下,听我们谈生意。”这一次大掌柜很明确地说清楚了自己的意图。   古海坐下了。盛掌柜身边的伙计把茶壶、茶碗拿盘子端上来,退出去了。只剩下大掌柜、盛掌柜、康达科夫和古海。盛掌柜亲自走到账房后面的木柜子跟前,拉开门,把一个小巧的上着墨绿色釉子的瓷罐拿出来,放在桌上。   古海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坐在大掌柜的旁边。这种掌柜做事伙计在一边坐着看的局面使他很不自在。他站起来,对盛掌柜说:“您坐着,我来沏茶!”   但是盛掌柜朝他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不懂。”二掌柜像寺庙里大喇嘛做佛事似的庄重着面孔,把预备好的圆柱形木炭放到铜茶炊中间,很熟练地倒了一点煤油,燃着了。然后抓起一把绿色珠兰茶投进去,冲上冷水,盖上壶盖。做完了,目光在俄式的铜炊上欣赏着,拍拍手说:“好了,等一会儿就能喝了!”   “的确,非常地道。”康达科夫赞许地摇着头,用汉语夸奖。   “是跟你们俄罗斯人学的。”盛掌柜重新坐下,把一个精致的装着好几种烟丝的木头烟盒往康达科夫跟前推推。木制烟盒像普通的调料匣子,内边隔开好几个格,问道:“抽曲沃烟还是水烟?”   “当然是曲沃烟。”   康达科夫拿出自己的小烟袋,捏一撮曲沃烟丝塞到铜烟锅里,在划着火柴还没有点着的时候,问大掌柜:“要我提供空白执照吗?”   “当然要。”大掌柜说。“既然是我们为贵公司提供茶货,为什么要从别人手里搞空白执照呢?这么做岂不是太见外了吗?”   “还有运货的小条,也由你们一并办好吧。”盛掌柜补充说。   “驼队计划走什么路线?”   康达科夫在自己喷出烟雾后问道。   “走归化—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比斯克一线。”大掌柜说,“你必须派人准时在乌兰木图山口接应驼队。边境上的中国方面卡伦不用你们管,但是俄国卡伦的事要你们负责。”   4非常时期要有非常胆量(2)   “俄国卡伦的好处费用得你们出。”   “可以。但是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我们就不再另付银两了!”   “好吧。”   “还有,俄国卡伦上的费用不能超过八百两银子。”   “一千五百两。”   “这要你体恤了!——康达科夫总经理。你知道的,中国‘细茶’不是从汉口起运的,而是由我国长江以南的省份安徽建德起运。由汉口到归化就已设有六十四道厘金税卡,而由安徽建德又要增加二十九道厘金卡,这样光是税收就会超过货价的!我们无利可图。”   “但是持有我们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穿越整个喀尔喀草原,你们再不用交纳税金了。这笔税金可是不小的数字!在这一大笔漏掉的税金面前,几百两银子用中国话来说就像是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一样微不足道!”   “这是两码事,有一句中国俗话不知道康达科夫听说过没有?”   “是什么话?”   “叫做——送人送匹马,买卖争分毫!”   “哦,哦……”康达科夫略作诧异很快就明白了,哈哈大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话有道理,有道理!”   大掌柜和盛掌柜也一起笑起来。   “好吧,”康达科夫说,“就依你们,八百两银子。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对话非常简单。但古海知道,这场简单谈话的内容却是非常不简单的,这是一桩实实在在的走私生意!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古海被眼前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再看看大掌柜、盛掌柜和康达科夫,他们一个个平静得若无其事,就跟不久前玩掷骰子游戏似的。这情形使得古海反倒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在如此平静如水的气氛中讨论一笔巨额的走私生意呢!要知道,就在古海陪着大掌柜到恰克图来之前,在临离开归化的两天前,张道台张国筌大人就在归化城东的孤魂滩处决了三名越境走私犯!三名走私案犯的首级被装进红柳编成的笼子里,当场被挂在一棵大垂柳的树杈上示众。每个人头笼子的下面都立着一块尺把长巴掌宽的白木条,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朔风峭利,从人头上淌下的血被寒冷的空气冻结成红色的冰柱,从那些首级的辫子上、胡子上垂下来。当时归化商界、驼运行的许多人都在场,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主要掌柜更是一个没落。他们都是由大掌柜按照张道台的吩咐通知前去观看对走私犯行刑的。所谓杀鸡给猴看。张道台此举是专做给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商人们和归化城里大大小小的养驼户们看的。   大掌柜王廷相在那次行刑大会上,代表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表了态,支持张道台的果决手段,告诫所有商人和驼户要遵守法纪……   可是现在,古海亲眼目睹了一桩大走私生意的全过程。打从入号伊始就受着号规严格约束的古海听惯了大大小小的掌柜对他做的经商一定要遵守法度的教育,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这份意外,这份惊悸,使得他的心扑嗵扑嗵地疾跳起来,脸色变得蜡黄!咕咕嘟嘟的滚沸声在铜茶吹中响起来,香喷喷的热气蒸腾开着,古海听见盛掌柜说:“茶好了!来,康达科夫经理,你先品尝一下,看看味道是否正宗?”   4非常时期要有非常胆量(3)   康达科夫从盛掌柜手里接过盛了茶的茶杯移至唇边,拿双唇轻轻地咂着,说:“是很地道!不错,是地道的千两朱兰茶!”   “好,那就祝我们生意成功!”盛掌柜面带微笑向康达科夫举了举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了……”   “祝我们合作成功!”康达科夫说。   大掌柜拿两只假手夹起茶杯也向康达科夫举杯示意:“合作成功!”   古海的耳边响着掌柜们平静的语调。   是的,这一切对尚未出徒的古海来说是难于理解的。在短短八年的经历中,他只到过乌里雅苏台,来恰克图还是头一次。大盛魁上百名掌柜里边他能认识的只是很少数,那么拥有着几十个分庄分场分号工厂和近万名员工的大盛魁这部庞大的机器到底是如何运转的,他还远远地不知道呢!而对于整个大环境来说,他就更是不甚了了。这是一个逼良为娼的时代,这是一个逼贫为盗的时代。对于那沉重地压在头上的捐税和厘金他没有做掌柜的那份切肤的痛苦体验。大掌柜把他留在谈判桌上,就是为了让他对所有的这些能够逐步有个了解。当他惊讶得心跳嗵嗵脸色蜡黄时,大掌柜早把他的惶然神态摄入自己的眼中了。那时候大掌柜用自己深邃的目光在古海的脸上扫了一遍,那目光分明在说:后生!做生意,尤其是做大生意,光靠小聪明是不行的,还要有胆量,非常时期要有非常的胆量。   古海根本不会知道,像与康达科夫谈的这一大宗“细茶”生意,分庄将来怎么过账,万金账如何记载!要知道朝廷是随时可能派员查账的。这笔生意不入账,将来进口的货物必然会出现大量平余。这样在结账会议上对财东们也是交代不清的事……这些疑团在他的心里一直壅塞了许多年。直到十六年后他本人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当郦先生把一本秘密的万金账簿捧给他时,他才晓得了这里面的折套。万金账上以密码记载着走私买卖,历年累计货额高达一千多万两白银之巨!而且大盛魁涉足走私生意的历史比古海本人的年龄还长!那时古海已经在驼帮中间混了十几年,成了归化驼运界一个有名的走私高手,他在郦先生捧给他的秘密万金账簿面前还是自愧弗如,不能齐比。   他们在恰克图待了三天,日程满满的。表面上看全都是些年节期间的酬酢盘桓、场面应酬,从初一至初三夜里不是自家分庄的餐厅就是别家字号的餐厅,几乎全是在酒桌筵席上度过,可是实质上大掌柜所会见的客人、所谈及的事没有一件不涉及大盛魁切身利益。三天的时间里大掌柜前前后后会见了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驻恰克图分庄的负责掌柜,主要是协调伙伴关系,就进口俄国的粮食问题布下了一个八卦阵。粮食生意只谈不订,只说不收。   这个策略在初秋就已经通过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内实施了。吸引了数以几十万计的小麦和豆类在俄国边境城市伊尔库茨克、托博尔斯克、下乌金斯尔、新西伯利亚等地的俄商的仓库中积压着。给俄商的深刻印象是中国人需要大量的小麦进口,而实际上真正签约卖给中国人的粮食连俄商囤积粮食总数的三成还未达到。眼看着粮食价格在下跌,弄到后来俄商对自己人从上海、天津以电报形式反映过来的中国粮食市场的情况都怀疑了。他们开始互相猜忌起来。结果是在秘密情况下粮食生意成交的只有伊尔库茨克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莫斯科公司和图拉公司。像莫霍夫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和巴达玛耶夫公司在整个冬季连一粒粮食的生意都没有做成,由于粮食的保管不善损失了几近一半!中国商人成功地给予了对自己祖国抱着恶毒敌意的俄商以打击,算作是对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的一个回报。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1)   离开恰克图的时候,大掌柜没有走来时的老路——经库伦返回归化,而是让分庄送他的轿车径直朝西南而去了。大掌柜他要到乌里雅苏台去巡察。茫茫大雪覆盖着多山的喀尔喀草原,一座接一座的山峦像白色的巨浪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凝固着;远处的雪岗在阳光照射下反射起一道道蓝色的刺眼的光芒;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河流,一切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小小的队伍迎着永远不变向的西北风前进,掩埋在雪层下边的砾石和草丛的塔头使轿车不停地颠簸着摇晃着。为了使轿车行驶得稍微平稳一些只好放慢速度,一天只能走一百里路。夜里就宿在野地,把积雪扫开扎下房子。但是大掌柜并不为旅途的艰难踌躇,一路之上精神健旺,视酷寒与风雪如家常便饭。   两年前左宗棠从俄国人手里收回了伊犁,西疆平定,给处于颓势中的归化通司商号带来了新的转机。西路复通于归化商人不啻是喜从天降,商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自茶叶之路开辟以来,新疆广大地区即为归化商人的重要商品销售地。与恰克图的关贸和喀尔喀草原市场遥相呼应,归化商人把新疆贸易和在伊犁与俄商易货称为西路。西路贸易之吞吐量虽说是远不及北路的恰克图商埠和喀尔喀草原,但大盛魁设在奇台和伊犁两处的分庄每个账期亦有近百万银两的收益,不可小觑。为此大盛魁将原科布多分庄的坐庄掌柜于有发调往新疆奇台,原经营部的负责掌柜李坤被调往了伊犁,派北京分庄的王福林到了南疆,在噶什噶尔增设了一个分庄;从各分庄和总号抽调了六十多名掌柜和干练的伙计到新疆三个分庄去开展业务。   祈家驹祁掌柜被从汉口调回了归化总号,接替了李坤留下的空缺,负责城柜经营部事务。其他人员也因情势所需做了大幅度调配。祁家驹由于在汉口马庄表现出色重新获得了大掌柜和城柜其他掌柜的信任,让他在管理经营部的同时协助郦先生照管城柜全局的事情,乌里雅苏台的失误对他造成的不利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风吹云雾一样渐渐消散。有祁掌柜和郦先生守着城柜的摊子,大掌柜心里踏实。所以去年大掌柜到新疆巡视,一去就走了九个月;今年又到恰克图和乌里雅苏台,少说又得七八个月。风云激荡世事多变,但不管时势如何变化,只要喀尔喀这个传统市场能稳住,大掌柜就不会慌。   《伊犁改订条约》的签定令人忧喜掺半,喜的是曾纪泽在俄京圣彼得堡啮雪旃咽,期于不屈,终于争回了被崇厚划失的伊犁南特克斯河流域,收回了伊犁;忧的是俄国在西部喀尔喀的科布多和新疆乌鲁木齐等六个地方增设了七个领事馆!俄国人是官商一体,是以整个国家在和你做生意,为自己国家商人的利益、为商路、为港口、为税收,俄国人以政府的名义出面与中国政府交涉,不惜动以刀兵。而中国的大清朝廷视商务为可有可无,只作壁上观。这就势必造成喀尔喀和新疆市场上的争夺更加激烈。这就是大掌柜的忧虑所在。大掌柜所以不畏辛苦连着两年在新疆与喀尔喀草原奔波,意即在此。   事实证明大掌柜的忧虑并非多余,他一到乌里雅苏台就看出了情势的紧迫了。伊万的西伯利亚分公司早不是若干年前刚开张时仅有一家很不像样的莫霍夫小商店了,光是在乌里雅苏台街面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个连锁店;除了莫霍夫商店位置稍差一些,其余那两个都在最繁华的正街上占据了黄金地段。三个店都变成了专营店,莫霍夫商店只出售各种茶叶,另外两个店,一个经营百货,一个经营杂货,货架上摆放的全是来自俄国的货色!从日用的标布、尼绒、羽纱、钟表,到高档的金银珠宝、妇女首饰,以至寺庙里需要的宗教专用品,诸如佛灯、哈达、僧袍、法器……应有尽有。三个店都装潢得十分漂亮。不单单是一个伊万,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各条街面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俄国六大公司以及其他俄国商人所开设的商店。俄国人的数量急剧增加,俄国商人也不像初到乌里雅苏台时那样小心谨慎了,这一点单单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来,现在他们几乎没有人再像刚进入草原的时候大家都穿蒙古袍子了;语言也是如此,在商店里、在街上到处都可以听到俄国人之间在用俄语说话,甚至商店里的店员在接待当地顾客的时候也常常使用俄语了。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2)   一座四面坡顶的俄式的楼房已经在不久前完工——那就是俄国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领事馆周围用红砖的围墙围出一个很大的院子,两个全副武装的俄国士兵扛着枪面对面地站在没有搭顶的大门两边,给这座建筑物平添了一种威不可犯的威严色彩。   在领事馆的门口大掌柜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时候大掌柜正由王锦棠等分庄的众掌柜陪同着视察了乌里雅苏台的街市之后,一行人步行着返回分庄,就见一辆俄式的三套马车从俄国领事馆的大门里驶出来。马车嘎嘎吱吱地碾压着道路上的积雪擦着他们的身边跑到前边去。大概跑出有两丈远的距离车夫吆喝着刹住了车,一个矮墩墩的蓄着猫胡子的俄国人笨拙地跳下马车向大掌柜走过来:“哦!——对不起,请等一等……恕我冒昧,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您该是大盛魁的总经理王廷相先生吧?”   大掌柜感到很突然,他上下打量着那个俄国人,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那个俄国人头戴一顶灰色的细呢礼帽,身穿黑色的西服套装,西服上衣内边露出紧裹在身上的白色衬衣的领子,粗壮的脖子上结着黑色的领花;古海也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还没等他想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俄国人的时候,就听见大掌柜说:“哦——这不是谢尔盖先生吗?”   “对,对,对——王总经理真是好记性!你好哇!”   “你好!你好!”   “谢谢你还记得我……”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完了,大掌柜上下打量着谢尔盖。   “我怎么会忘记呢,八年前你和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伊万?伊万列维奇在归化待了将近半年呢。”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还有伊万?伊万列维奇,我们两个人是作为代理人到归化城去的。时间过得真快,说话的工夫已经过去八年了!”   “是的,是八年了。”久别重逢带来的愉快是短暂的,眼前这个俄国人毕竟是当年给归化城的胡道台和商人们带来许多麻烦的那个代理人,大掌柜不无讽刺地问道,“不知谢尔盖先生现在是为谁做代理人?”   “不不不,我如今早不做代理人了。”   “那么,是经商吗?你还在巴达玛耶夫公司供职吗?”   “不,我离开巴达玛耶夫公司快三年啦,现在我在领事馆工作,”谢尔盖指了指领事馆的大门,“我的身份是我国政府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   “哦,真是想不到。”大掌柜已经语调冷冷地说。   “你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话——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是要去大盛魁分庄拜访王大掌柜呢——恰巧在这里就遇上你了!明天下午我们领事馆举行酒会,请王总经理一定赏光。”   说着,谢尔盖给身边的年轻秘书使了一个眼色。那个秘书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的帖子双手递给大掌柜。   大掌柜接过帖子仔细看了看。   “王总经理真是有福气的人,明天恰巧也是我们俄国皇帝的生日。”   “好,谢谢了,我一定去。”   酒会在俄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大客厅里举办,乌里雅苏台各界——王府、寺庙、商界、参赞衙署以及各盟驻乌里雅苏台的代表都应邀出席,当然更缺不了在乌里雅苏台经商的俄国各个公司的商人。按照俄国人的习惯,由许多方桌拼起来一个长有四丈宽有五尺的大台案,上面铺了洁白的俄国机织细布,摆满了冷盘的俄式菜肴,酒是伏特加和法国葡萄酒;客人都围着大桌子坐成一圈,每个人的前胸都挂着菱形的白色餐巾,使用刀叉取食。谢尔盖首先做了长篇的演讲,在结束演讲的时候,谢尔盖把斟满红葡萄酒的高脚杯举过头顶大声说道:“……为了我们俄罗斯大皇帝的幸福和长寿!也为了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归化通司商会会长、大盛魁的总经理王廷相先生光临——干杯!”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3)   又上了六道俄国热菜之后,客人便开始离开桌子走动了,主要是中俄两国的商人,端着酒杯到对方跟前碰杯聊天。客厅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夹杂着金属刀叉碰响瓷盘的嘎吱声。大掌柜成了中心人物,许多俄商和中国商人都跑来与大掌柜交谈,谈话因对象而异,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是蒙语,一会儿又是汉语,各种语言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气氛和谐而又热闹。大掌柜一连干了几杯酒之后再与客人碰杯就由古海替喝了。应酬过一轮以后,大掌柜吩咐古海将酒杯斟满,出于礼貌他打算向举办酒会的主人谢尔盖敬酒,这时候一个身穿西服头戴礼帽的高个子中国人迎着大掌柜走过来。   “王总经理——我代表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经理向您表示敬意!”   高个子中国人用俄语说着与大掌柜轻轻地碰碰酒杯,为了礼貌把挺直的腰板向大掌柜折了折,脸上笑容可掬。   “噢!——伊万先生,我知道我知道!怎么伊万先生没出席今天的酒会?”   “伊万先生他到草原上去了。”   “大冬天还往下边跑,你们的伊万经理真能吃苦!”   “彼此,彼此,王大掌柜不也是冰天雪地地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来了吗?同是商人大家都是在为殖利而奔波。”   “那么,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敝人名叫马尔金?泽克夫,是伊万经理的副手,具体负责莫霍夫商店。希望王总经理多多指教!”   “不客气,”大掌柜把酒杯朝对方照了照,“敝人不胜酒力,请人代劳了。”   大掌柜向泽克夫点点头,把酒杯递给了身边的古海。   “哼!”古海鄙夷地朝泽克夫的背影做个鬼脸,“什么马尔金?泽克夫……假货色!”   “怎么回事?你认识他?”   “他就是邝伙计。”   “哪个邝伙计?”   “大掌柜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咱们归化庆凯桥头遇上的那个林掌柜吗?”   “你说的是在牛桥头上挨桥牙子们殴打的那个林掌柜?”   “对,这个所谓的泽克夫就是当年林掌柜门下的伙计,后来投靠了伊万,辫子一剪,换了身西装,就成了马尔金?泽克夫。真是给自个儿的祖宗丢人!”   “如今像邝伙计这样的人不算少了,”大掌柜示意古海把酒杯里倒上酒,“在恰克图在库伦在科布多在乌里雅苏台……加起来怕是几百人也打不住了,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真给中国人丢脸!”   作为俄罗斯驻乌里雅苏台的领事、今日酒会的主人谢尔盖显得特别忙乱也特别兴奋,他端着酒杯不停地在客人中间走动,向客人祝酒说话,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大掌柜走向谢尔盖的时候这位领事正在与沙格德尔王爷聊天。沙王今日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大掌柜一看到他那僵直的笑容便知道他内心的苦楚。大掌柜知道,他们两位现在这种举杯对饮的欢乐情景完全是虚假的,实际上此刻他们的内心里都充满了仇恨,都恨不得把对方生生吃掉。沙王对俄国人的到来从一开始就从内心里十分反感,如果说对于俄国的商人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沙王尚且能够勉强容忍和接受,那么对于代表俄国政府在乌里雅苏台这个沙王府世袭的领地上长期住下来的谢尔盖,沙王就反感透顶了。因为依沙王的理解,作为俄国政府的代表谢尔盖是专门处理俄罗斯和大清朝廷两国之间的有关事务的,在乌里雅苏台应该是没有什么中俄两国交往的事务要谢尔盖处理。自打两百年前沙王的祖先被康熙封为乌里雅苏台的王爷,这广阔的草原领地上沙王府具有着不容侵犯的绝对权威。但是谢尔盖的到来使沙王府的这种权威第一次受到了威胁。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4)   事实上,谢尔盖做了许多在沙王府看来是超乎外交领事职责和侵犯他权威的事情——谢尔盖成了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的俄国商人的代言人,他不断地到沙王府来拜访王爷,给沙王提出了解答不完的各种各样的难题。这些难题从每个在乌经商的俄国人的住房开始,涉及到诸如交通、安全、卫生、医疗、宗教信仰各方面的问题,给沙王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麻烦。在领事馆刚刚建成还没有做完内部装修的时候,谢尔盖就向沙王提出了在乌里雅苏台修建一座东正教堂的要求。谢尔盖说:“现在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做生意、旅游、做科学考查和传教的俄国人已经超过了一千人,如此众多的人口长时间得不到宗教生活的满足,这是对神的亵渎,是我这个做领事的严重失职。首先一点,俄国人在乌里雅苏台得病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他们迫切地需要教会的医生……”   沙王立刻回答他说:“我们这里的长老寺有许多在医学院受过训练的喇嘛大夫。”   “你们的喇嘛大夫全都是巫医!”   “胡说!——”沙王被激怒了,在全民崇信喇嘛教的乌里雅苏台草原,自古以来还没谁敢对这里人民的信仰表示过些微的轻视,就连大清皇朝的历代皇帝在信仰上对草原人民都极为尊重。这个谢尔盖居然敢当着沙王的面侮辱喇嘛大夫,这使沙王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我们的喇嘛大夫全都是在大寺庙的医学院接受过多年训练的人,他们深通医道并且是受到了佛祖的助佑。喇嘛大夫能够治好我们草原牧民的病,为什么就不能够给你们俄国人治病呢?!”   沙王的强烈反应使谢尔盖感到意外,他缓和着语气迂回地又把建立教堂的事重新提出来:“好,就算沙王您说得对,寺庙的喇嘛大夫也可以治好我们俄国人的病。但是这为数众多的俄国人长期得不到宗教生活的满足总是一件遗憾的事吧?所以修建教堂的事情还是请沙王给予认真的考虑,我请求——”   “在乌里雅苏台无论任何其他教徒修建教堂和寺庙,都是不能允许的!草原上只可以有一种宗教存在——那就是我们的喇嘛教!”   沙王的答复非常强硬,毫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沙王这么说,那么我有一事不明,向沙王请教!”   “请讲!”   “刚才沙王说——在乌里雅苏台草原只允许喇嘛教存在,那么我且问你——就在乌里雅苏台的正街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关帝庙,这又作何解释呢?”   “很简单——关帝既是汉人信奉的神,也是佛教中的神。关帝身跨佛俗二界,天人共戴。”   “笑话!汉人的神怎么又会是佛教中的神呢?”   “谢尔盖先生不信?”   “当然不信,太没有说服力!大概哄小孩可以。”   “管家!”   “什么事?王爷。”贺希格图上前一步问道。   “你去把《佛祖统纪》拿来!”   “谢尔盖先生不是深通蒙藏两种文字吗?——”沙王亲自将《佛祖统纪》翻开,指着书中的一个地方,“那么就请你自己看吧!”   于是,谢尔盖在藏文的《佛祖统纪》上看到了下面的一段文字:“……天台宗师智凯在当阳玉泉山建精舍,曾见二人威仪如玉,长着美髯而丰厚,少者冠帽而秀发,自通姓名,乃关羽关平父子;二人请智凯于近山建寺,智凯从之。寺成,并为关羽授五戒……”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5)   谢尔盖脸上现出了尴尬的表情,无言以对了。   大掌柜心里觉得很好笑地看着谢尔盖和沙王,三个人在一起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呢。   就在半个月前,在谢尔盖与沙王之间就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   事情是由一个名叫沙米里的俄国商人引起。沙米里是伊尔库茨克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的经理,其身份和地位与伊万相似;沙米里得了伤寒病,因为误以为是普通的感冒未加重视,把病拖得很厉害了才把长老寺的喇嘛大夫请来看病。当然喇嘛大夫没能把他的病治好,结果是这个俄国商人不幸死去了。   借着这个机会,谢尔盖煽动在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到沙王府闹事,俄国人有五六百,一连把沙王府包围了三天,还把沙米里的尸体停在沙王府的大门前,提出惩治造成严重医疗事故的喇嘛大夫。   这件事是大掌柜到沙王府拜访时,沙王亲口对大掌柜讲的。现在在这个气氛融洽的酒会上,谢尔盖又端着酒杯向沙王敬酒,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不愉快的事都不曾发生。对沙格德尔这草原上王爷的脾性大掌柜是十分了解的,他知道此刻性格耿直的王爷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恨不得用自己粗壮的手将谢尔盖掰成两半!但是这是在公开的社交场合,沙王隐忍着,脸上依然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愉快模样。   不过是一场应酬,大掌柜把这些事没放在心上。他不断地与各种人交谈着,频频碰杯,一直到酒会结束。   返回归化的路上,在寂寞无聊的旅途中,古海又想起了那个让他又厌恶又憎恨的邝伙计——泽克夫。他对大掌柜说:“我真不明白,像邝伙计这种人将来怎么回去见自己的父母,怎么面对祖宗?!”   大掌柜把脸埋在毛绒绒的貂皮领子里,身体随着轿车的颠簸摇晃着,“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可是人们往往忽视了另一面,那就是时势也造就强盗、奸臣、卖国贼……其实像邝伙计这种人也是给朝廷逼出来的。你想想看,同样是商人,假如你是俄国人,在喀尔喀做生意就可以享受免税的优惠,并且官府也不敢欺负你;可是你是中国人就会被课以重税,随时还会遭到官府的欺辱,弄得不好就会把脑袋丢了。如今在大清的土地上做中国人难哪!”   作为一个年轻的伙计,古海很难理解身为归化商界领袖的心境,此刻大掌柜的思想就像翱翔在万里长空之上的鹰隼,看得很远很广。   大掌柜更多想的是俄国人的事情,由谢尔盖引发他想了很多。这个谢尔盖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是俄国政府派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就是说谢尔盖现在代表的是俄国政府。其实八年前谢尔盖所做的事情与现在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和伊万到归化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开辟归化城为新的专为俄国人用的国际商埠,用以替代传统的恰克图商埠。俄国人的这一目的最终没有实现,而这场特殊的斗争由中俄两国商人之间和民间的明争暗斗,扩展和延伸为两国政府在军事和外交方面直接的斗争!   光绪元年,左宗棠率大军出征新疆讨伐阿古柏,先后收复天山北路和天山南路。光绪三年阿古柏自杀,新疆趋于平定。但伊犁地区仍在俄国人之手。俄军在阿古柏侵占乌鲁木齐并向东进犯之际,出兵强占,企图趁乱图之。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6)   次年为解决伊犁问题,清政府派出钦差大臣崇厚出使俄国。在克里米亚半岛上的里瓦几亚,崇厚与俄国代理外交大臣吉尔斯签署了《里瓦几亚条约》,该约规定中国收回伊犁;但割伊犁西霍尔果斯河以西、伊犁南特克斯河流域和塔尔巴哈地斋桑河以东地区给俄国;同时通商路线扩大为三条:除原有从恰克图至库伦,经张家口、通州到天津一条外,增加尼布楚至库伦;从科布多至归化,经张家口至天津;从新疆经嘉峪关、兰州到汉口;开放松花江;俄国在嘉峪关、乌鲁木齐、哈密、吐鲁番、古城、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七地增设领事馆;中国赔偿俄国军费五百万卢布(折白银二百八十万两),等等。其中关乎归化商人的切身利益的一条便是开辟“科科斯坦”为新的国际商埠。科科斯坦就是归化城。许多年来那些不安分的俄国商人向往以久的企图,通过俄国的外交努力几乎就要实现了。   那时候,大掌柜和归化所有的商人都被这不幸的消息折磨得茶饭不思、昼夜不得安宁。大掌柜亲自率领归化商界五人代表团赴京请愿,要求朝廷严惩崇厚,废止《里瓦几亚条约》。朝廷迫于舆论压力和大清帝国的面子,拒绝批准《里瓦几亚条约》;同时以“不候谕旨擅自起程回京”为由,将崇厚革职拿问,定为“斩监候”之罪。翌年春,朝廷复派出使英法大使曾纪泽兼任出使俄国大臣,“将崇厚所定约章改行商议”。   割地赔款国家受辱暂置一边,单是该条约中“陆路通商十七条”即给予了俄国大侵之便。要知道中原利源是中俄商战中归化商人最后的倚仗,一旦利源被夺则归化商人不战自败。好在曾纪泽未辱没使命,啮雪咽旃,期于不屈,终于在经过一年多的艰苦谈判之后,与俄国在圣彼得堡签定了“改定条约”。争回了被崇厚划失的伊犁南特斯河流域;俄商进入中原的新疆,经嘉峪关、兰州至汉口和科布多至归化的商路被删去。接着左宗棠从俄国手中接收了伊犁,新疆划省;西疆归于平定。   自茶叶之路开辟以来,新疆广大地区始终是归化商人的重要商品销售地;与恰克图贸易遥相呼应,归化商人把赴新疆贸易和在伊犁与俄商交易称为西路。西路贸易虽说远不及北路的恰克图商埠和喀尔喀草原,但大盛魁设在奇台和伊犁的两个分庄每年亦有几十万银子的收益。自西北回乱爆发和中亚浩罕部的头目阿古柏作乱以后,西部战事连年,近二十年西路为其中断。   如今西疆平定,西路变通,于归化商人不啻喜从天降,举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数万回族商人和驼夫率先组织驼队赴疆贸易,归化回民与新疆各族同为穆斯林一宗,历史上来往就十分繁密。通司商号和乡耆商会的各商号也都纷纷组织货源,安排人员去新疆恢复那里的市场。西路的复通给归化这座商城带来了新的活力。当年冬季,北路西路驼队相继归来(亦有许多西路的商人来归化),使十数万之众的驼队云集归化,归化城呈现出了几十年未见的繁荣景象。只有大掌柜最知道,如今归化这好景象得来是多么不易呀!   在乌里雅苏台的半个月的时间里,大掌柜会见了各界人士,拜会了沙格德尔王爷,到长老寺烧了香拜了佛,会见了乌里雅苏台主要商家的掌柜,以及与臣汗盟、扎萨克图汗盟和土谢图汗盟的常驻乌里雅苏台的盟长代表;白天出访;晚上与王锦棠掌柜说话研究号事,还抽空视察了沙尔沁牧场。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难得有一点闲暇。所有这些活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就是牢牢抓住这难得的机遇,把生意做起来。   5命运如世事之无常(7)   这一趟,九月初秋从归化出发,经库伦转恰克图,又由恰克图踏着茫茫大雪赶往乌里雅苏台,在月底由乌里雅苏台起程回归化,历时整整八个月,行程近万里。在翻越大青山的时候已经是暑热的五月了,正赶上了一场暴雨。俄国毡子做成的车篷子被雨水浸透,雨水渗入轿车内,连大掌柜身下的坐垫都湿了。被雨水打湿的袍襟贴在了大掌柜的身上,冷风袭来大掌柜禁不住簌簌直抖。结果在大青山的深沟里大掌柜终于病发了。古海发现大掌柜生病的时候,大掌柜浑身抖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脸色像纸一样惨白,嘴唇哆嗦着对撩开轿车帘询问他的古海说:“去,看一看……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古海冒着大雨打马跑上一座山坡,环顾四周,大雨滂沱,水雾蒙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塞上降雨可比不得江南绵绵细雨那样温和,高原地势纬度高日温差极大,常常在十几度以上,刚才还暑热蒸人,一场暴雨袭来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冷气逼人了!古海一个壮小伙子浑身上下被雨水打得精湿,冷风一吹禁不住也打起了哆嗦。自个儿冷得哆嗦,由此想到病中的大掌柜,年过五旬的人如何能够经得住这般折腾。于是心下急得直冒火星,把这情势告诉了大掌柜。大掌柜无力地摆摆手,说:“走……回归化……”   一行人簇拥着大掌柜的轿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又艰难地移动起来。大青山古称阴山,东西近千里,南北纵深其实不足百里,总的趋势又是下坡,好天气摧马扬鞭只消半天多即可到达大青山南麓的归化城。可如今大雨中行进,不足百里的山路就硬是过不去。东至一条沟汊,洪水泛滥冲垮路基,轿车根本无法通过。望着咆哮的山水古海暗暗叫苦。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大雨还在下。风在山谷中吼叫着声如闷雷。传来大掌柜的问话声:“车子怎么停下来了?”   古海忙把头探入轿帘内说:“大掌柜!道路被洪水冲断……无法通过。”   “到了家门口了……进不了门,”大掌柜十分虚弱地说,“大概亦是天意吧……扎房子……宿营!”   耳边听着风声雨声洪水声,在临时扎下的帐房内守着重病的大掌柜,古海、薛拳师和乌里雅苏台派出的十几名护送人员谁都不敢眨一下眼。一道道闪电在黑暗的夜空中亮起,照着大掌柜惨白的脸。底下铺了五层毡子,身上盖了两块俄罗斯毛毯,大掌柜的身体瑟缩着仍旧在不停地惊悸和颤抖。这样一位威震北中国商界的巨子,手下指挥着近万人的商业队伍,想不到今日竟被一场暴雨困在山野之中,束手无策!大掌柜这一夜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人之命运的不可预测和无可奈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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